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白衣,白衣
戚少商慢慢地睜開眼睛,他看着李師師離去的背影。
他知道她的心已死。
絕代風華的女子,比起愛情,更在意的是自尊。
他不需要任何人來靠近他,也不需要任何人來了解他的心。
即便是大俠,難道不可以有點屬於自己的秘密嗎?
他靜靜地走出了薰香閣,卻沒有回金風細雨樓。
他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
汴梁城東門外,一處偏僻的小土山下,有一間簡樸的小屋。
名字是惜晴小居。
晚晴死後,便是埋葬在這裡。
而戚少商最後一眼看見顧惜朝,便是在這裡。
三年前他望着他蹣跚的背影,終是不能釋懷,悄悄地跟着他走了一段路。
看着他來到這裡,掩埋了愛妻,開始了逃亡之路。
從此之後,每當失意時,他便會來這裡。
佳人已安眠,那個人呢,他又在什麼地方,吃怎樣的苦?
他知道鐵手因爲晚晴的緣故,想要保顧惜朝性命——那些追捕的官差,有些時候也確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卻鬆了一口氣。
他知道,他從來都不想殺顧惜朝的。
所以這三年,顧惜朝並沒有死,也沒有被抓住。
他卻在想,那個青衫書生,如今可落魄難當?
想到這裡,他的心裡就一陣難過。
他從未告訴任何人,其實,他很想再見他一次。
十一月的最後一天是什麼概念?
只有戚少商自己一個人知道。
那是他們在旗亭相遇的那一天——戚少商曾經多麼感激這一天,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江湖這麼大,卻讓我遇着了他。
琴,並非號鍾,繞樑,綠綺,焦尾,只是一把普通的琴,戚少商卻在那琴聲裡聽見了且掛空齋作琴伴,未須攜去斬樓蘭的氣概。
這樣的人,怎麼能夠隱逸在鄉野大漠裡?
那是怎樣的豪邁之氣,才奏得出如此一曲?
戚少商忽然就想舞劍。
脫去黃袍,內裡的襯衣泛着淡淡的白。
劍,是好劍,削金斷玉,劍法更好,一字劍法,直作龍吟。
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
想必他自然也聽得出自己心中的豪氣。
他們何嘗不是一直互相欽慕着的?
如今,三年瞬息而過,幾時,才能如時空倒流一般,與他再飲一次酒,再奏一支曲,再舞一場劍?
其實戚少商的志向,很不是志向。
他並非願做一個號令衆人的羣龍之首,他喜歡綠野風塵,喜歡拈花一笑。
他在這個隆冬的夜裡,在他最寂寞的時分,重又來到了這惜晴小居。
不知此時此刻,那個人,是不是比他還寂寞?
顧惜朝一直都是個寂寞的少年——戚少商從未改變這個看法。
又想起他的名字,想起,就想念出來。
可又不敢,是害怕,怕一念出來心裡的五味陳雜,幾乎讓自己失了沉着。
所以他拔劍。
依然是逆水寒。
留着這把劍,就像他在金風細雨樓裡坐的那把椅子一般。
那是一把坐上去很不舒服的椅子——代表着權力,就像代表着權力易得也易失,必須要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坐不舒服,纔可坐得安穩。
就像皇帝的龍椅——硬邦邦的,半點也不舒適。
這天下,這江山,是好得的嗎?
這老大,是好當的嗎?
所以他留着那把椅子,也執意沒有換掉這把劍。
逆水寒,逆水行舟意興寒。
他舞劍。
劍法愈加嫺熟,劍氣更加凜冽。
執劍的人卻愈加寂寞。
他猶記得諸葛先生曾經教誨過他,最大最強的劍客,是處處是劍,物物皆劍。
最高明的劍法,便是駕馭無形之劍的法則。
只有心中有劍,纔是真正的劍客。
他笑,他想自己何時能夠堪破這一法則。
可是這一刻他只想舞劍,他的白衣與銀亮色的劍芒閃亮了惜晴小居。
他一邊舞劍一邊念着詩詞。
“幾時歸去,作個閒人。 對一長琴,一壺酒,一溪雲。”
望着這夜晚,戚少商忽然明白,有些寂寞,只有自己去解。
白衣翻飛,口中依然念念有辭。
“河洲多青草,朝暮增客愁。客愁惜朝暮,枉渚暫停舟……”
忽然,劍停下,垂地。
人亦停,持劍,站立。
“客愁惜朝暮,枉渚暫停舟……”
緩緩地回憶了一剎,終還是淡淡地重複了一次。
“惜……朝……”
卻在下一刻聽見琴聲。
這一次的琴聲,卻如此纏綿哀婉。
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此刻的惜晴小居里,如此相思的痛,除了他,對她的情,還能有其它嗎?
戚少商忽然靜默。
他靜靜地立在園外,靜靜地聽着他彈奏着相思纏綿的曲子,每一聲每一音,都在述說着對亡妻的追憶。
直到琴聲停止,萬物懼寂,一切復歸平靜。
戚少商還在等。
等到惜晴小居的木門輕輕推開。
一瞬間的青色鋪天蓋地而來,在月華下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們四目相望,望着彼此,也在彼此眼中望着自己。
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
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
月色讓眼睛變得明亮,卻讓心漸漸錐痛。
前塵往事,物是人非,都休要提,都休要想。
只彼此沉默,暗夜無涯。
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
遠處忽然傳來笛聲,可這隆冬,又怎能見得到杏花的紛繁。
到底——時間已過了這麼多年。
卻聽他清冷的聲音響起來,“戚少商,你爲什麼穿白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