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屋外的賓客們都在竊竊私語,聽起來亂糟糟的。
廖長生雖壓低了聲音,卻也不是太小。
蕭玉琢站的近,聽了個真切。
她身上立時一冷。
“我不是早將她送到莊子上了?已經許她婚配,她這時候來王府做什麼?”景延年的聲音裡不難聽出惱怒之意。
他想給玉玉一個完美的婚禮。
從下聘到迎娶,到送入洞房,他不希望有半分不足,一星污點。
沒想到千算萬算,沒防備這兒冒出來一個他幾乎都要遺忘了的人!
“外頭圍了許多的百姓,她牽着個六七歲的孩童,說是王爺的骨肉。百姓們不明真相,在那兒議論紛紛……”廖長生臉面爲難。
一個王氏,再加一個六七歲的孩子。
王府的人豈能拿不下?
不過是她一直潛藏在看熱鬧的人羣中,猝不及防的跑出來就喊,求王爺認回骨肉。
百姓們好看熱鬧,悠悠之口最難防。
王氏喊出來這話的時候,景延年其實就已經落了被動了。
這會兒便是堵了王氏的嘴,把她拉下去杖斃。
她給這婚禮抹上的污點,卻也洗不清了。
看景延年的樣子,只恨不得立時衝出去,將她撥皮拆骨了。
“看熱鬧的百姓們在那兒指指點點,雖然大家也都看出來,這王氏是故意尋這個點兒上門來討不自在。但百姓們還是在議論……”廖長生看了蕭玉琢一眼,嚥下了話音。
蕭玉琢隔着蓋頭,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
“議論什麼?”她問。
廖長生沒做聲。
“議論我?”
“說昔日的郡主飛揚跋扈,驕橫善妒,如今成了護國一品夫人了,也不知有沒有長進?倘若還是那驕橫善妒容不得人的性子,學館掙來那‘護國一品夫人’的稱號,也就不是什麼榮譽,簡直像笑話一般了。”廖長生垂頭說道。
景延年的牙磨得咯咯作響。
蕭玉琢被他握在掌心的手都覺出了他的惱怒僵硬。
“我去……”
“別,”蕭玉琢一把拽住景延年,“你不能去。”
景延年回過頭來,“我去趕走她。”
“你去了也說不清楚。”蕭玉琢望着大紅的蓋頭道,“她一個女人,帶着個幼童,一哭二鬧的,百姓怎麼瞧都是她可憐。你往那兒一站,便是你什麼重話都沒說,看着也像是你欺負她。”
景延年俊臉黑沉,鼻翼微張,“那就任由她這麼憑白無故的玷污你我名聲?”
蕭玉琢眯了眯眼。
“壞了我的名聲也就罷了,反正我如今也只是個閒散王爺,名聲臭了倒比名聲好更安全。可你卻不一樣了!”景延年望着蕭玉琢的目光中滿是愧疚心疼。
因爲他,叫玉玉受的委屈已經夠多了。
“菊香,你去。”蕭玉琢隔着紅蓋頭瞧不見人,只扭臉兒猜測着菊香的位置喚了一聲。
菊香連忙上前。
蕭玉琢拉住她的手,對她耳語一番。
菊香連連點頭,“娘子安心,婢子這就去。”
“不用着急,也不用跟她嗆聲。反正吉時還早,叫前來參加宴席的賓客看看熱鬧也好。”蕭玉琢倒是氣定神閒。
景延年狐疑的看了她們主僕一眼。
菊香領命而去。
王姨娘在門外哭鬧了半晌,沒見着景延年出來,也沒見着蕭玉琢。
只有個溫溫柔柔的丫鬟,一臉淡然的帶着幾個僕婢出來了。
那丫鬟開口,連聲音也是柔柔的,一點盛氣凌人的樣子都沒有。
議論的百姓們自發的就將嘈雜的聲音壓了下去。
因爲他們不保持安靜,根本聽不見那溫柔的丫鬟說了什麼。
“這不是送去莊子上,許了自由嫁娶的王姨娘麼?”菊香柔柔一笑。
王姨娘拉住那六七歲孩子的手,嚥了口吐沫,防備的看着菊香。
那小男孩兒頗有幾分靈氣,一雙眼睛又大又亮。
單從臉型上來看,還真有幾分像景延年呢。
這也是周遭百姓議論不休的一個原因。
“我雖被王爺送去莊子,但我沒有另嫁旁人之心,只願伺候王爺,爲王爺傳宗接代!”王姨娘垂淚說道。
菊香笑了笑,“你有這份心,早不說晚不說,偏偏趕在我家娘子嫁過來這一日說,這存的是什麼心呢?”
“我從莊子上而來,只是趕巧了,並不知道今日王爺大婚。若是知道,哪怕再等上兩日呢!”王姨娘委屈的哭。
菊香搖了搖頭,“你藏在人羣之中,便是先前不知道,開口之前也一定知道了今日是什麼日子。你若當真是爲了回來伺候,定當明白,不該壞了主人家的喜事兒,過了今日再說,萬事豈不都好商量?偏在這時候開口,不是爲了尋主人家的不自在,又是什麼?”
“婢妾是在莊子上住怕了!莊子上的僕婦苛待婢妾,連婢子懷孕生子的事情都敢瞞着王爺不說!今日若不是賓客衆多,若不是有這麼多百姓在此圍觀見證,婢妾當真不敢貿然來認親吶!婢妾當年在府上的時候,郡主曾無端磋磨婢妾,甚至動不動就拿鞭子抽打婢妾……婢妾心裡頭怕呀……”
王姨娘說話間,可憐巴巴的抹着眼淚。
菊香當即氣得想抽她。
不過娘子叮囑她不可動怒,不可呵斥,不要叫她利用百姓的同情心。
菊香深吸了口氣,臉上仍掛着笑,“且不說主母管教妾室本來就是咱們大夏的家規,單是你這樣包藏禍心的妾室,娘子若是容不下你,有多少也將你發賣了!可娘子卻一直容得你在王府,若我沒有記錯,當初我家娘子同將軍和離之後,你才被送去莊子的吧?可見不是我家娘子容不下你,乃是王爺對你沒了心思。”
周遭百姓聽得這番對話,看着王姨娘的眼神,就多了些懷疑。
“王爺若是厭棄了婢妾,婢妾不敢奢望其他恩典,只盼着王爺能將他的骨肉認回去,賞他一口飯吃。莫要叫他在莊子上被虐待,婢妾便是死,也不足爲惜了!”王姨娘推了推她身邊那孩子。
菊香挑眉看着那孩子,“你說這是誰的孩子?”
“是吳王殿下的骨肉。”王姨娘不待菊香問,就報上了這孩子的生辰,又說了自己被送離王府的時日。
這麼一算的話,她離開王府的時候,恰是剛剛懷上這孩子。
王爺不知她懷孕,把她送走。
莊子上的人隱瞞不報,所以這孩子就在莊子上長了這麼大,王爺卻未曾知曉。
“你這話也太難叫人置信了吧?”菊香冷聲道,“你在哪處莊子上?那莊子上的人就不怕事情被捅破,紙包不住火?”
“婢妾被人送到平陽的莊子上了。”王姨娘垂頭說道,“天高皇帝遠的,婢子也求他們把將軍的骨肉送回來,可他們一再推脫,就是不肯。”
平陽離長安城可不近,一來一回得兩三天不止。
把莊子上的人叫來對質,那娘子的婚事不就全給耽誤了?
王姨娘臉上略有些得意之色,還揚言說,“不信姑娘可以請莊子上的人來!”
菊香眯了眯眼,正準備開口。
王姨娘卻搶先說道,“不信的話,姑娘也可請吳王殿下出來,讓這孩子和吳王殿下滴血驗親。只要血能相容,豈不什麼都明白了?”
菊香心頭一頓,她居然敢主動說出這話來?
周圍百姓的目光都落在那孩子身上。
“像,真像!”
“那臉型,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就是吳王的孩子沒錯!”
……
菊香眯眼,“既然你說血能相容,那咱們就試試吧。”
王姨娘臉上有狂喜之色。
菊香身邊的小丫鬟立即上前一步,“菊香姐姐,她敢說,必是有所準備,姐姐何必順着她的話音呢?”
菊香點了點頭,“只管照做,我有辦法。”
一旁似乎早有小丫鬟準備好了碗,手腳麻利的端了上來。
菊香看了那小丫鬟一眼。
“把碗送到裡頭去。”菊香說這話的時候,留意着王姨娘的臉色。
見她不慌不忙的,就連旁邊百姓說,端到裡頭誰知道是不是吳王滴血呢?
她卻也像沒聽見似得,毫不在意。
丫鬟很快端了滴着血的碗出來。
那小孩兒被牽上前來,刺破了手指往
裡滴了一地血。
ωωω _ttKan _℃O 兩滴血在碗底匯合,片刻之後,便融爲一體,不分彼此。
“你看……”
王姨娘得意的聲音還未喊完,戛然而止,如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目瞪口呆的看着菊香。
只見菊香飛快的刺破了自己的手指,滴了血進那碗裡。
“咦,融了!”菊香身邊的小丫鬟叫道,“菊香姐姐,你什麼時候生了這麼大個兒子,咱們都不知道?”
丫鬟說完,一片笑聲。
王姨娘臉上大囧。
菊香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鄉里鄉親,誰手裡有乾淨的碗?”
這會兒她要乾淨的碗,卻不拿王府的,只問圍觀的這些人要。
大多數人聽明白了。
剛纔那滴血的碗,也許有問題呢!
立時有那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端上一隻碗,“刷乾淨的,今早上還拿它喝水來着!”
菊香刺破王姨娘的手。
王姨娘尖叫一聲,“你幹什麼?!”
又滴那孩子的血進去……
等了一會兒,圍了好些人的王府門外,竟然鴉雀無聲。
又等了一會兒。
“不融誒!”
“只聽說過爹不是親生的,還沒聽說過娘能把孩子弄錯的?”
“這孩子不是這姨娘的?那是誰的?”
……
王姨娘已經臉色蒼白了。
菊香卻微微一笑,“當年我家娘子還未離開王府的時候,我爲王姨娘看診過,姨娘忘了?當年姨娘懷有身孕,卻爲陷害郡主服了大寒的落子湯,自那時起就傷了身子,再不能有孕!姨娘從哪兒生出這麼大個孩子來?”
菊香話音落地,周遭一片譁然。
倘若菊香一開場就說出這番話來,王姨娘辯駁說她身子好了,或許就沒有這般振聾發聵的效果。
如今卻是在一番糾纏之後,並且叫衆人見證兒子和旁人的血相融,卻和母親的血不融,直觀的看到,再親耳聽到這番過往。
那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王姨娘顫顫巍巍,幾乎站立不住。
“自你毒害王爺子嗣那時起,王爺就看透了你的本性!再不曾與你親近,你若真是有孩子,王爺倒要問問那孩子是誰的呢!”菊香冷冷一笑,“我已經搭過你的脈,宮寒不能受孕之症,並沒有好。諸位中定然也有懂醫術之人,可親自號脈一試。”
百姓們看了一出熱鬧大戲,一開始氣氛高漲,他們跟着質疑王爺和蕭娘子的品性。
沒想到卻是一出鬧劇,叫他們險些跟着成了誣陷王爺,詆譭蕭娘子的幫兇。
衆人便有些惡狠狠的看着王姨娘。
菊香半蹲下身子來,擡手憐愛的摸了摸那孩子的頭,“天下之大,有容貌臉型相似之人,也不奇怪,只道是緣分。孩子,你是從哪裡來的?爹孃又在何處?知道王府今日有大喜事麼?”
許是菊香的語氣太溫柔。
又許是周遭百姓的目光太兇狠。
他竟有些畏縮的順着菊香的手,往她懷裡走了走,“我爹孃被抓了,他們說,只要我跟她走,別亂說話,她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就會放了我爹孃,給我好吃的好玩兒的……”
那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姐姐救救我爹孃吧……”
周遭一片譁然。
王姨娘趁亂鑽入人羣。
“菊香姐姐,她跑了!”小丫鬟急道。
菊香眯了眯眼,“放心,她跑不了,她後頭還有大魚呢。”
那孩子哇哇的哭。
菊香摸了摸他的頭,“別怕,王爺和我家娘子定會救出你爹孃的,你是好孩子。”
這般誤會當衆解釋清楚。
周遭圍觀原本在罵吳王和蕭娘子的人,心頭充滿愧疚。
將那王姨娘罵的體無完膚,恭賀吳王大婚的聲音越發響亮。
“吉時到——”
司禮監高唱道。
噼裡啪啦除晦氣的爆竹聲中,蕭玉琢和景延年終於開始婚禮的最後環節。
“一拜天地——”
三拜之後,“送入洞房——”
歡笑聲簡直要將吳王府的房頂掀翻。
蕭玉琢坐在紅紅火火的新房之中。
景延年去前頭應酬賓客。
蕭玉琢終於忍不住,掀開了頭上礙事的蓋頭,“盯住了王姨娘沒有?”
菊香這會兒從外頭進來,連忙上前道,“娘子放心,已經悄悄盯上她了。”
“用的是誰的人?”蕭玉琢忽而問道。
菊香怔了怔,似乎有所了悟,“娘子放心,是魏郎親自帶人,都是魏郎的心腹。”
蕭玉琢點了點頭。
菊香上前,壓低了聲音,“娘子以爲指使王姨娘的是什麼人?”
蕭玉琢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有些寡淡,“人心不足,多年前王姨娘自知失算,被人利用毀了身子,沒什麼盼頭了,也算彼此言和。今日卻又來攪合,必是有人許她了重諾。”
……
新娘子送進了洞房,新郎官兒就得在外頭敬酒。
景延年心裡一直記掛着他的嬌妻,心思根本沒在酒席上。
被人帶着往幾桌年長的親友同僚那兒敬了酒,就一臉醉態,走路都踉蹌了,暈暈乎乎的還把人都認錯了。
他攬着藍玉的脖子,叫着另一個武將的名字。
惹得藍玉又好氣又好笑,只好和廖長生一起,將景延年送到了內院去。
臨近新房,景延年扶住柱子,攆了兩人走。
喜娘正站在新房門口遠眺,瞧見吳王殿下一身喜服,闊步而來,連忙朝裡頭道:“王爺來了,新郎官兒來了!”
菊香忙不迭的將蓋頭重新蓋在蕭玉琢頭上。
蕭玉琢整理了一下衣衫,在寬大的牀邊坐的端正。
吱呀一聲門響。
她竟還真如小媳婦一般,略微緊張了起來。
聽着那穩健的腳步聲一點點靠近。
蕭玉琢攥緊了雙手。
喜娘遞上秤桿,“稱心如意……”
“娘子?”蓮蓬在門口小聲喚道。
景延年沒有叫旁人到洞房這兒看熱鬧。
蓮蓬大約不知道王爺已經來了,她探頭探腦的在門口喊了一聲,一旁的小丫鬟才忙給她遞眼色。
蓮蓬捂住嘴,卻是也晚了。
蕭玉琢擡手,唰的揭開了蓋頭,“什麼事?”
景延年握着秤桿,半彎着身子,秤桿都要挑在她的蓋頭上了。
可惜……被她搶先了。
景延年一臉遺憾,“你怎麼什麼事兒都跟我搶?!”
蕭玉琢無奈看他一眼,“要不我蓋上,你再掀一次?”
四目相對,有些情愫無聲化開。
喜娘拽了拽菊香,示意她倆一起出去。
蕭玉琢不知怎的,連忙拽住菊香的手,“問問蓮蓬,是什麼事?”
“沒事沒事,婢子跟菊香姐姐稟報就成!”蓮蓬連忙笑嘻嘻說道。
蕭玉琢臉面紅透,舔了舔嘴脣。
景延年笑着在她身邊坐下,“怎麼,玉玉這會兒緊張了?”
“我緊張什麼?又不是頭一回了……”說着話,臉卻更紅了。
喜娘拉着菊香出去,將門關上。
景延年端過合巹酒,“可在我心裡,這卻是真真正正的頭一回。今日娶了你進門,必定誠心以待,斷然不讓我的玉玉再爲任何事煩愁,只願叫你高高興興,喜樂常在。我必以性命守護你,愛惜你。”
蕭玉琢忽然覺得這話好煽情,分明自己淚點不是那麼低的,見他這般鄭重其事的和她挽着手臂,端着酒,看着她的眼睛說出這話來,她竟模糊了眼眶,整顆心都被塞得滿滿當當。
一杯果酒順口下肚,整個人都熨帖了。
他接過她手中的杯子,“餓不餓?”
蕭玉琢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我吃過點心了。”
“夫人高明,知道春宵難得,一寸光陰一寸金,咱們還是正事要緊。”
他說的一本正經,蕭玉琢險些沒有反應過來。
見他手腳飛快的拆去她頭上繁複的鳳冠朱佩,解開她喜服上錯雜的盤扣,將她放在柔軟的大牀之上,她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他說的正事兒,還真是很正經啊!
紅綃帳暖,春光旖旎。
丫鬟侍從都沒敢守得太近。
菊香站在院子外頭,這
才問蓮蓬,“你來尋娘子,是有什麼事?”
“是魏郎君傳來消息!”蓮蓬小聲道。
菊香臉色一凝,“可是王姨娘那邊兒有信兒了?”
蓮蓬附在菊香耳邊,“有動靜了,今晚就能堵上,問娘子打算如何決斷呢?”
菊香臉面清冷,回頭往新房看了一眼。
新房門窗緊閉,裡頭不用看也知道,定是春色無邊。
“不必打攪娘子,等到明日娘子醒了再來問。”菊香神情淡淡的說道。
蓮蓬應了一聲,飛快退去。
王姨娘此時正躲在一間客棧裡頭,她從頭到腳已經換了裝扮。
大婚的時候,她仗着人多,溜了出來。
想必蕭娘子和吳王都饒不了她。
她倒並不是很怕,因爲那人答應過她,不管事成與否,都能送她離開長安,還會給她一大筆錢財。
她離開長安,拿着這錢,找個心腸好的鰥夫嫁了,再收養一兩個孩子,這輩子也不會太差。總好過於窮乏的呆在莊子上,受人冷眼,受人欺負。
她攥着手安靜的等着。
噹噹的梆子聲自街角傳來的時候,她猛地擡頭。
一道細長的身影,自窗口無聲滑入。
王姨娘雖早有準備,但這種出現方式,還是將王姨娘嚇了一跳。
她擡掌一揮,王姨娘面前的燭臺便滅了。
屋子裡瞬間籠罩在黑暗之中。
王姨娘倒吸了一口冷氣,半晌眼睛都沒能適應這突然降臨的黑暗。
“姑娘來了?我……我今晚可以啓程離京了麼?”王姨娘小聲問道。
那身量精瘦的姑娘,身着夜行衣,在這樣的黑暗裡,只能隱約瞧見一道影子。
王姨娘只覺有人拉過她的手,往她手裡塞了一張紙。
這是不是普通的紙,乃是特質的水紋紙。
水紋紙的手感和一般的紙張不同,不但更有韌性,更爲厚實結實,且紙張上有紋路。
唯有聚財寶櫃房用的存儲票券,纔有這般質地和手感。
“這是餘下的一萬貫,你帶着錢,離開長安,再也不要回來了。”黑暗中,她的聲音略有些低沉。
但王姨娘還是聽出說話人的年紀定然不會太大。
“送你的人已經在客棧外頭準備好,暗號傳來,我就帶你出去。”姑娘說完,就閉上了嘴,安靜的在黑暗中等待着。
這般靜謐的時光,叫王姨娘心頭略有些慌,她輕咳了下,低聲問道,“我不明白……姑娘這麼做,是爲了什麼呢?既不能敗壞吳王的名聲,又不能真的攔住蕭娘子嫁給吳王,對姑娘並沒有好處呀?”
“誰說我就一定是在求自己的好處呢?”那姑娘微不可聞的嘆息了一聲。
“姑娘既不求好處,這般又是送錢,又是籌備人手的……難道什麼都不圖麼?”
“我只是想要提醒她,對她忠貞不渝,從一而終的,只有一個人,而她卻選擇了另一個人,到底是負了他一番心意……”
王姨娘聽得愣愣的,“姑娘的話,我怎麼聽不懂?”
“聽不懂罷了,我也沒打算跟你解釋清楚。”
兩人又沉默下來。
約莫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王姨娘在黑暗裡有些坐立不安。
她對面坐着那姑娘似乎也有些焦急了。
王姨娘聽到她起身向窗邊走去。
她拉開窗,向外打了聲呼哨,哨音清亮,像是夜鳥的啼叫。
窗外立時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是衣料輕微的摩擦聲。
她正要翻身出去,窗外卻一時間火光大亮。
好些舉着火把的黑衣人,彷如從天而降,將客棧窗外的庭院,圍的死死的。
那姑娘立時倒退了一步,打算從門口離開。
咣的一聲。
她還未到門口,門便被人從外頭一腳踹開。
客棧的走廊裡,也是一片明亮。
一個身量高長,臉面清俊的男子揹着手,從門外邁步進來。
王姨娘立時就慌了,看了一眼那姑娘給她的票券,然後飛快的塞進懷裡,退到牀邊的垂帳後,探頭看着外頭情形。
“蘭雪,果真是你。”從門口進來的男子嘆了口氣。
劉蘭雪皺着眉頭,“魏郎君,你來做什麼?”
負手而立,垂眸看她的郎君,正是魏子武,他臉面之上略有些責備,“我帶你去見娘子。”
劉蘭雪皺眉,輕輕哼了一聲,別過臉去,臉上還有些不服之色。
“你不覺得自己這麼做,愧對娘子對你的情誼麼?你能有今日,靠得是誰?人不能因爲自己高升,就忘本,忘恩負義。”魏子武見她臉上固執,語氣略有些重。
劉蘭雪輕哼一聲,“我無愧於心。”
“呵,無愧於心?你可知你今日行徑,險些就壞了娘子的好事,叫娘子淪爲長安人的笑柄!”
“這笑柄不是旁人給她的,乃是她要嫁的那男人給她的!”
“那孩子是誰的?當真是吳王殿下的麼?倘若這妾室果真懷了吳王殿下的孩子,果真領着吳王的孩子去認親,你尚且可說自己無愧於心!然而這一切不過是你攀誣陷害!”
魏子武有些生氣了,音量也不由拔高。
劉蘭雪冷冷哼了一聲,“倘若他沒有這些過往,旁人又怎麼夠能加害?說句不好聽的,這就叫蒼蠅不叮無縫蛋!倘若是樑郎君,就斷然不會叫她落在這樣尷尬的境地!”
她提及樑生,房間裡一時間安靜下來。
魏子武瞪眼看着她,臉面微微僵滯。
劉蘭雪眼圈又紅了起來,“樑生是你兄長,照顧你長大,他如今爲救他心愛的女人而逝,那個女人不應該把他放在心裡最重的位置麼?憑什麼轉臉就要嫁給別人?”
魏子武眯了眯眼。
“哦,你還不知道吧?當初你問我,我說他是急病而亡,”劉蘭雪吸了吸鼻子,“他其實是爲了救娘子而死。我不是說他不該救娘子,倘若當時是我在,我亦願意爲救娘子而……”
“別拿你自己跟我哥哥比了!”魏子武驟然打斷她的話。
劉蘭雪頓住話音,表情怔了怔。
“我哥哥對娘子一片赤誠之心,你根本不懂。”魏子武輕哼,“士爲知己者死,我哥哥一直仰慕娘子,卻並不願干涉娘子的選擇!你這般打着我哥哥旗號,來攀誣陷害娘子所選擇的人,根本是對我哥哥的羞辱!”
劉蘭雪踉蹌倒退了一步。
“莫說我不知道我哥哥是爲娘子而死,便是我知道,我也不會恨娘子!那是我哥哥甘心情願的選擇!我當彈冠相慶,我哥哥死得其所,死可瞑目!”魏子武大約是氣急了,說話間都少了忌諱。
王姨娘在一旁聽得心驚膽戰,雙手合十,連連祈禱,“大半夜的,什麼死啊死的……過往鬼神不忌啊……”
“對了,”魏子武忽而冷笑一聲,“我哥哥走了這麼久,可曾向你託夢?”
劉蘭雪臉上一僵。
魏子武立時看穿了她,他大笑起來,“我猜不曾吧?連我這弟弟,都見過他,夢中與他告別過了,他卻避諱不入你夢中,你就不想想是什麼原因麼?”
劉蘭雪臉面開始發白,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
“他定是對你失望了,不願見你。你這般侮辱他對娘子一片赤誠之心!他再也不想見你了!”魏子武眯眼說道。
“不,不會的!他不會對我失望的!”劉蘭雪大叫一聲,抱着頭蹲了下來。
魏子武冷冷看着她。
看着她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蓋,哭得像個孩子。
等她哭夠了,魏子武才嘆了口氣上前道,“連我都脫下了縞素,換上了鮮亮的衣服,娘子爲兄長守喪還不夠麼?倘若我哥哥在天有靈,只怕他一日委屈也不願她受吧?他只願她平安喜樂,從無煩愁。旁人不與娘子作對,你卻這般刁難娘子,娘子難不成這些年,都是養了個白眼狼在身邊嗎?”
劉蘭雪抱着膝蓋,頭埋在兩腿之間,無助搖頭,“別說了,你別說了……我跟你去見娘子……”
王姨娘往牀帳後頭縮了縮身子,只盼在場的人都把她給忘了。
“走吧。”魏子武揮揮手,讓人進來,把劉蘭雪帶走。
王姨娘咬緊了下脣,看着魏子武已經轉身,還未鬆口氣,卻見他又回過頭來。
“王姨娘?”
“啊?”王姨娘嚇得腿都軟了。
魏子武朝她笑了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