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黑絨般的天幕中,冷月高掛,幽幽泛着清冷的光芒。
瑟瑟妝扮成夜無塵的侍衛,靜靜佇立在街頭,只待夜無塵一出現,她便隨他進璿王府。她已經聽素芷打探清楚,伊冷雪和那個孩子就住在之前伊盈香所住的雲粹院,藥應該也在雲粹院。待會兒,進了府中,趁衆人不備時,她便潛到那裡去盜藥。憑她的輕功,以及對璿王府的熟悉,這件事情還不算難辦的。
街上不時有華麗的馬車掠過,疾風蕩起了她的衣襬,低頭看看,這身侍衛服還是蠻合身的。摸了摸臉,今夜瑟瑟沒戴人皮面具,因爲戴上面具,神色僵硬,很容易被人看出端倪。所幸“蘭坊”有易容高手,給她精心易容。膚色塗深了些,尖尖的下巴看上去比原來寬了,臉容輪廓分明,看上去倒真像一個面貌平凡的男子。也不知那易容的姑娘用什麼東西黏住了她的眼角,原本如秋水般靈透的眼睛看上去小了些。這個樣子,夜無煙應當不會認出她吧。
原以爲,這一世,她是不會再看到他了。未曾想到,還是要去見他,而且,竟然是以這樣一種方式。但是,爲了澈兒,她什麼都願意做。
一輛馬車在她身側停了下來,極是普通,就是街上那種可以僱傭的馬車。瑟瑟心底納悶,夜無塵不會坐這樣的馬車吧?而且,車前車後也沒有侍衛隨侍。正在疑惑,車簾被一隻小手掀開,江澈從車裡鑽了出來,笑眯眯地說道:“纖纖公子,你在這裡等誰啊?”脣角微微上翹,帶着一昏人畜無害的笑容,眉眼間透着一副懶洋洋萬事無所謂的樣子。
瑟瑟頓感頭疼,她明明將江澈留在了“蘭坊”,囑託素芷派人好生看着他,怎地竟然到了這裡?一輛馬車在後面跟着自己,她竟然一點也沒察覺到。這令她不可置信,她的警惕性何時降到這麼低了?
“你跟蹤我過來的?”瑟瑟冷嗔道。
“我可不是跟你來的,你那詭異的身法,誰能跟得上你。我是偷聽了素芷和雨墨的對話,知道你來璿王府,所以,不放心你,就直接來璿王府了。我也要去參加宴會!”江澈白瓷般的臉上,笑容漸斂,神情凝重。
每當澈兒臉上出現了這樣的表情,往往是主意已定,九頭牛也拉不回去的。
瑟瑟搖搖頭,蹲下身,拍了拍澈兒的頭,笑眯眯地引誘道:“無邪公子,回去好不好?娘是有真的有正事要辦,不能帶你。下次,娘帶你參加大宴會好不好?”
“拜託你不要笑了好不好,你瞧瞧你這張臉,醜的我都差點認不出來你。還笑,再笑,鬼都會被你嚇死的。你不用哄我,我知道你所謂的正事是做什麼,是爲我求藥嘛,所以……我更應該去了,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冒險!我猜,無人會注意我這個小孩的,我行動肯定更自由!”澈兒悠悠說道,一勇男子漢對於女子的那種保護的語氣。
澈兒有着超乎一般孩子的成熟和聰慧,如若他跟過去,或許真的能幫上她的忙!只是,對方是夜無煙,瑟瑟私心裡不想讓夜無煙看到澈兒。
“我知道你能幹,不過這件事,我有把握做好,你真的不用去。乖乖回去!”瑟瑟不顧江澈的軟磨硬泡,定定說道。
“我聽說那璿王是南越的英雄,應該不會濫殺無辜的,就讓我去吧。”江澈開始軟語哀求,一昏可憐兮兮的樣子。
不過,這次他的裝可憐沒起到效用,瑟瑟聽到澈兒提到了璿王,臉上頓時一冷,一把揪住他,冷言道:“乖乖回去!”聲音很低,卻冷的似冰,話裡的嚴厲再明顯不過了。
江澈還從未看到孃親如此冷厲的樣子,睫毛眨了眨,眸中閃過一絲洞徹。
一輛華麗的馬車疾馳而來,車前車後,簇擁着幾個騎着高頭大馬的侍衛。那馬車“噶”地在瑟瑟身畔停下,車簾挑開,露出錦衣華服的夜無塵。
他看了看瑟瑟身上的侍衛服,再看了看瑟瑟的模樣,笑語道:“原來你長的這個樣子啊?”眸光一轉,溜到澈兒身上,眉毛一挑,頗驚訝地問道,“這個小娃是何許人?”
澈兒最恨別人當他是小娃,看到夜無塵笑的狡猾如狐狸,尤其是那副張揚跋扈的氣質,他極不喜歡,冷眼瞥了他一眼,淡淡答道:“我不是什麼小娃,我是無邪公子!”
夜無塵明顯被澈兒眸中的寒意驚到,眸中劃過一絲訝色,隨即笑道:“邪公子,你是要去璿王府嗎?來,本殿下帶你去!”
“我叫無邪。”澈兒凝眉道。
夜無塵意味深長地說道:“小娃,你最好把那個“無”字去掉。”
瑟瑟心中瞭然,太子名無塵,這個“無”字,和他的名字相沖,犯了忌諱。
“澈兒,今夜,你就叫邪公子。”瑟瑟垂首對澈兒說道。
澈兒雖有些疑惑,但還是點了點頭,他退了一步,牽住瑟瑟的衣角,輕聲問道:“他是誰?”
“殿下就是當朝太子了。”瑟瑟低聲說道,捏了捏澈兒的小手,示意他收斂一點。
透過街上微蒙的光芒,凝視着車裡的夜無塵。這個太子被自己設計,竟然是毫不在意的樣子。一瞬間,她感覺這個太子,心機很是深沉。他會不會已經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呢?
當年,她從懸崖下跌下來,那個救她的人,四年來一直沒有出現。瑟瑟自然知曉,不出現的原因很簡單,因爲那人既是她的救命恩人,卻也是那場陰謀的設計者。
事後,瑟瑟知曉,夜無煙派出了很多精兵良將,卻都沒有尋到她。可見,那個將她帶走,且能逃脫夜無煙投捕的,絕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方勢力。
夜無塵也是有可能的。可是,眼下,她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以這種方式到夜無煙的府邸。此次事情一了,便回無憂島,再不在緋城逗留。
“走吧,上馬車吧。”夜無塵擰眉催促道。
瑟瑟牽着澈兒,上了夜無塵的馬車。她心湘起伏,說起來,澈兒的容貌,大部分像她,只是那一雙丹鳳眼,像極了夜無煙。此番進府,若是被夜無煙認出來可如何是好。
“殿下,我有一事相求!”瑟瑟思索片刻,微笑着說道。
“何事?說吧!”夜無塵靠到軟榻上,眯眼笑道。
“這個孩子,煩請殿下說是您帶過來的,可以說他是殿下親戚家的孩子。”瑟瑟清聲說道。只有說是夜無塵的親戚,夜無煙纔不會懷疑澈兒的身世。
“好!”夜無塵的眸光在澈兒臉上流轉了一瞬,乾脆利索地答應了。
不一會兒,馬車便到了璿王府的門前。
馬車一停,澈兒率先跳下了馬車,夜無塵在衆侍衛的簇擁下,也下了馬車。瑟瑟雜在侍衛中間,靜靜跟在夜無塵身後。
還是那座莊嚴尊貴的府邸,門前的石獅,張牙舞爪,踏球而立。大紅的宮燈高高挑着,將門前照的亮如白晝。大門前冠蓋雲集,停滿了香車寶馬,極是熱鬧。看樣子這宴會不止是宴請的太子和逸王夜無涯,京中的文武百官大多都到了。
十幾個侍衛站在大門口,排成兩派,金總管在大門口侯着,夜無塵的馬車一停下來,他便微笑着前來迎接。
夜無塵下了馬車,便牽住了澈兒的手,脣角勾着笑意,緩步上了臺階。
“恭迎太子殿下!”金總管施禮道。
“免禮!今日倒是很熱鬧啊!”夜無塵微笑着說道。
金總管一怔,笑道:“璿王的原意是清清靜靜的過,是以只邀了殿下和逸王,不知大家從哪裡得了消息,都趕來祝賀。”
夜無塵點了點頭,眸中精光閃爍。
“殿下請!”金總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忽而看到了夜無塵身側的澈兒。
“殿下,這是……”金總管望着澈兒白玉般的小臉,愣然問道。
夜無塵挑眉,淡笑道:“金總管,你看這小娃,和本殿下生的像不像?”
金總管一愣,夜無塵和這個孩子都是一雙丹鳳眼,竟有三分相像,莫非……這個孩子是夜無塵的?可是,夜無塵的孩子明明是一個女孩,已經六七歲了,怎會是這三四歲的小男娃。難道是……
夜無塵俯身到金總管耳畔,笑語道:“金總管,這事可千萬別讓聖上知曉,到了適合的時機,本殿下會親自稟明聖上的。”
夜無塵的話再明顯不過了,那意思是說這小娃是他的孩子了,不過,大約不知是在外面和哪個女子生的,是以一直沒有稟明聖上。
金總管了然地點了點頭,溫然笑道:“殿下請!”
瑟瑟雜在侍衛中間,夜無塵的話自然隱約聽到了耳中,忍不住在心底將夜無塵咒了數遍。不過,不得不說,這個解釋是目前最可信的了。
宴會是在清心殿舉行的。到了府內瑟瑟才知道,這宴會竟然是夜無煙的生辰宴,是皇帝特地讓他舉行的宴會。似乎原本沒請這麼多人,金總管也沒料到會來這麼多賓客,籌備的不周全,是以看上去都很忙碌。
以夜無煙現下在朝中的人氣,文武百官來慶賀不足爲怪。人越多越好,越亂越好,更便於她行動。
夜無塵一到,那些先到的大臣都起身向太子施禮。夜無塵大聲道:“都起身吧,今日是臣弟生辰,本宮只是來湊個熱鬧,大家不必拍禮,若是太拘束,就不好玩了。”言罷,朗聲一笑,牽着澈兒的小手,大步前行,坐到了首位。
瑟瑟和另三名侍衛尾隨其後,瑟瑟儘量目不斜視,防止自己的目光和哪個熟悉的人相撞。
夜無涯已經到了,着一襲玄色錦袍,長髮用銀冠扣住,整個人溫潤如風。他坐在席間,也不多話,神色極是寧靜。
“壽星如何還沒到?”夜無塵淡淡瞥了一眼金總管,定定問道。
金總管躬身道:“稟殿下,良公子突發寒毒,殿下在爲良公子醫治。”
“哦!”夜無塵挑了挑眉,一個“哦”字說的意味深長,“那我們等等無妨。”
原來,他在爲伊冷雪的孩子驅毒!
瑟瑟聽到這句話,心底是什麼滋味,連她自己都品不清了。
澈兒坐在夜無塵身畔,倒是極其乖巧。白瓷般的小臉上,一雙鳳眸微微眯着,將席間的人打量了個遍。
衆人對於太子帶着一個小娃還是極其好奇的,一開始無人敢詢問,到後來終究有人忍不住,坐的離他最近的一個人微笑着問道:“殿下,這小娃如何稱呼?他是……”
夜無塵脣角一勾,笑道,“陳尚書,你覺得呢?”
陳尚書聞言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笑道:“原來,怪不得呢,這小娃粉妝玉砌,聰慧伶俐,又滿身的貴氣。殿下真是好福氣啊……啊哈……”
澈兒在一旁,其實他早從話裡聽出了夜無塵的意思,只是在馬車上,孃親曾說要夜無塵說他是他的親戚的,他知道那是孃親爲了隱藏自己和她的身份。所以,現在雖然惱怒,但是,也沒有發作。只是拿一雙鳳眸,冷冷瞧着陳尚書。
陳尚書一愣,笑聲便好似被扼住了一般,登時停止了。
這個粉妝玉砌的小娃,白玉般的臉蛋可愛的令人忍不住想要捏一下,只是,這渾身的寒意和凌厲,倒是令他嚇了一跳。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氣勢,他真是太子的孩子嗎?
正在僵持之間,就聽的侍衛唱諾:“璿王到!”
除了太子和逸王,其餘臣子都起身施禮。
“大家不必多禮!平身吧。”一道聲音悠悠傳來,低沉而動聽。只是,還是那樣清冽深冷。
這是夜無煙的聲音,瑟瑟至今都還沒弄明白,夜無煙和明春水的聲音何以會不同,到底哪一個纔是他真正的嗓音。恐怕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了,頗有些遺憾,要是早點弄明白了,她若是扮成男子,也可以改變聲音了。
瑟瑟面無表情地站在夜無塵身後,沒有轉首看向來人。她很訝異,自己此刻的心情竟然如此平靜,還有工夫胡思亂想。
夜無煙緩步走到太子夜無塵身畔,施禮道:“臣弟見過太子殿下!”
夜無塵眯眼笑道:“平身吧,聽說你方纔在爲良公子驅毒,不知可曾好轉。”
夜無煙淡淡笑道:“勞殿下掛念了,現下已經無事了。”
“你就是璿王?”一道清澈的童音忽然插了進來。
夜無煙擡眸,只見夜無塵身側,坐着一個小男孩,三四歲的模樣,白皙如瓷般的臉蛋,只是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有些孱弱。那小男孩生的極是俊美,尤其是斜飛入鬢的眉和那雙波光瀲灩的丹鳳眼,還有一笑的邪氣,好似能勾人魂魄。
事實上,這一瞬間,夜無煙的魂魄真的被勾走了,心頭如遭雷擊,頭腦如遭雷轟。他不知,這種震撼的感覺來自何處。直到他靜下心來,他發現,眼前這個孩子,那鳳眸,那修眉,和他極像,而那黑眸冷冷淡淡瞧着他的神情,卻又和他夢裡的人的神情那般相似。
他忍不住顫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一向深邃冷漠比海深的黑眸,此時翻卷着洶涌的情緒。
澈兒瞧着夜無煙,今夜,他之所以要來璿王府,不僅僅是爲了幫孃親,主要是還想看看這個男人。
雖然,孃親一直說他的爹爹不在人世了,他也曾經相信過一段時間。但是,有一次,他偷偷看到青梅在孃親面前提到了一個人的名字,孃親便大發雷霆,說是再也不要在她面前提起這個男人了。
他聽到了那個人的名字,璿王夜無煙。
孃親從未發過那麼大的火,爲了一個男子,竟然如此激動。
澈兒不禁很是驚訝,他經過冥思苦想,得了兩個結論,那個男人如果不是孃的仇人,就一定是曾經和娘最親近的人,後來卻又棄了娘。
今日,當澈兒看到這個男人站在他面前,聲音溫柔地問他叫什麼名字時,他終於知曉,他是誰了。他也終於知道,何以,孃親來參見宴會,妝扮成男人罷了,還易容成那般醜樣子。
這男人高大俊美,軒眉飛揚,深邃的丹鳳眼如寒星般凌厲,鼻子高挺,脣形完美。他穿着一襲深絳色華服,袍角和袖口用金線繡着朵朵雲紋,這衣衫看上去很華貴。他除了神色有些冷,語氣有些冰,和孃親還是蠻配的。
澈兒盯着這個人的丹鳳眼,雖然夜無塵這個傢伙一直在暗示別人,他和他長的像。但是,澈兒卻看得清楚,夜無塵的眼睛比他的更長更細。而眼前這個人,他的一雙鳳眸,和他更像,也更好看。
外表倒是不錯,氣勢也不錯,只是,這個人不配做他的爹。
他和孃親在外面受苦,他家裡倒是有妻有兒的,方纔竟然還爲了那個孩子驅毒而姍姍來遲。
他心裡很不爽。
澈兒定定望着夜無煙,勾脣笑道:“我是邪公子。”
“邪公子,這應該不是你的名字吧。”夜無煙微微笑了笑,對這個孩子,他心底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愛憐。和這個孩子說話,夜無煙的聲音也不知不覺放柔和了。
“很抱歉,我娘說了,我的真名不能告訴不相干的人,你就叫我邪吧。”
“你娘是誰?”夜無煙顫聲問道。
澈兒笑了笑道:“我孃的名字當孩兒怎麼能隨便說呢,你問我爹吧。”澈兒甜笑着瞥了一眼夜無塵,暫時讓夜無塵這個傢伙佔便宜了。
夜無煙聞言,“心頭一震,擡眸看向夜無塵,微笑道:“皇兄,這孩子,是你的……”
夜無塵倒是未料到江澈會直接喚他,臉色一呆,當着衆位賓客的面,他有些尷尬。不過,在他們三個皇子中,他若有了嫡子,將來奪位也是一個勝算。
夜無塵乾笑兩聲道:“別聽孩子的。皇弟快些入座吧,今晚可是你的生辰宴。”
夜無煙聽了澈兒向夜無塵喊得那句“爹”,一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一直沉下去,繼續沉到了寒冰凜冽的湖底。
他坐在座位上,控制不住自己的眼光,不時地向澈兒望一眼。
澈兒感受到他的眸光,擡眸衝着他甜甜地冷笑,脣角勾着一絲嘲弄。
瑟瑟一直靜靜地佇立在夜無塵身後,看到夜無煙看到澈兒後,那驚愣震驚的樣子,心底也是波濤洶涌。她未料到澈兒會喚夜無塵爹,這一瞬,她明白,澈兒是知曉了什麼了。
早就應該猜到的,他不會無緣無故賴着自己來王府的。
“璿王爺,我能去看看您的良公子嗎?我聽說他中了寒毒,一定很痛苦吧,我能去看看他嗎?”澈兒把玩着手中的竹筷,笑眯眯地問道。
夜無煙微笑道:“可以啊,來人,帶邪公子到雲粹院去。”
一個侍衛答應了一聲,起身領着澈兒去了。
夜無塵瞥了一眼瑟瑟,沉聲道:“你去看着小公子。”
瑟瑟點了點頭,隨着那侍衛和澈兒一道出去了。
夜無煙的眸光一直鎖在江澈的身上,不曾發現,後面那個侍衛的背影,是那樣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