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蟛安慰大家:“打了勝仗就不會死”
根據他的解釋,日軍已經筋疲力盡,肯定擋不住五個波次的攻擊。如果我軍第一、二波接近陣地後堅決頂住不後退,第三波就能夠站穩陣腳,等第四波到達的時候,戰局就贏定了——他還說這是法國拿破崙的打法,絕對沒有問題。
王展蟛說,古代孫武子吳宮練兵,婦女尚且能上陣殺敵,何況我們這些男子漢。大家要精忠報國,置死地而後生,並且宣佈:“在戰鬥中,如果哪位兄弟發現我臨陣退縮,可以打死我而不算犯法;反過來,如果你們有誰畏縮不前,同樣槍斃,絕不寬恕”
接着,王展蟛又當着大家的面給各部隊打電話,約定第二天拂曉前發起攻擊。他要求戰鬥開始後,協同進攻的各團首先實施佯攻,掩護209團的突擊隊,當209團的第三波。王展蟛本人在這一波突擊隊。衝進敵陣地時,打出三發紅色信號彈,其他各團隨即轉入主攻,一舉攻克摸天崗。
軍官們開會的時候,蔡遠飛也坐着旁聽。他覺得經過陳幕人的精確計算,再經過王展蟛的科學佈置,打贏這一仗完全沒有問題,心裡十分踏實。
散會以後,蔡新兵被安排去遊晴餘的那個連。
從團部出來,遊連長就開始埋怨:“哎呀哎呀,你來這裡幹什麼喲?”再看到蔡遠飛肩上的噴火槍,更是叫苦不迭:“哎呀呀,你怎麼扛這個背時的東西”
“怎麼啦?這是新式武器呀。”
“武器是新式的,可惜射程短啊,要和敵人抵攏了才能開火。你說,叫我怎麼保護你嘛”
“誰要你的保護?”蔡遠飛有些不耐煩了,“我自己會打仗,你給我派個助手就行了”。到了連隊,遊連長安排一個老兵幫噴火兵扛汽油罐子,並且一再叮囑:“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保存體力。明天衝鋒時一定要跟緊我,千萬不能亂跑啊”
夜深了,四周的人都已進入夢鄉,可蔡遠飛卻睡不着。他在想,明天自己會不會死?死的時候是什麼感覺?閉着眼睛想了好久,想來想去都是別人死掉的樣子,橫豎揣摩不出自己陣亡的狀況,折騰了好一陣,乾脆爬起來檢查武器裝備。
旁邊的助手發現他在黑暗中擺弄噴火槍,連忙問:“出什麼事了?”
“沒事沒事,複習一下”,蔡遠飛解釋說,自己有個臨考緊張的習慣,原本學會了的東西,一到考場就忘光了,要過好久才能想起來。明天是他頭一次上戰場,就像進考場一樣,上陣之前再把武器熟悉一遍。聽到這個說法,助手也趕緊過來幫他複習功課。真是的,考試考砸了最多不過挨頓打,這打仗打砸了小命就報銷,不能不引起高度的重視。
蔡遠飛的這位助手名叫“羅煙桿”,是個老兵。他參加過武漢會戰,在田家鎮戰鬥中被日軍俘虜過,跑回家鄉後又被抓了壯丁,接着當兵。
“羅煙桿”其實並不抽菸,只是因爲他曾經當過煙具作坊的學徒,專門製作煙槍,所以才得了這麼個外號。在軍隊裡混久了,這傢伙也成了兵油子,會來事,發覺蔡遠飛的派頭和別人不一樣,於是就對他格外的殷勤,有一搭沒一搭地陪着新兵說話。
心裡想着打仗的事,蔡遠飛就問羅煙桿:“軍隊衝鋒的時候,什麼位置的傷亡比較小?”
“太靠前了容易挨槍打,太靠後了容易遭炮轟。靠邊的位置比較安逸。”
這和陳幕人團長的計算公式不大一樣呀?蔡遠飛的心裡有點兒打鼓了,接着又問:“你說,日本鬼子打仗怎麼樣?”
“霸道。兇得很。”
“怎麼個兇法?不怕死麼?”
“不是怕死不怕死的問題”,羅煙桿回答,“要說的話,我們打急了也不怕死,可還是和他們不相同。日本兵打起仗來,有一種已經死過了的感覺,像鬼像野獸,反正不像人。和他們打仗就像是和殭屍打架一樣,即便打贏了,心裡也怕得很”
一席話說得蔡遠飛直發毛。在這以前,他活的死的日本人全都沒見過,當然更無法想象殭屍一樣的日本鬼子是什麼模樣了。
1940年4月2日凌晨6時,蓮花山前線還籠罩在夜色之中。
拂曉前,第2軍的炮兵部隊開始向日軍實施炮擊。同時,207團、榮3團和91師的陣地上也響起了劇烈的槍聲,各掩護部隊紛紛用密集的火力壓制摸天崗,分散敵人的注意力。
小西山上,爆炸的閃光連成了一片。
許久,當炮火停息時,天色已矇矇亮了。放眼望去,日軍陣地上硝煙瀰漫,寂靜無聲,敵人沒有還擊。
“第一隊,前進”
“第二隊,前進”晨霧中傳來了軍官們的號令聲。
蔡遠飛隨着身邊的戰友跳出戰壕,一步步向前走去,心裡想着:“要開仗了,這就開始了麼?”
二十米、三十米、五十米
前方的日軍陣地依然如死一般沉寂。
“天曉得,那上面究竟還有沒有活着的日本兵?”
在蔡遠飛的記憶中,1940年4月2日的早晨,天亮得特別快。
炮擊開始時,四周圍還是漆黑一片,而當炮聲平息的時候,天色已漸漸亮了。士兵們從戰壕裡跳出來,走進淡淡的晨霧。不久,小西山就清晰地出現在了人們的眼前。
小西山,它是摸天崗的制高點和屏障,在它的背後就是黃家鋪子井,那裡是蓮花山日軍的最後巢穴。
以前,這裡長滿了松樹、核桃樹和麻慄果,後來這些樹木都被日本鬼子砍去修工事了。現在山坡上光禿禿的,晨曦中,只看見被炮火犁過的泥土正飄散出陣陣硝煙。遠遠望去,敵人的陣地一片寂靜,看不到有人活動的跡象。
蔡遠飛心想着:“山頂上還有活着的日本兵麼?如果有,他們一定正看着我吧,他們的槍口一定正瞄準我吧”想到這裡,他用力地挺起胸膛,努力地在臉上擠出微笑,做出幾分驕傲豪邁的表情。
其實,並沒有人注意蔡新兵的神態,大家都在默默地向前走着。
按照王展蟛的計劃,突擊部隊分爲五個波次,每個突擊隊又排成四列橫隊,相互間隔三十米。想象起來,進攻隊形應該像層層的海浪一般,有次序地向前滾動。可實際上卻不是這樣,五個突擊隊的出發陣地有遠有近,陣地前的地形也各不相同,士兵們要在途中攀爬峭壁和陡坡,走了不一會,隊形就亂了,各部隊都混在了一起。不知軍官們是否還能做到心裡有數,反正蔡遠飛根本就弄不清自己的位置屬於第幾波次。
泥濘的道路十分難走。剛纔下過了一場雨,紅土被雨水溼潤成了膠泥,又粘又滑,一會兒咬住士兵的鞋子,一會兒又滑溜得站不住腳,弄得大家跌跌撞撞,步履維艱。蔡遠飛被肩頭的鋼罐壓得喘不過氣來。這之前,他雖然學會了使用噴火槍,但從來沒有全副武裝的行軍過,現在身負重荷、攀登陡坡,漸漸就有點力不從心了。最煩人的是,背上的兩個罐子還不一樣重,弄得他的重心總是往一邊傾斜,好幾次都差點摔倒。
連長遊晴餘始終關切地看着蔡遠飛。他命令說:“羅煙桿,把噴火兵的東西接過去”
遊連長的胳臂上扎着一根白布條,那是“先導官”和“示範兵”的標誌,打仗的時候如果搞不清怎麼辦,就照着“白布條”的樣子學,跟着他們跑就行了。說起來,當官的真是舒服,一手拎着手槍,一手拿着軍棍當柺杖,顯得輕鬆自在。這和小時候剛好倒過來,那時候可是蔡遠飛空着手在前頭跑,遊跟班揹着書包在後面跟隨。聽到連長的吩咐,羅煙桿就伸過手來想幫忙,蔡遠飛卻把他推開了。哪有打仗衝鋒讓別人背武器的道理?蔡遠飛不願意頭一次上陣就搞得這麼特殊。
這時,陣地上的硝煙散盡了,日軍依然沒有動靜。
敵人不開槍,氣氛反而更加壓抑。進攻的人慢慢地走着,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知道敵人早晚會開火的,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第一聲槍響,猜測着自己會不會頭一個倒下。
終於,槍響了。
就像在暴雨中行走的人忽然聽到了一聲炸雷,所有的戰士都聳起肩膀,加快了步伐。軍官們吼叫起來:“散開些,不許後退”“跑起來,不要停下”
“前面的,動作快點上上”
蔡遠飛也在努力地奔跑。
遊晴餘在前面時不時地拉他一把,還安慰說:“跟我來,不要怕,沒事的。”這讓蔡四少爺很不高興,他氣急敗壞地說:“滾開些我纔不怕呢,走你的,少來煩我”上尉長官被新兵頂撞了一頓,弄得連長十分尷尬。
不過,這時的蔡遠飛確實不害怕,因爲這時候他還沒有對戰場的情況反應過來。雖然前面不斷有人倒下,但因爲距離比較遠,只瞧見他們身子一歪睡在地上,就好像崴了腳似的,彷彿過一會就能爬起來繼續前進,所以並不讓人感到恐怖。
可是,幾分鐘以後,一切都不同了。
翻過陡坎,爬上山坡,犧牲者的屍體突然出現在蔡遠飛的面前——血好多血雨後的紅土地上到處是暗紅色的鮮血。
蔡遠飛從來沒想到人的身體里居然能涌出那麼多的血。泥土粘性很強,滲不進土壤的血水就順着山坡往下流淌,淤積在死者的周圍,一汪一汪的,似乎能讓人漂起來。
更可怕的是,除了剛剛戰死的士兵,山坡上還躺着許多早些天的陣亡者。這些屍體都已經腐爛了,再被炮彈的衝擊波掀過一遍,灰白的、殘缺的肉體在潮溼的土地上發出陣陣刺鼻的惡臭。
看到的是駭人的鮮血,聞到的是嗆人的屍臭,耳朵裡聽見的盡是淒厲的槍聲。子彈從頭頂飛過,“嗖——嗖——”地鳴叫,從身邊擦過,“嘶——嘶”地呼嘯,就像是有無數的魔鬼正在身旁瘋狂地追殺着、吼叫着,讓人心驚膽戰。頓時,恐怖的窒息緊緊地揪住了蔡遠飛的心頭。這一剎那,他知道死亡的感覺了,他說不出話來,他邁不動步子,他小腿抽筋、渾身哆嗦,他臉色蒼白、滿頭大汗他害怕了。
遊晴餘和羅煙桿一個在前面扯、一個在後頭推,七手八腳把蔡遠飛拉進了彈坑。
遊連長還是那句話:“跟着我,不要怕。”
“開什麼玩笑?怎麼可能不怕?”蔡遠飛心想。
四周盡是些已死的和快死的人,不斷有人中彈倒地,死去的人無聲無息,受傷的人大聲地哭號。可軍官們卻不理睬那些傷者的哀嚎,只是急切地命令:“上快上”蔡遠飛看見王展蟛和陳幕人團長也從陡坡底下爬上來了,正督促着士兵繼續前進。
於是只好在恐怖中向前走。
最可怕的是看不到敵人的位置——只瞧見身邊的人不斷地死去,卻不知道開槍的人在哪裡,那感覺真像是遇到了鬼一樣。
蔡遠飛問:“日本鬼子躲在什麼地方啊?”
“他們在坑道里,這裡看不見,走近些就能看見了”,遊晴餘回答。
再走近些?這裡距離日軍陣地差不多有二百米,再往前走還要被打死多少人?蔡遠飛想起噴火槍的射程只有四十米,不由得暗暗叫苦,他覺得自己一定等不到和鬼子交火就死掉了。
羅煙桿說:“蔡兄弟,你歇歇氣,我來背東西吧。”
噴火兵這一次沒有再反對,他順從地讓助手接過了自己的裝備。
蔡遠飛空着身子走路都有些打晃,看見羅煙桿揹着三個鋼罐健步如飛,不由得十分佩服。
再往前走,彈坑越來越多,死屍越來越多,敵人的槍彈也越來越密集,進攻的隊伍只能跳躍着、躲閃着,曲折前進。蔡遠飛緊跟着遊晴餘,他這時候已經沒有腦子了,連長喊趴下就趴下,連長喊跑就趕緊跑,就這麼衝了有一大截的路,倒也平安無事。
跑着跑着,前面有一個炸彈坑,遊連長的手一指,說:“快,到那裡去”蔡遠飛立刻撒腿狂奔,縱身躍進了彈坑。
彈坑裡有一些積水,這沒什麼;彈坑裡有一具屍體,這也不要緊。可怕的是,蔡遠飛跳進彈坑的時候,不小心正撞在屍體上。更可怕的是,當他撞上那具屍體的時候——那個死人居然尖叫了起來
遠飛被嚇暈了。
剎那間,他失去了聽覺,視覺也沒有了距離感,眼前的人和景物就像照片似的,變成了一個平面。再接着,他就失去了知覺
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人還在彈坑裡,那具屍體早已經被搬走。羅煙桿坐在汽油罐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根據羅煙桿的解釋,蔡遠飛其實並沒有昏迷過去,只是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然後就睜着眼睛發呆,任憑別人怎麼搖晃都沒有反應。遊連長說蔡新兵這是嚇丟了魂了,於是派羅煙桿在這裡等候他的靈魂回來,自己到前面衝鋒打仗去了。
魂回來了,面子卻沒有了。蔡遠飛覺得十分不好意思,掙扎着站起來想繼續出發。羅煙桿卻讓他再休息一會,並且說這是連長的命令。遊晴餘交待過,如果蔡新兵出了什麼紕漏,就要找羅老兵的麻煩。
這時候,敵人的大炮響了。爆炸濺起了泥水,更掀起了一陣屍臭,蔡遠飛聞到那股味道就忍不住嘔吐起來——這彈坑的周圍正是前幾天209團攻上陣地、又被反擊下來的地方,所以遺棄的屍體特別多——冷靜下來之後,蔡遠飛也明白了剛纔“死人尖叫”的原因。那是由於屍體腐敗了以後,有大量氣體積聚在腹腔和胸腔,他跳進彈坑的時候,正好撞在了死者的肚子上,身體內的氣體被擠壓到喉部,因此就發出了尖銳的“叫聲”。
雖然明白了這個道理,可還是忍不住噁心。
這屍體讓蔡遠飛想起了一件事。昨天,在團部的時候,副官曾經約蔡遠飛一起去醫療隊打針,他說陣地上的屍體太多,容易引起瘟疫,所以準備了藥品,要求所有上前線的人員都要打預防針。蔡遠飛當時正對旁聽作戰會議感興趣,結果就把這件事給忘記了。到現在他才感到幾分緊張,自己和這麼多腐屍挨在一起,不知道會不會染上瘟疫?
但轉念一想:“頭頂上炮彈在炸、耳朵邊子彈在飛,在槍林彈雨包圍中的彈坑裡擔心自己是否會得傳染病,這未免有點太滑稽了。”
想到這裡,蔡遠飛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看見蔡新兵一邊嘔吐一邊笑,羅煙桿覺得十分莫名其妙。這老兵抱怨說,陣地上的日軍原本有十幾門大炮,打了一個月就只剩下兩門了。但這兩門炮不知是怎麼隱藏的,第2軍用上百門火炮進行轟擊,卻無論如何也消滅不掉它,這可真是奇了怪了
吐了一陣,炮聲突然停了,槍聲也稀疏了。蔡遠飛覺得自己的腦子清醒了,心頭也舒服多了,於是站起身來說:“走吧,我們打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