四十張飯王的飯
張炭的葬禮很簡樸——卻並不冷清。
他的朋友兄弟,從各處趕到了汴梁。
生死狀下死——死生由命,怨恨不得誰。
無法正大光明地去爲兄弟報仇,那些鐵骨錚錚的漢子哭得泣不成聲。
顧惜朝站在人羣的最後面,他的青衫蕭索得讓人心疼,這是第七天的清晨,臘月二十八,京城裡一片年味。
張炭被安葬在天泉山腳下,墓碑前擺着許多碗潔白的米飯。
飯王張炭,喜歡吃噴香的米飯。珍惜每一顆飯粒,開心地過日子,交朋友,走江湖。
來一個朋友,就送上一碗白米飯。天泉山下的墓碑前,那麼多碗米飯飄散着淡淡的香氣,有種平淡的辛酸。
今次的年——相信在場的人,誰也沒心思過了。
整個金風細雨樓,在天泉山下,一同慟哭。
顧惜朝對着張炭的墓深深鞠了一躬,望着在墓碑前久久站立的戚少商與王小石,忽然,有一種如許的悲涼。
那麼好那麼好的一個張炭,憨直可愛的張炭,從此陰陽永隔。
不知站了多久,顧惜朝忽然感覺到,一隻溫熱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那種熟悉的氣息讓自己又暖了起來。
他任他握着,聲音有些顫抖,“戚少商,對不起,也許我錯了,我不該與唐門簽下生死狀,不該讓張炭白白送死——也許一開始就該對唐燕說那些話,也許她會聽……”
顧惜朝有些暴躁了,他的嘴脣蒼白,顫抖而含糊不清地說着那些話。
戚少商輕嘆一聲,扶住他的肩膀,“人生際遇,走一步方知那一步的事,你怎可什麼都能預知?你又不是神仙。”
顧惜朝長嘆一口氣,覆上他的手,“我們該去了。”
戚少商雙手捧住他的手,點點頭,兩個人施起輕功,白衣青衫,翩若驚鴻,瞬間,消失在遠處。
只餘王小石還站在墓前——他想多陪一下張炭。
王小石從未欠過人什麼,銀兩,亦或人情。
他不求回報,只希望自己的付出可以對別人有幫助。
江湖武林中最讓人感覺溫暖的王小石,是許多人的希望。
如今,他欠了一條命。
他兄弟的命。
王小石的心中,一波一波的疼痛。
張炭爲了讓他自由,讓他活下去,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來換他一個自由。
王小石蹲下身,輕輕撫過墓碑,於無聲處,但千言萬語。
他相信張炭九泉之下,亦聽得到。
不負兄弟的命,這便是王小石從今以後的信仰。
他想起昨晚顧惜朝獨自一人來找他,對他說的那些話。
“此去皇宮尋血玉珊瑚,我仍無十足把握。想我從來都是算計了又算計,從不打無把握之仗,可自從遇見了戚少商,就越來越不會算計了。”
王小石低低一笑,“顧大哥知道這是爲何麼?”
顧惜朝也笑了,“爲什麼?”
“因爲戚大哥總是以誠相待,耳濡目染,便感同身受了。”
顧惜朝翻了個白眼,“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兩個人相對無言,顧惜朝打破沉默,“明日清晨,張炭葬禮之後,我就和戚少商進宮,無論用什麼方法,一定要將血玉珊瑚拿到手。”
王小石面露憂心之色,“我想和你們一起去。”
顧惜朝擺擺手,“武功其次,想要得到想要的東西,那得用腦子。”
王小石笑得溫和,“是的。”
顧惜朝嘆了口氣,“此去——結局未知,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要你發誓。”
王小石目光清澈,“我發誓。”
顧惜朝琉璃般清亮的眼睛裡有着決絕的光,“明天我們走後,立刻詔告天下,將戚少商與顧惜朝自金風細雨樓中除名,從此與金風細雨樓再無任何瓜葛。”
王小石忽然愣住,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顧惜朝讓他答應的,竟然是這樣一件事。
他慌亂地搖頭,“不……顧大哥……”
顧惜朝眼眸沉沉,“我替金風細雨樓應下不插手唐門與溫柔之間的事,所以,必須這樣,我和戚少商纔有理由去救她——金風細雨樓本就是你的,戚少商他其實不適合做一個羣龍之首。”
王小石拼命搖頭,“溫柔的事是我的,我也做不好什麼羣龍之首,我只願意做一塊小石頭,過着普通人的生活。顧大哥,我是知道的,你讓我將你和戚大哥除名,只是擔心明日若是進宮搶血玉珊瑚不成,皇上怪罪下來,牽扯到金風細雨樓……”
顧惜朝淡淡一笑,將手搭在王小石的肩膀上,“其實,我沒有你說的這麼高尚,我是存了點私心的。”
王小石擡起頭來,靜靜地望着他。
顧惜朝微微眯着眼睛,“我私心,將天下從他心中拿出來,扔給你,我私心,將俠義讓你一肩去擔,三年追殺與逃亡,讓我徹底厭倦了廟堂之高,我寧可邊關殺敵山林隱居,也不想讓他和自己處於這夜夜如履薄冰的金風細雨樓!”
說着這些話的顧惜朝眼眸裡有很深的憂傷,王小石在那一刻忽然很想知道,是什麼讓一個滿心想出將入相功名加身,並曾經爲此不惜一將功成萬骨枯的人,變化成如今的一派隨性與無慾?
是不是另一種折翼之傷?
王小石卻明白,這樣的顧惜朝,纔是更好的顧惜朝。
在這個冬日的夜,王小石忽然很想對劍吟哦,又或者拔劍狂歌。
於是他微微長嘯,“顧大哥,能不能與我比上一場劍?”
多日的沉睡,不知手生了沒?
也許和這般驚才絕豔的男子打一場,就什麼都記起來了。
月光下的顧惜朝,清冷卓絕,帶着江南風花雪月與凌厲劍氣,融化了中原的蕭瑟。
那一刻的王小石忽然想起了那個藏在心中已久的、不忍去想起的名字。
白二哥——你到底,不如顧惜朝。
即便你們倆有太多地方,是如此的相像。
顧惜朝頜首,拔出腰間的九萬風。
淡青色的劍,讓王小石的眼睛疼了一疼。
逆水寒,九萬風。
“顧大哥,你和戚大哥,合該站在一起的。”
顧惜朝的臉色在月光下窘了一窘,卻又安然地恢復了平常之色。
是的,王小石說得沒錯,他們本就該在一起的——你看,果然誰都能看的出來。
人一生,有幾人可以般配至此——甚至讓人能夠忽略這本該是不韙的感情。
顧惜朝一劍輕揚,“小石頭,讓你再話多!”
王小石淡淡一笑,揚揚下巴,拔出挽留劍,迎面擋上去,劍花四射。
“顧大哥,我絕非話多,只是……說了實話。”
那個冬天的夜下,顧惜朝清朗的身形,即便過了很多年,都深深烙刻在王小石的眼睛裡。
永不能再忘記。
那個人,真的像一隻大鵬鳥。
他期待他可以飛得更高。
而這一日的清晨,淡淡疏離的陽光下,王小石靜靜望着白衣與青衫最後翻飛的一縷華彩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有種預感,他要再過很久,才能再看見他們了。
他卻在這一刻,就已開始想念。
他在在墓碑前,輕輕捧起一碗香甜的米飯,放到鼻子前嗅了嗅。
原來米飯真的是這般的香甜,怪不得張炭總是用一種虔誠的目光看着米飯,用一種感恩的心情去品嚐着米飯。 щшш◆ Tтká n◆ ¢Ο
王小石在冬日的,疏離陽光的清晨,默默地,用心地,去吃着那一顆一顆的米飯。
“張炭,我來陪你,吃這最後一碗飯……好吃麼?”
宣和元年臘月二十八的清晨,坐擁京師黑白兩道勢力的金風細雨樓詔告天下,原樓主戚少商與軍師顧惜朝,在金風細雨樓中除名,自此與金風細雨樓再無瓜葛。
王小石重任金風細雨樓樓主,統率京師武林,成爲真正意義上的羣龍之首。
在風雨飄搖的局勢中,艱難地平衡着江湖上的勢力。
武林中對此事議論紛紛——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