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鬼子?”平子的內心也驀地閃過一個念頭,天生的懼怕心理使他兩腿開始顫抖起來,猶如懸在半空中,身子也彷彿不再是自己了。
他眼看着後面那個穿黃色戎裝的人艱難爬過,又不廢吹灰之力地取過了他手中的一把步槍,強撐着站起,平子雙手抱頭,閉上了雙眼。
“砰”戰壕方向射來一顆子彈。
“媽了個吧子,就個半死不活的鬼子,老子已經補了一槍,再擺不平,你他媽別回陣地!”戰壕裡的國軍早已看到了這一幕,那槍自然也是國軍連長打的。
“窩囊廢,你媽的傻了,再不動手老子乾死你!”大鬍子也在那罵罵咧咧:“老子當兵幾十年,多窩囊的沒見過,就你這活寶,老子還是第一次遇到!”
平子緩緩睜開眼睛,那被補上一槍的鬼子艱難地喘着氣,眼睛無比毒辣地瞪着平子,好像馬上就要撲過來一般,但這個鬼子身上彈痕累累,暫時卻也動不了。
“窩囊廢,幹了他,把他幹掉!”戰壕裡的強子在聲嘶力竭地吼着,但平子一動不動,任憑別人怎麼說,他好像永遠難以邁出那一步。
突然那鬼子幹吼一聲,不要命地翻滾着直撲過來。
“媽了個吧子,他媽窩囊到了頭,死了比活着好!”國軍連長恨鐵不成剛地吼着,大鬍子幾個欲趴下戰壕救他,卻被連長阻止了:“媽了個吧子,讓他去死,就這王八蛋厚顏無恥還他孃的談什麼尊嚴”
字字句句針一般刺進了平子的耳朵,甚至連他自己也覺得,他的確沒救了。
還是鬼子的那一槍驚醒了他,因爲這鬼子幾近虛脫,雖然兩人咫尺相隔,那一槍射擊的時候往下偏了一下,在平子的大腿上打出了一個大洞。
陣陣劇痛和着洶涌而出的鮮血,終於讓平子意識到了此刻的窘境。
“不、我再這樣會死的!”平子突然換了個人一般,雙眼瞪着那鬼子,良久,終於不顧一切撲了上去,那鬼子折騰着拼力反抗,卻還是被平子卡緊了脖子,鬼子不顧一切想把平子的手掰開,但只折騰數下,便再也無力了。
平子像提了條鴨子一般卡着鬼子脖子站起:“我殺鬼子了,我終於殺了鬼子了!”他忘情地幹吼着,大腿部位的血猛地往外涌,也好像絲毫沒感覺到疼痛。
“噠”數十米外鬼子的機槍又響了起來,幸好平子剛好轉了個向,數發子彈都射在死去鬼子的屍身上。
“媽了個吧子,樂個鳥啊,快回戰壕”國軍連長几個高呼起來。
通信兵周康從戰壕盡頭逶迤而來。
“周連長!”周康操着粗嗓子朝國軍連長囔着,嘴巴咧開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貴客啊貴客,什麼風把老弟送這來了!”周連長掉頭,暫時無暇顧及剛剛回到陣地的平子:“有什麼任務嗎,還要你親自下連隊送達?”
周康曾經是周連長的兵,因爲都姓周,周連長沒少照顧周康,又因爲周康腦瓜子靈活兼之手腳利索,一年前被選拔到軍部做了通信兵,兩人也算是老熟人了。
“周連長,見笑了!”周康嘆息:“我是下連隊給您當兵來了,不知您收不收這個兵!”
“怎麼着,軍座不要您了?”周連長詫異:“就你這身手”
“我這身手咋地!”周康嘆息:“陣打到這份上,連預備隊都不要了!前陣子軍座說,要充實一線戰鬥力,所以長官讓我們或者回到老部隊、或者聽候調遣——我就來了!”
“那越是這樣,通信兵越不能缺啊!”周連長有點躊躇:“媽了個吧子,老子要收留了你”
“您不收留我軍部早晚讓我到其他連隊,情況就這樣!”周康期望地望着周連長:“老哥,我們長官說了,換個人過去,手腳齊全的就行!”
“哦,你是說”周連長眼睛一眨:“只要能跑、會走,其他的無所謂?”
“對,能跑,會走就行!”周康點頭:“派個新兵換下我吧,讓他們也有時間練練!”
“那個”周連長想了一陣,眼睛瞄了瞄神情狼狽的平子:“你——起來!”
平子軟而無力地爬起,手裡還抱着幾支三八大蓋。
“媽了個吧子,叫你沒聽到嗎!”周連長眼睛一橫。
“長官叫你你得喊到!”一邊的傻子嘿嘿地笑着。
“你他媽連傻瓜都不如!”周連長氣惱:“得得,給我滾到通信營去,就說,就說”他把臉轉向一邊的周康。
“說代替二連八班的周康就可以了!”周康微笑:“這位新兵老弟,到了後面可得抓緊了,你們以前或許連槍都沒摸過,咱想讓你們多練幾天可日本人急啊”
“行了,你講那些他聽不懂的!”周連長打斷了周康的話:“媽了個吧子,他孃的走狗屎運,到通信班享福去吧!”
“長官我、我不想走!”平子突然站得筆直,顯得有點激動:“讓我留下吧,我、我不怕鬼子了,我還要殺鬼子!”
“行行,就你那德性!”周連長苦笑:“你不去,他、他、他去!”他的目光在強子和大鬍子幾個人身上一一掃過:“這裡有哪個人不如你?”周連長調侃一樣望着平子,周圍的士兵鬨笑起來。
平子被這種笑聲弄得有點難爲情,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因爲各種嘲笑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如今怎麼臉皮越來越薄了。平子的目光上下閃爍着,突然在傻子那裡停了下來。
“別看我,我沒欺負你哦!”傻子頗爲緊張地把目光轉向周連長。
“看傻子幹嗎?剛纔沒看到嗎,他投手榴彈是絕活,你他娘沒資格和他比!”周連長這話等於宣判平子唯一的希望破滅了。
“長官,我、我真的想留下來殺鬼子!”平子低下頭嘟囔着。
“行了,瞧你那窩囊相!”一旁的強子推了推平子:“讓你去就去,要你暫時到後方是要你多訓練幾天,殺鬼子可不興光嘴巴囔囔!”
“實話和你說吧,通信兵的位置何等重要!要不是情況特殊就你這德性還能做通信兵,你他媽八輩子修來的福氣還不自知!”周連長在平子肩膀拍了拍:“放下槍過去吧,我們如果都陣亡了,你他媽接過槍再幹,這幾天你得好好練!”
這話語氣平和,平子聽在耳朵裡突然有種莫名的觸動:“長官,對不起!”他知道自己剛纔出盡了洋相,雖然並非內心所願。
“行行走吧!”幾名國軍士兵不耐煩地催促平子。
平子擡頭,嘴邊強擠出一絲笑容,好像做了什麼錯事一樣乖乖地在衆人眼前慢慢消失“站住、口令!”
平子只走了數百米,便被荷槍實彈的數名衛兵擋住。
“那個”平子站那左右不是,前面兩名衛兵目光犀利望着平子,嗓音更是把平子的耳朵也震得嗡嗡作響。
“舉起雙手!”
平子下意識地舉起雙手:“長官,我不是壞人!”
一名衛兵在平子身上搜索了好一陣:“你是什麼人,到這幹嗎!”
“嘿、嘿,長官”
“笑什麼,不準笑!”衛兵神情嚴肅地瞪着平子,目光冷澈令平子有點不寒而傈。
“長官,我是新兵,去通信營代替通信營2連8班的週週康!”平子好不容易把要說的話說完了。
“有什麼證件嗎!”一名衛兵並不理會平子的窘迫,冷淡地詢問着。
平子搖頭。
不久,他被幾名衛兵帶到一個地下室,地下工事深入數米,再往下走,外面零星的槍炮聲也幾不可聞。
“前面幾個,往哪走?”在一個轉角處,一個少校將幾名衛兵擋住了。
“報告長官,抓住了一名奸細!”一名衛兵敬禮彙報。
“先候着,裡面在開會!”少校說完這話閉目養神,原來他是親自守在這裡。
裡面傳出嘈雜的聲音,平子聽得出,有人在發火,而那聲音似乎聽過,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也和少校一樣靠巖壁上假寐起來。
“混蛋,誰讓你睡了!”身邊一士兵一槍托砸過來,平子受痛醒來,原來自己剛纔竟然睡着了,他掙着惺忪的睡眼,眼看士兵的槍托第二次又開始向自己砸來。
“幹什麼—幹什麼,你這個兵!”裡面那羣軍官正往外趕,一個高個子軍官將槍托把住了:“爲什麼打他?”
士兵槍托動彈不得,擡頭看時,魂都嚇沒了:“軍軍座!”
高個子神情嚴肅:“爲什麼打人!”
“報告軍座,他他睡覺!”
“那也不能隨便打人!”
“長官,他們說我是奸細,我不是奸細,您、您剛剛見過我的!”
軍官的話使得平子受到了鼓舞,他不顧一切大叫起來,果然,他的話起了作用,高個子望向了他,臉上明顯閃過一絲微笑:“你是那個準確報出敵酋方位,十師二十九團一營二連的新兵!”
“是,我是,長官您救救我!”平子的話使得高個子軍官疑惑了一陣,然後逐漸神情嚴厲:“作爲一個士兵不守在陣地上,你跑後面幹嗎來了!”
“長官,我是被我們連長攆出來的,通信營2連8班的周康一到,連長就命令我到通信營來報到代替他到8班,可這幾位弟兄硬說我是奸細!”
高個子點了點頭,面向幾位押送平子過來的士兵:“你們可以走了,這個人交給我!”
“是,軍座!”士兵們敬了個禮,轉身走了。
高個子又轉身對少校笑着:“曾營長,是你們通信營的兵!”
“報告軍座,卑職不認識他!”
“剛換給你營的29團新兵,沒幾個認識他!”高個子笑着:“不過剛剛日酋68師團長佐久間受我迫擊炮重傷,日軍攻勢也才稍微緩了一緩,此人於此大大有功!”
“是,軍座,卑職一定好好培養他!”
“不用了!”方先覺一笑:“先讓他到我這裡來!”
“您的意思是”
“我的幾個勤務兵都補充到戰鬥部隊去了,我身邊沒有人!”
“是!”曾營長雖然不知道長官爲什麼對這個人這麼感興趣,但從平子猥瑣的動作上他覺得,軍座的選擇顯然不大對頭。
高個子原來正是第十軍軍長方先覺將軍。
在半年前的常德會戰中,他帶領第十軍拼命援救陷入孤城的74軍57師,十軍幾個師基本傷亡過半,第10師師長陣亡,由同樣身負重傷的葛副師長代行師長職責,整個十軍已經剩下不到一萬八千人。尚未來得及整補,日軍就以幾個師團的軍力猛撲過來,在最高統帥部嚴令堅守的情況下,方先覺部隊沒有和其他部隊一樣一觸即潰,他下定了決心要死守衡陽城。他命令軍師團部凡是能戰鬥的兵都要到一線去,甚至連身邊的大部分親兵警衛也全部派到了戰鬥部隊。
“知道我爲什麼要用你?”方先覺平和的語氣中帶着嚴厲。
平子搖了搖頭。
“因爲你還完全不會打仗——衝你立個那麼大的首功,我給你幾天時間練練!但你在我身邊也不能閒着,你得多練練,或許沒過幾天,你還得和別人一樣上一線去!”方先覺緊盯着平子:“我的話你聽明白了?”
平子似懂非懂點了點頭,他很快跟隨方先覺到了城裡——極普通的一個民居,但饒是如此,對平子這種顛沛流離到處乞討的孩子來說,也好像到了皇宮一般。
“我叫方先覺,是10軍軍長,目前這座城最高長官今後你就跟着我,房間就在我隔壁,有什麼不適應的要告訴我”方先覺如一個長輩一般耐心地和平子解釋着,令平子有了一絲久違的感動,他何時被人如此關懷過呢,潛意識裡,只有父母未逝的幼時有人如現在這樣關懷過他,何況對方還是這麼有身份的真正“大官”,與其說他是來做軍長的勤務兵,照顧方軍長,還不如說是方軍長在照顧他了。
“軍軍座!”平子哽咽着,眼裡竟噙着淚花。
“哭什麼哭,成何體統!”沒想到方先覺一見到眼淚,臉色頃刻拉了下來。
“我我高興!”平子顯然察覺到了對方的變化,眼淚頃刻止住了:“軍座,我一定好好幹,不給您丟臉!”
小屋裡,經常有三三兩兩的人過來,平子纔來兩天功夫,就好像過了非常漫長的一個世紀。
原來交戰初期敵情不斷幾乎不分日夜,面對如此嚴峻的形勢方先覺根本無法睡覺,他和10軍其他軍事長官一樣,已經連續幾天幾夜沒睡了。平子經歷一天的勞累原本極度疲乏,但軍長不睡他哪裡敢獨自去睡,一直默默靜立一旁,以便隨時聽候軍座的吩咐。
一陣睏意襲來,平子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呵欠,眼皮也不停拉扯着,站在那裡的身子也是搖搖欲墜。
“喂喂,小鬼!”方先覺的聲音使得平子觸電一般徹底清醒了:“到!”
“睡覺去,這裡不用你守着!”
“是!”平子答應一聲突然又覺得有點不妥:“不,軍座不睡我也不睡!”
“羅嗦什麼,服從命令!”方先覺的聲音有種不怒而威的味。
“是!”平子馬上收回後半截話,一聲不吭地朝自己那個房子走去,那是無數個日夜的夢中夢到的一張牀:柔軟的被子,結實的木板,更不用使身體經受風吹雨打的浸蝕,這麼奢侈的夢中的東西,平子怎麼也想不到今天這麼容易就輕易得到了,他甚至來不及脫下髒兮兮的衣服,懵頭栽到了被窩裡,眼睛一閉就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平子又夢到了這幾天見到的鬼子,無數日本人魔鬼一般撲來,平子身邊孤零零並無一人,他大無畏地拾起了槍,毫無畏懼地與敵纏鬥,但終於寡不敵衆,日本人的子彈如漫天的雪片一樣朝他身體的上下左右飛舞着,子彈紛紛進入平子的身體,一顆又一顆,平子不知道自己到底中了多少子彈,但他覺得,他不能倒下,倒下了鬼子就贏了,因此他一直沒有死。
“混蛋,怕死,怕死別做老子的兵!”一聲轟然的巨響把平子吵醒了,平子從夢中醒來,他慶幸夢中的子彈竟然不是真的,他也很快意識到剛纔那聲厲喝不是夢,那是外面的方軍長在發脾氣,一座客廳的壁祠讓他掀翻了,平子大氣不敢出,聽着外面的聲音。
原來方軍長讓一個電話惱了!
電話是預十師葛師長打來的,葛師長一直跟着方先覺,兩人關係較好,三個師中,三師、預十師、190師,第三師不久前剛剛在向上面請示後正式劃撥第十軍系列,經歷常德會戰後,10軍損耗嚴重,於是將190師大部兵員補充到3師和預10師,留下1200餘名190師的班長及以上其他骨幹兵員準備去預定地點接受新兵重新編練,沒想到還沒出發,就接到日軍將要進攻衡陽的緊急軍情,這1200名官兵被軍長方先覺截住了。
如今,正守衛在城郊的湘江東岸,而無數鬼子正朝他們猛攻,如果不撤到城內,眼看就要全軍覆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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