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4 擺渡
【社會猶如一條船，每個人都要有掌舵的準備。 ——亨利克?約翰?易卜生】
冥界地獄的大門就在眼前，那是一座拱形的大石門，像是墜在地上的彎月。門後是一個破舊古老的港口，碼頭上的木塊好似隨時會斷，又好似永不能腐。四周都是霧氣，一切的景緻都只是隱約可見。閃閃點點，卻不是天上的星光，而是水裡的浮燭。
“……洛厄爾，我這是在做夢嗎？”
麗莎又開口問了洛厄爾一遍，她神色暗淡，恍若隨時可能枯萎凋零的花朵。
洛厄爾面色爲難地看着她，愧疚和自責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他牽起她纖長的雙手，沒有在意那異常的冰冷和蒼白。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恍若庇佑一朵新開的蓓蕾。
“麗莎，我美麗的愛人……”
洛厄爾溫柔地呼喚着她，他掌心同樣冰冷的溫度在她的掌心外反覆徘徊。他輕輕親吻她雙手的指尖，又把十指與她的十指緩緩相扣。他如同一個傷心的戀人，向愛情的女神乞求憐憫零碎的真心。
“你又爲什麼會來到這裡呢？”
他憂鬱地注視她，原以爲此生都不能再見的痛苦的思念，此刻無法自控地正如失去了自由的妖精一般在胸膛裡掙扎。
“我……不知道。”
麗莎低下了頭，冥河湍急的河水嘩嘩作響，她說得太輕，好比泉邊滴水的聲音。
洛厄爾看着她，收起被相思蠱惑的喜悅，他冷靜思慮了一會兒，便已能大致猜出其中的蹊蹺。
一定是哈瑞斯他們搞的鬼吧！雖然洛厄爾並不能完全拆穿他們的詭計，但如此的預兆必然不會是什麼值得幸運的事情。
去地獄的道路充滿了殘忍和血腥、恐懼和危險。
那麼，他如何能眼看自己心愛的姑娘恍惚聖潔的靈魂、賠上年輕的性命呢？
哪怕永世不見也好，哪怕天各一方也行。但至少要她能夠幸福，不要攤上什麼莫名的糾葛。
洛厄爾自認是個被命運詛咒的人，他深覺這輩子做的最不值得讚頌的事情就是對麗莎表露了那份不受祝願的情不自禁。
“那我讓格雷送你回去。”
他語氣堅冷，似乎已經透出了粘帶心痛的訣別。
聽他這麼說，麗莎突然慌張了起來。她心口煩躁地厲害，猶如一隻受傷的鹿。
“不！請您別讓我走！”
麗莎脫口而出一懷悲傷，這份意識不知是出自別處還是出自她自己。
洛厄爾回頭見她新夜般的眸子，那裡正流出水晶般的淚。哀傷的油彩七橫八錯，畫亂了原本美麗乾淨的臉。
她蹲在地上嗚嗚哭泣，好像一隻迷了路的貓咪。
“聽話，回去吧。這裡很危險。”
洛厄爾心疼地撫摸她綢緞般的秀髮，溫柔地觸摸她陶瓷般的面頰。眼看着跌落指尖的淚水的碎片，那胸膛裡的叫做思念的妖精奪門而出，他終於還是伸開雙臂緊緊抱着她。恍若一個孩子擁抱母親的腰身，恍若一個母親溫暖孩子的身體。
麗莎的眼睛像一把破碎的玻璃，淚光閃閃充斥無盡相思的嘆息。
“洛厄爾，別讓我走！你不知道你不在身邊的夜裡我有多少驚慌。你一聲不吭地拋我遠去，留下恐懼和思念日夜**我。如今憔悴疲憊，或許已經沒有了昔日的芳澤。那麼你不要我了嗎？不管身在何處有你還不夠嗎？別再離開我，也別讓我離開你……好嘛，好嘛，答應我，你答應我。愛情的真諦不就是爲了把一個人變成兩個人嗎？”
她在他胸膛顫顫哭泣，聲音宛如一隻失調的風鈴。洛厄爾壓着心中萬千的痛苦，咬着嘴脣點頭答應了她的請求。
啊，是吧，愛情就是把一個人變成兩個人吧。
他緊閉冰藍色的雙目，在心底對自己說出誓死也有保護她安全的誓言。
格雷在邊上提着油燈默默注視這一切，他嘆了口氣，像途徑的一縷秋風，除了聲音沒有別的寓意。
格雷並不明白愛情的真諦是什麼，也對愛情並不感興趣。他只是單純地覺得這事太過可疑，但如今沒有什麼憑證也不好在這對情深款款的戀人面前瞎說。
或許世間很多事都是這樣，計劃趕不上變化，最後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不到遍體鱗傷，也說不上是盡心盡力。
“如果你要跟着我來，那就必須聽清我現在說的話。這裡不是別處，正是冥界地獄的入口。看那身後的河流，蜿蜒湍急猶似惡龍的眼淚。它是傳說中的冥河，我們要渡過這個地方，就要等待惡魔（1）卡隆的擺渡。”
洛厄爾牽着麗莎來到冥河邊上，這是一條烏黑色的長河。河岸邊聚集着一批又一批的鬼魂，掩面悽楚地哭泣。
在古希臘時代，人們有在下葬死者的眼瞼或是口中放置錢幣的習俗，傳說那個錢幣就是爲了支付給卡隆的渡河費用。卡隆負責把靈魂從冥河的入口接到地獄裡頭等待審判。
這些不屬於天堂的人類也未必都能屬於地獄，不管是要通往極樂還是苦楚之地都需要太高的條件。有些骯髒下流的靈魂被撇除在天堂的大門之外，所以遊離到了哈瑞斯娛樂的鬼屋，變成惡魔們排遣寂寞的玩偶。
“我決定要跟着你去，我正側耳聆聽你說的每一句話。這裡非是別處，竟是那冥界地獄的入口！回看身後的河流，它們蜿蜒湍急猶似惡龍的眼淚。這便是傳說中的冥河，我們要渡過這個地方，莫非真有傳說中的惡魔、卡隆的擺渡？”
麗莎愣愣地回頭注視看着那條漆黑的大河，它蜿蜒湍急猶如匯聚着萬千條黑色的毒蛇。冥河岸邊，一羣又一羣的鬼魂，正掩面悲慘地哭嚎着。
正在此時，一個沉悶的低吼伴隨着搖櫓聲從遠處傳來了。
“你們這些卑賤靈魂啊，別再希望能重見天日了……”
沉悶的低吼猶如野獸的鼾聲，是一個滿面長鬚長髮的老者，正架着小舟從遠處而來。
麗莎看他，血紅的眼睛、猙獰的面貌，雙手拿着粗大的木漿，身上穿着破碎的布衣，他就是魔鬼卡隆。
他的雙眼如同燒紅的煤炭，他的聲音好似地獄的鐘聲。
他邊搖着擼，邊像吼叫般地高唱着——
“你們這些卑賤靈魂啊，別再希望能重見天日了，讓我將你們載到彼岸，到那永遠的黑暗、炎熱和冰冷裡，來吧！來吧！”
岸邊的那些赤條條的靈魂看見他來，一個個不自主地顫抖着身軀。他們好像螞蟻一樣聚集在一起，呼天搶地，嚎啕大哭。他們開始埋怨天埋怨地，埋怨自己的爹孃和命運。他們爭先恐後想要踏上卡隆的船，卻又情不自禁地哆嗦懼怕着。
“走吧，我們要上卡隆的船。”
洛厄爾拉起麗莎的手，回頭對格雷這樣說着。
於是，格雷提着油燈走在最前邊，他們往着碼頭的方向前進。
格雷黑色的燕尾服整潔優雅，輕巧的步子讓他看上去彷彿一隻黑色的烏鴉。
那些悽苦的靈魂見到他過來，都露出嫉妒憤怒的神情。他們想要上去扒掉他漂亮的衣服，撕破他漂亮的臉蛋。
但卡隆認得這隨從的主人，他面色一變，隨即舉起木漿向那些膚淺無禮的鬼魂們狠狠砸去。
“混開！你們這些無知的罪人！不要用你們骯髒的手觸碰他高貴的軀體！”
鬼魂們被打地慘叫聲聲，他們不得不萎靡後退，遠遠看着卡隆與那隨從交談。
隨從身後那個25歲外表的年輕爵士身穿白色的長袍，右手牽着一位棕色頭髮紅色裙子的姑娘。
鬼魂們以爲他們是來自天堂裡的人，於是紛紛下跪不住地哀求和懺悔。
哭喊聲，乞求聲，瞬間又混成了一片……
“您要渡河？”
卡隆發出低沉的聲音向隨從後方銀髮的主人發問，他火炭般的雙眼裡此刻已經掃去了面對那些鬼魂時的焦躁與憤怒。注視着那雙極爲罕見的冰藍色的雙眼，他心中錯綜複雜的思緒，頃刻間全都爬到了臉上。
“我不知道您有什麼原因來到此地，但我不確定我帶您過去，我的主人會不會怪罪下來……”
卡隆面露難色，他眼帶乞求地注視着洛厄爾，似在無聲地勸告他們速速離開。
洛厄爾走到碼頭上，優雅地向卡隆行予常禮。他擡眼露出迷人的微笑，開啓雙脣隱現潔白的貝齒。
“莫要爲難，莫要驚慌！我尊敬的擺渡者，哈瑞斯勤勞的船伕！我們此行是得到了你主人的允許。我們需要跨過地獄的門檻，必然要登上你腳下的苦舟。你得載我們過去，我必定不會讓你的主人降罪。”
他說話的聲音像一支鉑金打造的長笛，悠揚高貴且平穩動聽。
卡隆於是答應了予他擺渡，他尊敬地回敬一禮，便撐開船槳，讓苦舟泊上碼頭。
格雷提着油燈最先上船，他站在船頭，恍若一座堅硬的燈塔。
麗莎隨着洛厄爾登上苦舟，她坐在舟上，紅色的長裙像血泊一樣往下鋪灑。
苦舟行駛在冥河上，除了濃霧看不見其餘任何。卡隆就這樣一直搖櫓一直前進，不由得讓人錯覺以爲永遠不會有彼岸和盡頭。
“嗚——嗚——”
“嗚嗚……嗚嗚……”
耳邊，開始依稀傳來猶似哭泣的呼嘯聲，斷斷續續，悽悽切切，聽得人頭皮發麻。
麗莎下意識地抓緊洛厄爾的袖子，恐懼加快地錘擊她的心臟。
洛厄爾張開雙臂憐愛地護着她，溫和地拍打她的背脊，示意她不要害怕。
“我聽到似哭似笑的悲歌，彷彿正在河水上漂浮。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呢？”
麗莎睜大驚慌的雙眼，不敢大聲又十分錯愕地驚叫着。
“那些是罪孽深重的靈魂，他們過不了地獄，他們落在水中被黑蛟餐食。”
卡隆搖着擼，用低沉的聲音迴應。他說話的聲音好像一隻巨獸的鼾聲，四周都是濃霧，什麼都不太能看清楚。
黑蛟？！
那是什麼呢？
“譁——嘭——嘭——”
麗莎正這樣想着，擡眼便看見一條黑鐵一樣的巨龍，如同泥鰍一般地在水中扭動翻滾着它那拱橋似的身軀。
“嗚嗚嗚……嗚嗚……”
靈魂的啜泣聲如同浪潮洶涌。麗莎把頭死死埋在洛厄爾的懷裡，不願再聽那悲苦的叫聲。
突然，她驚叫一聲，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從下抓住了自己的腳環。
猛一低頭，才知那竟是從船底伸來的血淋淋的斷手。它猶如活物一般緊緊扣着麗莎的腳踝不放，棕色頭髮的女孩全身發抖、花容失色，驚愕地使勁揣着雙腿。
洛厄爾雙眉一皺，他正要俯身，那隻斷手卻已被格雷扔出了船外。
格雷恭敬地從燕尾服的內側取出一條白色的手帕，蹲下身子擦拭麗莎的腳環。在洛厄爾一遍又一遍的安慰聲中，她終於平定了驚魂。
“你們要找的東西恐怕在地獄的盡頭，你們此次的旅途恐怕充滿了悲哀……”
卡隆一邊搖櫓，一邊喃喃地自言。他的聲音沉悶低緩，猶如來自地獄的鐘聲。
“快到了。”
濃霧漸漸散去，河道漸漸變得狹窄。靈魂的哭泣聲依稀迴響在衆人腦後，冥河的水變得逐漸清淺起來。
隱約能見，黑色的岸上荒涼的碼頭，寸草不生的地面開滿大片血紅的曼珠沙華。這裡的天空彷彿永遠是黃昏的樣子，太陽掛在西邊，星星隱在山腳，卻永遠不會墜落、不能升起。沒有風也沒有雨，沒有鳥唱更沒有蟲鳴。一片絕望的死寂，比身後兇惡的冥河更加駭人。
“你們走吧，過了這個小徑，就是米諾斯的審判臺。你們要去地獄深處，就必須路過那裡。”
卡隆火炭般的雙目瞪着他們，低沉的聲音迴響在空曠的岸邊。
“感謝你，我的朋友。”
洛厄爾他們告別了他，下船走上岸去。
“殿下！”
卡隆的叫聲綁住洛厄爾前行的腳步，洛厄爾回頭看他，只見他正對着自己深深地鞠躬。
待等他們踏上小徑，卡隆便搖着擼緩緩離開了。
苦舟上的身影在冥河中搖搖擺擺，他是要去擺渡下一批罪孽的靈魂。
“……讓我將你們載到彼岸，到那永遠的黑暗、炎熱和冰冷裡，來吧！來吧……”
低沉的聲音伴着搖櫓聲漸漸遠去，隱隱能聽見的靈魂的哭泣在耳邊遊蕩着。
過不了多久，卡隆和苦舟便消失在了濃霧瀰漫的冥河之上。
這條大河蜿蜒漆黑，痛苦綿長，恍若惡龍的眼淚。
註解：
【卡隆】惡魔之一，同時是冥河的擺渡者；希臘神話中卡隆通常被描繪成長滿鬍鬚的人或老者。他不僅是在冥河上擺渡，還肩負着分辨來到冥河岸邊的是死者的亡靈還是不應進入地府的活人的任務，因此他也是分辨之神。他每天不停地在河上擺渡，從冥界的邊緣地帶將一批又一批靈魂渡到地獄中去，讓他們去受地獄之刑的洗禮。
【米諾斯】地獄的判官之一；世間相傳，化身白牛的衆神之王宙斯，將腓尼基公主歐羅巴帶到克里特島，在那裡向她求愛，並生子米諾斯、拉達曼迪斯和薩耳佩冬，後來米諾斯成了克里特王。統治期間，使克里特成爲富庶發達的文明。以嚴明的法治而著稱於世，因其在位時公正嚴明，死後成爲冥府的判官。在其他兩位判官艾亞哥斯和拉達曼迪斯遇到分歧時，負責進行最後的判決。其弟拉達曼迪斯死後亦成爲冥府的判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