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王沈玠成婚這一日, 滿京城張燈結綵,從皇宮到王府到一正一側兩妃府邸沿路的街道上,一應障礙都被清掃, 近王府二里道旁都被掛上紅色的帷幔。
文武百官全數赴宴。
連皇帝都去了, 素日應酬極少的謝危也到府赴宴, 那些個身上有外差不能親到的, 豐厚的賀禮自然都特特託人先送了來。
方妙這人往日在仰止齋衆多伴讀中, 並不如何起眼,給人更深的印象是根沒原則的牆頭草,風往那邊吹, 人往哪邊倒,只不過她倒來倒去的理由倒不是什麼利益爭鬥, 完全是因爲她的卦象, 所以旁人雖然詬病她, 倒也不好多說什麼。
如今忽然飛上枝頭被選爲臨淄王妃?
別人不說,當日同方妙一道去選的陳淑儀頭一個不高興, 別說是人親自前去道賀,連賀禮都沒送上半份,全當京城裡根本沒有這麼個人,這麼件事。
姜雪寧倒因爲當日樂陽長公主被禁足時,方妙與自己一道前去看望, 而對其有些許的好感, 所以提前兩天帶了自己一份禮去, 先行看過。
方妙見了她, 原本愁苦的一張臉頓時眉開眼笑。
先是不住地說什麼貴人來了, 我這樁親事不妥也是妥了,接着又半點不遮掩地向姜雪寧打聽姜雪蕙的爲人處世。
姜雪寧以爲方妙是要跟姜雪蕙鬥上一鬥, 或者提防着一些,沒料想方妙聽完之後竟然大失所望,一副惋惜至極的口吻:“甭管是真是假,二姑娘這位姐姐卻是個謹慎行事,縱有那麼幾分的名利之心,卻也不會和旁人一般諸般手段用盡地去鬧。我倒白高興了。倘若她是個厲害人,把我搞下去我好捲包袱走人;沒把我搞下去,自己作繭自縛的可能倒很高,如此我在王府吃軟飯也吃得安穩。偏她這樣謹言慎行,不上不下,可有點如鯁在喉,讓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但願相安無事,互不妨礙!”
姜雪寧默然沒了言語。
上一世她嫁給沈玠,爲的是可能性極大的皇后之位,所以把沈玠哄得高高興興,府裡連個側妃都沒有;這一世的方妙倒是極看得開,即將當臨淄王妃,最大的目標似乎是,混吃等死?
這樣看,她和姜雪蕙大約是打不起來。
畢竟,姜雪寧雖然不喜歡姜雪蕙,可不得不承認這位姐姐做事極有分寸,很少主動與人起什麼衝突,雖有些事爲自己謀利,倒不去坑害別人。
她又在方妙處坐了一會兒,直到方妙手癢,摸出她那一堆東西來,想要給她算命。她才終於找了藉口,連忙告辭——
若是前世,這玩意兒她肯定不信。
如今人都重生回來了,便覺世事實在有些玄奧處。可越是如此,她越不敢算命。倘若真被批中了什麼,又不是什麼好的結局,那日子是否還要往下過呢?
倒不如什麼也不知道,想要的都去追,想留的都去搶。
方稱得上是痛快。
如此離開方府後,姜雪寧便繼續準備自己前往蜀中的一應事宜,等沈玠成婚這一日,便不再單獨去看望方妙,反而是在一路送親去王府後,留在了姜雪蕙的房中。
龍鳳燭高燒,滿屋都是紅。
只是屋子比起姜雪寧當年成親時小了許多,位置也不是正屋,守在門外的丫鬟婆子們少一些,湊上來奉承討好的話沒那麼熱情真切……
上一世姜雪寧纔是沈玠的正妃,且當時沒有側妃同日進門,心裡沒有對比。如今一看覺得姜雪蕙縱然當了沈玠的側妃,可無論排場也好,名分也罷,都要矮着方妙一頭。若換了今日坐在這屋裡的是她,只怕無論如何都是忍不了,要把蓋頭掀了走人的。
姜雪蕙倒十分平靜。
自賜婚的聖旨到姜府時,她便已經知道接下來將要面臨的一切。既是自己選的路,即便不那麼如意,也得咬牙走下去,對旁人倒無多少怨懟之心。
屋外道賀聲聲喧鬧着。
姜雪蕙將紅蓋頭揭了下來,輕輕搭在案角,彷彿知道今日的姜雪寧有話要對自己講一般,並不問她這時候爲什麼還要留在這裡,只是坐在桌旁,倒了一盞茶放在自己對面。
姜雪寧便立在她對面,打量她。
正妃側妃之別,與民間妻妾之別無異,將來若有子嗣還要分個嫡庶,如今既體現在成親的禮儀上,也體現在這屋舍的裝扮上,甚至體現在了姜雪蕙這一件大紅的嫁衣上。用的金線不如方妙那一件多,袖口盤着的不是牡丹,只是芍藥,孔雀展翅欲飛也終究難比鳳凰引吭而舞。
姜雪蕙輕輕一笑:“你是在可憐我嗎?”
姜雪寧並不否認自己有些憐憫。
可這一世她沒有去搶姜雪蕙的姻緣,可以說是順其自然,所以姜雪蕙得到什麼又或是失去什麼,她其實也沒有特別強烈的感覺。
只不過有些唏噓罷了。
“此次你成婚,我本是不打算來的。”
姜雪寧拿起那茶盞看了看,邊緣上一片深藍釉色的蘭葉,倒是沈玠素性的品味。這人什麼都好,就是不大適合當皇帝。這一世若遠避皇權的紛爭,該能有個善終吧?
她莫名笑一聲,又將茶盞放下。
“只是不論如何,婉娘到底養了我長大,她是你生身之母,總盼着你好。如今你成婚,還是嫁臨淄王這樣尊貴的皇室血脈,她該最是高興。於情於理,我都該代她來看看,祝賀你。”
姜雪蕙聽她又提起婉娘,便微微閉了眼,沉默下來。
姜雪寧卻少見地平和。
以往她提起婉娘時,總帶着不甘,帶着點自憐自艾的恨意,既嫉妒姜雪蕙,又偏要對她不屑一顧,以保全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
如今決意離開京城了,反倒看得淡了些。
許是兩世變故,終於讓她找見點比這些陳年舊事更重要的東西吧?
她想要救公主。
她該要往前看。
“以往我的確是嫉妒你、憎惡你的,婉娘偷換了你和我,你用了我的身份,佔了我的親情,享了我的富貴,我卻偏偏什麼地方都不如你,處事笨拙,易躁易怒,越想做好越不能做好,反而叫旁人看輕。”
姜雪寧從袖中拿出了那隻玉鐲。
活人已去,死物依舊。
倒看不出與婉娘臨死前交到自己手中時,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可最近一段日子吧,反倒改了想法。往日在局中看不分明,如今抽離出來,卻纔發現你這般活着乏味得緊。我娘待你好,可也約束你,滿京城都是大家閨秀,人比人倒使人不敢犯錯。我便想,倘若要我享那榮華富貴,佔那親情身份,卻過這樣無趣的日子,做這樣涼薄的人,只怕我心不甘、情不願。”
今日是姜雪蕙大喜的日子,所以上了異常精緻的妝容。
只是有些厚了。
眉眼都被脂粉蓋了,描出漂亮的輪廓,反倒將她那些真切的表情都壓在了妝容下頭,顯出一種壓抑而沉悶的木然。
姜雪寧輕輕將那隻和田青玉手鐲放在了兩人中間的桌案上。
一隻手鐲,如一道鮮明的界線,將兩人分割。
她淡淡道:“婉娘臨去前拉着我的手,一定要我將這隻鐲子給你。她走的那天,我死死攥着這隻鐲子,哭了兩三宿。等到了京城看見你,就想,便是我死了,這鐲子也不會給你。可如今我知道,世上除了婉娘還有別人,就算婉娘恨我,也還有別人在乎我、需要我。以前的命,不能由我,我認了。她不算對得起我,我卻對得起她。”
上一世婉孃的遺願,這一世她終究兌現了。
說完,姜雪寧好似也沒有別的話了。
她與姜雪蕙之間本來也沒有更多的交集,說完轉身便要離去。
屋內靜悄悄的。
姜雪蕙的目光落在那隻鐲子上許久,慢慢拿在指間,觸手只覺冰冷一片。
想要笑一聲,卻發現眼眶裡有淚。
她扯扯脣角,只覺世事當真荒謬極了:姜雪寧恨她,嫉妒她,爲難她,可在她這個位置,怎麼做才能不算錯呢?
怎麼做都是錯罷了。
倒也不必去爭哪種更好,哪種更壞。
“砰”地一聲悶響。
姜雪寧腳步纔到門口,聽見時心中一驚,回頭望去,竟見是姜雪蕙抄起了邊上一方上好的端硯,用力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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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和田青玉手鐲,頓時四分五裂。
殘破的碎玉躺在桌案邊角,靜默無聲。
姜雪蕙面上沒有多餘的神情,有些麻木地擦去了滑落到臉頰的那滴淚,扔下那方端硯,只道:“是人都有自己的命數,我已經是這樣的人,你也就不必對我再心懷什麼期待了。我明哲保身,她再愛我,於我而言也只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罷了。”
“……”
姜雪寧憐憫地望了她許久,終究還是未置一詞,往外去了。
王府裡,觥籌交錯,賓客正自熱鬧。
這世間,對錯往往難分辨。
可愛恨卻很直接。
姜雪蕙對不對她不知道,反正這人她說不上討厭,可就是喜歡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