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霜歸朝以後,便住在皇后空下的丹霞宮。因他生性最惡受人拘束,丹霞宮內宮女侍者都極少。雪晴然走到丹霞宮外,老遠便聽到鬱郁琴聲。她定了定神,走上高高的青石階。
不待宮人通報,室內琴聲已住。雪晴然再次穩住心神,快步跑進屋去。
千霜依舊穿着一身青衣,並未因天寒而多加棉服。雪晴然走到離他極近處,低眉一拜:“見過太子殿下--”
千霜笑了一聲:“你不是要去做平民百姓了麼?這是哪陣邪風又把你吹回來了?”
雪晴然翻了他一眼,伸手在他懷中琴上撥動墨色琴絃,頃刻結出一個弦夢。千霜立即將之破解,並結出另外一個。兩人故伎重演,在一張琴上反覆拆解弦夢。到第七個,雪晴然失手撥錯音,被他的弦夢牢牢縛住了。
她懊惱地別過臉不看他。千霜將琴放到一旁,伸手拈起她頸上那個帶着裂紋的碧玉扳指,低聲說:“便是用這個麼?”
雪晴然強作鎮靜:“什麼這個那個。”
千霜放下扳指,鬆開了那個弦夢。
“我自幼和母親相依爲命。她一直很縱容我,我因此過得很自由。這張琴,是弦夢代代相傳的寶物,據說可以扭轉時空,逆天改命。”
他從案上取過一盞茶,低下頭去:“我幾歲時,她就把這琴給我隨便玩。我對這琴像對自己的手指一樣熟悉,卻始終無法做到逆天改命,將她復活。”
雪晴然緩緩跪在他膝前,雙手不安地扣在他膝上:“九霄,我現在就在這裡。你若想出氣,怎樣對我都可以。”
“把你的爪子拿開。”
雪晴然沒有依言照辦,反而整個人伏到他膝上,懇切地說:“我同你一樣,自幼只有父親相依爲命,所以我知道你心中苦楚。九霄,千錯萬錯都是我錯,我實在不知會成這樣……今日來此,隨你處置。若僥倖能得不死,就權當永別。我父親日日受曼陀羅之毒摧折,再不走,恐怕性命堪憂。他若有個什麼,我實在活不下去了。九霄,你必定知道我的心情……”
她低下頭,淚水瞬間打溼了他膝上青袍。
“我多想回到從前,雪王府平平安安,父親平平安安。我什麼都不懂,和你在紫篁山奏琴學藝。”
千霜伸出一隻手,在她輕軟的黑髮上撫過。
“我並沒說要怪你。”
雪晴然擡起頭,含淚望着他。千霜嘆口氣,將她扶起來:“去用我的琴,奏一首平常曲子。我每天一個人在這丹霞宮中,已經快瘋了。”
雪晴然連忙擦去淚水,走到案邊坐下。就用那張九霄環佩琴,撫出一曲清風流水般的悅然。這一曲着實用上了她畢生所學,端的是情真意切。千霜聽了,不禁問道:“這是什麼曲?我從未聽過。”
“我也不知。只是年幼時聽人用一支紫玉笛吹過,覺得好聽,便記下了。”
她一邊說,一邊帶着些怯意去看他。千霜並不言語,她連忙起身,誠惶誠恐地回到他身前,仍對他跪下:“你還生我的氣麼?”
半晌,千霜搖搖頭,脣邊泛起一個莫名複雜的笑。像是譏諷,卻又分明帶了
憐惜。雪晴然心中做了百千權衡,終是對他露出了個明媚笑顏。
“當真?”
“當真。”千霜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但是你欠我的情,要拿什麼還?”
雪晴然立時頓住,好一會才低頭失神道:“我什麼都沒有。原本也不過是仰仗父親的寵愛罷了……九霄,我願爲奴爲婢報還與你,可我父親日日受着摧折,我必要守在他身邊……”
“雪晴然,不要再囉嗦了。”千霜突然打斷了她,露出一個鄙視的笑容,“你就是想說只要我有通天的本事能救了你父親,我提什麼要求你都答應吧?”
雪晴然一呆,又聽他若無其事地說:“這可是個好機會,我需好好斟酌一番,到底都跟你求什麼。”
說罷果然出神地思索起來。雪晴然脫口道:“你想乘人之危……”
千霜惱得笑了,即刻起身,雙手將她挽住,高高地抱了起來,就像抱着個三歲稚子。
“我就乘人之危怎麼了?你又是抹淚又是撒嬌的拐彎抹角來勾引我,不就是希望我乘人之危麼?”
雪晴然終於撐不住紅了臉,半真半假地伸手去推他:“如此,你放開我!我回去了!”
她的手方一推到他身上,千霜即刻手臂一鬆。她整個人就要摔下去,不覺驚呼一聲,本能地去攀他肩膀--千霜那一鬆手卻是裝樣,爲的正是她這一嚇。待她回過神,已經和他抱得不成體統。千霜好笑地看着她,低聲說:“傻丫頭,何必這樣自作聰明。只要你笑一笑,筋斷骨碎我也願意。”
雪晴然雖老實伏在他懷裡,聞聽此言卻發自肺腑地哼了一聲,將頭扭向一邊。千霜不客氣地將她的臉扳回來:“你敢不信?”
“我爲什麼要信?”
千霜情知她不過是在試探他,遂微微一笑,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前。
“便是你不來,此事我也早想了很久了。我現在就去御書房尋我父皇,你在這裡等着。”
雪晴然心頭抽緊,連忙仰起臉,誠懇地說:“千霜,若這樣去就有用,你也早就去了。我不要你白白受弦夢之誓的折磨,還是三思之後再前去。”
片刻沉默。千霜笑道:“需要利用別人的時候卻還要想着保全別人,這毛病不好。”
“……那就隨你的便。”
說罷想要推開他的手臂站到地上。千霜牢牢挽住她:“雪晴然,他日雪王府沉冤昭雪,你便站到朝堂之上,百官面前,說你要嫁給我。”
雪晴然強笑着點點頭,切齒道:“你果然喜歡乘人之危。”
千霜笑道:“我若乘人之危,先要你說出那茶花的來歷,將他沉到雷音江餵魚去……”
言笑之間,房門在他們身後無聲地開了。
深秋陽光照進來,茸茸的蜜色地毯彷彿染了一層陳年淡金,竟也有些刺眼。皇帝的御袍與這寒陽融在一起,難辨彼此。夏皇子垂首立在他身側,面色如紙,眼簾低垂,看不清那美麗的深黛眼眸。妙皇妃則站在另一邊,看着雪晴然的眼神難以琢磨。
千霜默默放開手,和雪晴然一起跪下迎駕。
皇帝沉默許久,回
頭吩咐道:“來人,將這女子容貌毀去,割了舌頭。”
話音未落,夏皇子已然跪下:“父皇息怒,何不先聽皇兄言明此中曲折。蓮花公主素來謹言慎行,方纔種種,未必不是在與皇兄言笑--”
“她雖爲人謹慎,但凡遇到她父親的事卻會失智欲狂,不惜用盡一切下流手段。”皇帝打斷他,聲音中透出沉沉怒意,“雪流夏,你父皇他還不曾老糊塗,會看不出你對她的愛慕!你噤聲!”
他微側過頭,卻並不看跪在地上的兒子:“寧皇妃已推舉府尹端木楠的次女蕖珊。她對橫雲雪氏忠心無二,做你的正妃,正合適。今日之事累她辛苦一遭,你去安排人送她回府。”
“父皇,”夏皇子疾速開口,“端木蕖珊素與蓮花公主有隙,今日她所言全無證據,還請父皇三思。”
“荒唐!她是雪王府側妃的表侄女,難道會沒來由陷害自己的姑母?”
夏皇子目光幾轉:“兒臣願即刻去請端木小姐舉證。”
皇帝慢慢低下頭,冷眼看着他,聲音裡滿是狐疑:“將證物給你?”
空氣裡似乎有斷裂的聲音。令人焦灼的寂靜之中,妙音緩緩開口:“陛下,不如讓臣妾去吧。”
雪晴然擡起頭,卻看不出她在想什麼。那雙溫婉沉靜的眼睛像是晚秋結了一層薄冰的深潭,無波無瀾,一片靜寂。
皇帝點點頭:“好,你去最好。”
妙音方一舉步,千霜突然起身,帶着疾風擋住了她的去路。
“父皇,爲何不讓流夏去?”
他實在是一頭霧水,不知他們口中的“蕖珊”究竟說了什麼,惹得皇帝如此興師動衆來聽他的牆角。但他清楚聽到夏皇子說她“素與蓮花公主有隙”,也看到了他眼中焦急,想來蕖珊說的不是什麼好話。蕖珊手中是否有證,他不知曉,也不能開口問雪晴然。然一旦她真的拿出鐵證,雪晴然今日必定難逃一劫。
他自己必要寸步不離守在雪晴然身邊,免得他父皇當真一個指頭碾死了她。蕖珊那邊與其讓一個莫名其妙的當紅寵妃前去,還不如讓他那年少多謀的三皇弟去想辦法。
妙音向他淺淺施禮:“太子殿下可能聽錯了,推舉端木小姐做三皇子妃的不是我,是寧妃姐姐。”
這話中玄機輕叩。千霜微一沉吟,默默退回到雪晴然身邊。
妙音再次要走,忽然大門外傳來一個柔弱聲音:“不必勞煩了,臣女端木蕖珊在此,證據也在此。”
衆人一起向門外望去,蕖珊仍穿着雪晴然給她的那身衣服,眼中猶有點點淚光。她走到近前,含淚跪下:“三皇子,蕖珊便有天大的膽子,又怎敢污衊公主。何況公主對我關愛有加,蕖珊心中一向將她看作至親姐妹,何來嫌隙。蕖珊看雪王府獲罪,公主孤單可憐,這纔想去給她作伴。家中父兄本不願我去,深恐被人誤以爲蕖珊也是雪王府一黨。蕖珊卻不忍看公主受人冷落獨自傷神,這才固執去了。誰知竟會聽到這樣可怕的事……”
夏皇子淺淺一笑,切齒道:“端木小姐真是好慈悲的心腸。”
“皇子謬讚,蕖珊不敢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