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何等聰慧,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平靜的端了起來,看着眼前這個女子,“林夕,你贏了,我們的結局都是死,而你卻還能逍遙的活在這個世上,你站到了南郡的立場,他們就得到了中州,得到了天下,但是你別忘了,林夕,覬覦中州這塊大地的並不僅僅是南郡,還有北狄,那纔是你最終要面對的強敵!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身邊的那個男人他和北狄有着說不清的關係,到時候,你要怎樣?像對我們一樣橫刀相向麼?”
“你最終也還是要和自己心愛的人化爲敵人!哈哈,林夕,姐姐我很期待看到你的那一天呢?不過很可惜,我只有到另一個世界去和你鬥了。”她說完,舉起酒杯,像是嘲笑一般,“夕兒,從今天開始,我會看着你,如何孤苦的活下去!”
要說的都已經言盡於此,陸嘉揚起脖子,一杯酒悉數吞進。
“大姐,走好。”
陸嘉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死都死了,你願意挫骨揚灰也好,千刀萬剮也罷,去爲你的山曉報仇吧!”
她的回聲迴盪在空空的牢房裡,然而林夕的身影已經走遠。
她纖瘦的身影停在監牢的過道上,聽見從牢房裡傳出的陣陣歌聲。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心頭,卻上眉頭。”句句幽怨已極,彷彿潰敗了的怨靈離去的高歌。
終於歌聲歇了,隨即有什麼東西栽倒的聲音。
兩行清淚無言的滾落,這就是最後的結局麼?老天爺,你何其殘忍竟然讓她生命中依靠過的,相熟過的,相親過的人在短短的幾日之中,都離她而去。然而陸嘉最後的話才真正命中了她的死穴。
她終歸是要和完顏印碩站在對立的層面上,終歸是要和他拔刀相向,用今天對付南郡的手段對付他,對付他的國民。
而他也要回去,去爭取他覬覦已久的王位。
從來沒有過那麼空洞的心情,林夕挨着冰冷的牆慢慢蹲在地上,淚水止不住的流了下來,他們都要離開她,她最終會成爲一個孤家寡人。
“夕兒,從今天開始,我會看着你,如何孤苦的活下去!”
她的話,恍如夜梟一樣的詛咒,深深烙刻在她的心上,字字見血。
猶豫着,她緩緩走出了監牢,牢外等待她的是那道頎長的身影。
“都結束了。”林夕吸了口氣,勉力給了他一個笑臉。
完顏印碩給她披上一層薄薄的披風。
“踏薇樓忽然有事,雲胡來不及和你告別已經隨折蘭霓回去了。”
林夕點了點頭,“折蘭霓是個很值得依靠的人。”
完顏印碩嘴邊帶笑,攬住她的肩膀,“是啊,他是個很有趣的人。我晚上要去見宣華,你要隨我一起去麼?”
“你去見他?交虎符麼?”林夕問了一聲,看到對方點頭之後,又想了一想,“我不去了,你自己去見他,把虎符交給他,順便把這封信給他,請他轉呈樑筠。”
完顏印碩接過信,轉了個身,擋住吹來的夜風,繼續走着。
交代清楚所有的事,林夕吸了口氣,“印碩你昨天要和我說什麼?”該來的總要面對,林夕仰起頭,看着那張欺世盜名的邪魅臉孔。
夜色下,完顏印碩瞧着心愛的女子日見憔悴的臉龐,忽而手指撫摸上了她的,十指糾纏,趁着夜風爲她梳理着有些凌亂的秀髮。
“沒什麼,只是想要告訴你,北狄永遠不會與南郡爲敵,草原的雄鷹不會停落在秀美的江南。再也不會有戰火,再也不會有百姓流離失所。你高興嗎?”
“怎麼會?”林夕愕然的瞧着對方溫柔的邪魅已極的臉孔,訝異的問道,“你父親他一生都致力於南下開拓疆土,現在正是中州和南郡交戰的大好時機,可謂兩敗俱傷,這個時候如果他出兵南下,是絕佳的漁翁之利。他怎麼會放棄?”
完顏印碩笑了起來,“父汗已經隱退,現在的草原之王,是我的兄長,完顏昭芒。”
“你答應了他什麼?印碩?”林夕忽然感到有些許的不安。這中間一定有什麼隱情。
“我和二哥做了筆交易,彼此立了憑據,一百年之內,北狄不得向南部進攻一兵一卒,而作爲酬勞,他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汗位。就這麼簡單。”
簡單麼?林夕卻覺得這話裡的分量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卻同時是那麼讓人覺得甜蜜。
陸嘉這就是幸福。
“不做汗王了,以後也不後悔麼?”她做出小兒女的姿態,嘴角卻帶着那麼明顯的笑意。
完顏印碩點了點頭,神情極其嚴肅,“後悔。”
“那你……”林夕剛剛要反駁,嘴巴卻被他用食指掩住。
“所以爲了彌補我的所失,你要陪我遊覽名山大川,罰你這輩子只能陪我放舟五湖,天爲被,地當牀,做一對遊覽江湖的野鴛鴦。夕兒,你願意麼?”
***
一年以後,雨花臺,河濱樓。
一對夫妻正在臨窗的位子上小酌對飲。聽着說書先生講得正歡。
“話說這兩人那是在江湖中聲名鵲起,這兩個人都有着驚世駭俗的容貌,有見過那女子的,都說是菩薩轉世,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美不勝收,男的也是一身仙風道骨,瀟灑倜儻,那一日,他們途徑落雁山,遇見當地的一窩賊寇正在行害人之事,二人二話不說,立馬衝上前去,只一個回合就把那些賊寇殺個落花流水……”
河濱樓的說書先生正忙的很,滿座的賓客都被他高超的說書技藝吸引住,說到精彩處,衆人齊齊叫起好來。
沒人發現,臨窗位子上的兩人微微搖了搖頭,留了銀子在桌上,翩然離去。
這兩人一高一矮,都用斗笠遮住臉孔,邊走邊交談。兩個人互相挽着胳膊,漸行漸遠而去,和那些街上往來的情侶如出一轍。
“今年折蘭霓應該抱得美人歸了吧?”高個子男人的輕聲詢問。
“誰知道呢?雲胡的性子一向古怪,折蘭霓啊,哎,要自求多福啊。”女子輕聲迴應着丈夫的話。
“下面我們去哪裡呢?”
“既然掛心他們的事,不如就去踏薇樓裡坐坐好了。”
“纔不要去,江湖事,少見爲妙啊,不然說書的又要有話題了呢。”
“好好,那我們去哪兒?”
“咦?不是說放.蕩五湖的麼?”
“啊,也好,蕪湖還不錯。”
“笨蛋,誰說蕪湖啦,我是說五湖……”
“好吧,好吧,去哪裡都隨你咯。”
***
南郡顯得三年,南郡一舉攻下中州,遷都洛陽,其年秋,皇妃誕下一女,皇欽賜名“夢雲”,以紀故人……顯得十九年,太子勤政,皇引退太上皇,追賜先後“賢德皇后”,皇太子以弱冠之齡,登基及帝位,舉國歡騰……
——《南郡國史卷四*顯得卷末》
“陛下,關於這段女史記錄,老臣尚有諸多疑慮需要同其他老臣商議。”朝堂上,年輕的帝王在龍椅上端坐,眉眼與樑筠極其肖像,不怒自威,卻又沉穩老成,他看了一眼殿下的老臣,“是關於哪一位的記錄讓江愛卿如此謹慎呢?”
江岐向上拱手,“我朝開國第一位女狀元,喬言喬少傅卿。”
“哦,此事父皇有旨意,德瑜公公,你給衆位大臣宣讀一下太上皇的意思。”
“是,陛下。喬言者,本朝首位女狀元,時任少傅卿間,品德皆優,教導有方,功在社稷……惜年少而夭折,朕心實痛,特賜諡號,‘文忠’以表其德……”
御花園裡,已經退位的太上皇正和自己的胞弟六王樑閔對弈。
已經將近六旬的太上皇精神矍鑠,一子落下,他忽而對着漸漸西沉的日頭,哀嘆出聲,“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卻沒有人能來告訴朕,她過的怎麼樣,過的好不好?她身上的毒,到底解了沒有。”
“皇上,您忘了她留給您的書信了麼?”
“你說這個?”老邁的皇上從袖子裡拿出一封發黃的信,閉起眼睛,“她想要告訴朕的,僅僅是這麼兩句吧。”
清王呵呵一笑,沒有作答。
只有蕭瑟的秋風送來陣陣難得的涼爽,吹起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音。風過抖動起信的一角,上面赫然是兩句秀氣俊美的行楷。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