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因商爲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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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裒北伐之事,也由程遐率先得到消息,並向石勒稟報了。

其實若按照正常的消息傳遞速度,石勒估計還得十天半個月以後才能得到確信,但程遐如今身爲左長史,名位僅次於張賓——跟徐光則拉開了差距——又將其妹嫁與石勒做妾,就此與石勒君臣情好日密,主動要求把情報工作抓到了手中。根據程遐所說,他所派遣的細作,西至長安,北到幽、並,南抵建康,已經織成了一張厚密的大網,可將天下情勢,一舉而網羅之也!

石勒對此信之不疑,張賓則是將信將疑——但他插不進手去,自然難求真相。張賓只是覺得,以自己對程遐的瞭解,那廝負責後勤、運籌帷幄,或有一日之長,但探查隱微、規劃方略,從來都是二把刀啊,怎麼突然間變得厲害起來了?

說白了,程子遠雖不能比蕭何,他主要才具與蕭丞相也屬於同一類,然後你如今告訴我說,他突然間又點亮了張良和陳平的技能樹……焉有此理!

當然啦,不排除是程遐召到了一位張良或者陳平相助——張賓懷疑乃是對方新得的門客、清河人張披,於是厚加籠絡,想要把張披拉到自己身邊來。

這位張披確實是個人才,然而張賓猜錯了,協助程遐編織情報網的,並非此人,而是—個就連足智多謀的張孟孫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的老熟人——

晉青徐都督、領徐州刺史裴該裴文約。

裴該初抵淮陰後不久,便開始嘗試與程遐聯絡,其後二人書信往來非常頻密,相關北伐之事,也正是裴該主動通知的程遐。倘若程子遠真的編織了一張可以南抵吳越的情報網絡,那麼不等司馬裒渡江,早在司馬睿誓師之際,就應該有消息往河北傳遞了,何必等到兩路大軍真正出師之時?事實上以程遐的冀州寒門出身,他根本就不可能把黑手伸到江南去,且其才具、能力,也不可能遙控超過千里地的情報人員。

即便裴該擁有比他多兩千年的見識,又向來關注情報工作,徐州的情報網絡都很難延伸到幽、冀、並、雍等遙遠地區——交通水平和通訊水平極端落後的時代,即便克農公穿越了,想來也只能徒喚奈何吧。

至於裴、程二人“狼狽爲奸”,主要原因是擁有共同的敵手——張賓張孟孫。從程遐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他一直想取張賓而自代之,但明知道自己能力不足,又無法與徐光同進共退——這兩位之間還存在着競爭關係呢——那便只得謀求外援啦。尤其當他日益明確地體察到,石勒於胡漢政權也不存在什麼牢固的忠誠心——石勒的忠誠,或許只會奉獻給劉淵一人吧——那麼與晉人相勾結,只是叛漢,卻並不存在叛石的問題。

天下朝晉暮漢之輩,甚至於同時兩屬之輩正多,說不定哪天石勒因勢所迫,也會背漢從晉呢,那我跟晉人之間有所聯絡,即便敗露,只要說明白了是在利用對方,而非爲對方所利用,相信石勒也不會在意吧。其實若非這個對方恰好是裴該,石勒、張賓都恨其入骨,否則的話,程遐根本就沒有隱秘其事的必要。

而站在裴該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他預知後事,知道唯有石勒可算是畢生之大敵——當世無論才能、志向,能夠超越石世龍的,還有何人啊?即便祖士稚都恐略有不及。既然如此,那就必須能夠隨時掌握石勒的動向,只有以有備擊不防,纔有獲勝的可能性。如今石勒的右膀是張賓,左臂是程遐,但右膀粗悍無對,左臂卻是虛的——根據《晉書》記載,後來張賓去世,程遐代其爲右長史,石勒每與程遐議事,有所不合,就會慨嘆:“右侯舍我去,令我與此輩共事,豈非酷乎!”

至於程遐與張賓的關係,裴該曾經身處胡營,自然清楚得很。而且史書上也記載了,張賓曾經欲引程遐舊客張披參與政事,程遐嫌恨,乃使其妹譖於石勒,說:“張披與張賓爲遊俠,門客日百餘乘,物望皆歸之,非社稷之利也,宜除披以便國家。”石勒遂殺張披,張賓莫可奈何……

具體文字裴該記不清了,對於其事還有點兒記憶。就此判斷,欲敗石勒,先除張賓,欲除張賓,必須得借用程遐之力——況且人現在可已經是石勒的舅爺了,隨時能讓妹妹幫忙吹枕邊風。裴該因此而試探、聯絡程遐,暗示將與其共謀張孟孫,二人就此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不過總體而言,是程遐所求裴該爲小,而裴該所求程遐爲大——除非裴該當即便可設下一計,除去張賓——所以必須得給程遐點兒甜頭吃才成。裴該的做法,是將部分對其有益,對己無損的情報傳遞給程遐,以換取石勒陣營的情報——程遐求掌情報事宜,便是從中得到的靈感,他相比張賓,就此多了一條向石勒獻媚和表功的途徑,自然聲望日隆,寵遇不衰。

雙方的消息傳遞,主要是通過商旅來完成的。裴該自從開始鑄造“吉錢”之後,便自然而然地四方商賈輻輳,徐州本地棄農經商者也逐漸多了起來,裴該加以甄選、培養,賦予了其中不少人探聽四方消息的重任。當然啦,商人都是無利不起早的,裴該允許他們用情報蒐集和某些隱秘工作來換取減稅、通關等權利;而敢在如今的亂世中還到處跋涉的那些商人,也都是膽大心狠、手眼通天之輩,自然不在乎多打這麼一份工——只要給好處就行。

唯一可惜的,是還沒有人能夠將情報工作整體擔負起來,以分裴該之勞。

至於冀州,歷經兵燹,城邑殘破、土地荒蕪,很多無法自給自足的物資也必須得仰賴商賈販入——比方說鹽——程遐就勸說石勒減少關卡,以利商賈,順便把工商業也劃歸自家管轄範圍之內,如此一來,和裴該的聯絡就更加方便了,也能夠保證其隱秘性。張賓再如何足智多謀,終究見識難以超越時代,對於因商爲間這種事,天然的缺乏防範意識。

這次也是裴該通過商賈,提前向程遐提供了北伐的消息,讓程遐在石勒面前又立一場大功——反正他們也遲早都會知道的。石勒得報,急忙召集衆將吏商議,並且笑着說:“我甚欲與裴郎會獵於中原,以觀其能——然而,我軍根基尚不穩固,是否應當南下以撓其背呢?”

孔萇說了:“明公千里轉戰,始據襄國,正當養精蓄銳之時,不宜驟興無益之師。且平陽天子尚無詔來,豈可無命而徵呢?”

其實這些年石勒一直在“無命而徵”,平陽的詔書全然當他放屁。否則的話,平陽要他與王彌、曹嶷約和,他怎麼轉過頭去就把王彌給宰了,又到青州去攻打曹嶷呢?平陽要他助劉曜以取關中,他怎麼把隊伍往相反方向拉,一口氣跑到河北來了呢?所以孔萇言下之意,並非要石勒做胡漢的忠臣,與此相反,是說我們南下去騷擾晉師之背,得着好處的只有平陽啊,咱們能得着啥?爲什麼要爲匈奴人去火中取栗呢?

衆將議論紛紛,有人說當然得往南打的——即便不從天子之命,也得考慮到脣亡齒寒之義啊——還有人說應當繼續平定冀州,不宜打亂自家的擴張步調。最終石勒望向張賓和程遐,問:“右侯與程長史又如何說?”

程遐纔要開口,卻被張賓給搶了先,張賓說道:“明公請先思,平陽會否有詔前來,將欲如何調動我軍。”

程遐插嘴說道:“平陽必然有詔,或命我等南下以撓晉師,或命我等西逾太行,以攻幷州……”

張賓點點頭:“子遠所言是也。今我軍四戰皆敵:北有王彭祖,南有劉始仁,西有劉越石,東有邵嗣祖。若北,王浚之勢未衰,且新召拓跋鮮卑往攻遼西,兵雄力勁,我軍勝算渺茫;若西,太行險塞,出入皆難,若我軍往攻幷州,而邵續趁勢欲收冀州,又如何處?若東,王、邵本爲一體,必然發兵增援;若南,有劉演在,何得遽渡黃河,以撓晉師之背呢?”

程遐道:“如此說來,還是暫時以保境安養爲宜啊——且去歲襄國大飢,實不宜勞師遠征。”這也是裴該請求他對石勒的進言,你們最好站幹岸上瞧着,別來摻和我晉與胡漢之爭吧。

然而張賓卻搖搖頭:“天下事,將有大變——或者晉人復收河南,平陽力蹙,或者始安王克陷長安,晉師退卻——則我軍豈可觀望待變,失此良機?譬如賽馬,一驥前出,落後者追趕爲難。故此今歲秋冬之際,我軍也必當有所動作。”

石勒捻鬚沉吟道:“若依右侯所言,北攻幽州、西取樂陵,皆無必勝之道;西逾太行,又恐王浚、邵續襲我之後。那麼若要動,便只有南下了……”

張賓說對啊:“四周之敵,最弱者唯有三臺劉演。若南擊劉演,王浚必不肯援,邵續也未必肯動,我別使一部塞太行,劉越石難逾天險。但破劉演,得據臨漳,依大河爲阻,則中原無論誰勝誰負,都不會威脅到我河北的根基。如此則後顧無憂,可謀王、邵矣!且若平陽有詔來,命我南下,正好以攻三臺爲敷衍;若命我軍西出太行,則我軍已先下臨漳,難以遽返,也有託詞。”

程遐聞言大驚,急忙勸阻道:“明公與劉始仁本有盟約,豈可輕背?”

張賓撇嘴一笑:“子遠何其紆也。昔日與劉始仁約和,是爲了專心對付幽州,今王彭祖方致力於遼西,我不去攻他,他不會來擾我,則劉始仁還有何用?”雙眉一挑:“乃必攻之!”

石勒當即一拍桌案:“右侯所言是也。我意已決,各軍這便整備糧秣物資,剋日南征,必要全取魏郡!”

……

張賓終究頭腦清晰,加上言辭便給,程遐根本就沒法比,再說了,他雖然受到裴該的拜託,卻也沒有必須得爲裴該謀利的意願,既然石勒已下決斷,知道勸不回頭,也便只好收聲領命了。

退至自家宅邸之後,程遐便召來先前傳遞消息的商人,假裝遺憾地對他說:“張賓力主南下,以攻三臺劉始仁,我費盡脣舌,不能勸阻。請歸告徐州,非我不爲他說話,實屬力有不逮。”

商人也不禁懊喪地“嘖”了一聲,隨即請求道:“便攻三臺,還請長史設謀,千萬勿使石將軍南渡黃河。”程遐點點頭:“自當盡力而爲。”

商人心說,如此一來,我還得跑趟三臺,去給劉演傳個信兒,要他提防石勒……好在順路,倒不會耽擱了我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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