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然醒來時,天已大亮。即使是在厚重的牀帳中,也可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的長髮鋪了滿枕滿牀,昨日裡精心點綴上的珠玉釵環散得到處都是。
她揉揉眼睛,看到她夫君尚合着眼,手挽她一縷黑髮,脣邊猶有一抹淺笑,睡顏寧靜又安然。
從今以後,從今以後。
她悄悄伸出手,在他脣邊撫了一下。想了想,又忍不住湊過去,在他含笑的脣邊親了一下,兩下,三下……終於覺得凡事應當適可而止,才停了下來往回縮。沒想到還沒等縮完,已經被他果斷親回來了。
原來他早醒了。雪晴然恨不得鑽牀底下去:“你敢騙我——”
玄明不與她爭辯,只慢慢睜開眼看着她。雪晴然與他互相看了一會,敗下陣來,翻身留一個背影給他。豈料他的指尖立刻撫上她背後的茶花。雪晴然跟着心頭一顫,很怕自己一個把持不住又和他纏到一起去,拖到太晚起牀了給別人笑話,連忙又翻回來。
玄明慢慢地說:“其實現在已經很晚了,再晚一些也是一樣的……”
“不一樣,肯定是不一樣的。”
雪晴然說完,慌張地拽過衣服往身上穿。玄明這才翻身坐起,幫她一件件穿好,然後去尋自己的。他轉身去撿衣服的瞬間,卻聽她突然驚叫一聲。
“怎麼?”
雪晴然急急繞到他背後:“這都是哪裡弄的!”
玄明背上深深淺淺連成一片,盡是陳年傷疤。他迅速拿過衣服,抱歉一笑,“是不是嚇到你了?幼時在尚書府打的。”
雪晴然止住他,細細打量着那些傷痕,只覺得自己背上也癢癢的有些疼。
“從前聽小白說,端木府的人打你時下手極重,這是爲何?”
玄明輕笑一聲:“端木樺知道我是雲家人,怕因此招禍,所以想打死我乾淨。只是端木楊要攔着,纔沒遂願。”
“那咱們有機會要謝過端木長公子。”
他回過頭來,似笑非笑,“他?若不是他,我姐姐就不會枉死了。”
雪晴然頓時呆住。
“那時我爹爲了保住裳兒,暗地裡將她許給了端木楊,對人卻只說是輸的。裳兒又豈會不明白我爹的苦心,只是她念着我,因此才演了逃走這一出,希望我也能得端木家庇護。可誰也沒想到,端木楊竟沒有按約去接應裳兒,致使她被惡人劫走。甚至她死了以後,端木楊還將她的骨灰藏起來,一直不讓我帶走。”
說完,回身將她輕輕環在懷裡:“我着實不想去謝他呢。”
雪晴然點點頭,覺得玄明沒有刺殺過端木楊已是萬幸。一轉眼,又看到他手臂上的傷痕,連忙驚道:“這又是……這難道是小時候我摔的那一次弄出來的?”
玄明覺得終歸藏不住,便點了點頭,又笑道:“當年便已好了。”
自然不會告訴她,那一次傷了骨頭,每到天寒之時都會隱隱作痛。便是此刻也還是不舒服的。
“我竟不知傷得這麼重。”雪晴然嘆了一聲,“那麼旁邊這個呢?這傷還很新……是刀傷。”
這一問勾起玄明許多心緒。那是他用血提煉淬血花時落下的刀傷。三年,魂滅,復仇
,千紅,形影相弔,生死離別。他覺得心頭有些隱隱的痛,深得超過了這滿身的傷痕。但他只是溫柔地笑了:“說了你也不信。”
“我信啊。”
“睡着前拿着刀子,不知怎麼壓到了自己身上。幸好疼得醒了,纔沒不明不白地把自己殺了……”
說罷裝作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雪晴然既心疼,又覺得好笑,低頭在那道刀傷處親了一下:“你還能這麼糊塗……”
玄明也笑起來,手臂順勢往前一送,將她輕輕推倒在枕上。雪晴然有一瞬間想到府裡等着來問好的人,很想將他推到一邊。猶豫許久,終於還是捨不得。
在這須臾猶豫間,好容易穿完的衣服,又白穿了。
這一天傍晚,幽鴻在雲王府的小花園裡發現了一片秋海棠開得正好,便擺下了蒲團几案等物。剛好各處送來的賀禮中也有許多花草,玄明揀選着沏了一壺茶,與雪晴然兩人在花下聽琴品茶。
秋月晴明,亮如白晝。雪晴然只穿了件白色常服,在花下襬一張琴。
玄明在她身邊坐下,先斟了茶給她。不知他在那茶水中放了什麼花草,藉着月光,是一種通透晶瑩的金色。茶水觸到舌尖,便是一抹清淺的甘芳交織着似有若無的清苦,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糾結一起,渾若天成,不知是苦多一些,還是甜多一些。
“這茶……叫什麼名字?”
玄明淡淡一笑:“是我剛配出來的,還沒有取名字。你喜歡,就由你來取吧。”
雪晴然想了想說:“我不懂茶,只覺得這茶淡淡的,味道卻不停流轉,有苦有甜。若我說,就叫它……同舟。風雨同舟,患難與共,苦也是甜。”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玄明一眼,卻見他凝神看着她,眼神也似那茶水般不知是苦是甜。最後他還是笑了,露出滿足的神情:“好。”
雪晴然飲過茶,便隨手撥弄琴絃。她也不知有多久沒有碰一碰琴,更不知有多久沒這樣愜意了。玄明在一旁聽了半晌,覺得夜風有些冷,便將身上玄色外袍解下,一半罩在她身上,一半仍自己披着。捻金繡線在夜色的華服上織就出糾纏繚繞的圖案,映着月色在兩人身上渲染開一片繁華。
雪晴然撫琴入了神,一時忘記其他,待回過神時,卻見玄明一手撐着頭,就在她身邊睡着了。
四周微風寂寂,花香繚繞,他在身邊沉沉睡去,夢中猶帶一絲淺笑溫柔。她對自己笑了笑,覺得這樣的日子真是好。將來了卻了橫雲之事,再無掛礙,便可隨他四海雲遊,看到喜歡的風景就停下來,一壺茶,一爐香,一首曲。歲歲年年,花開花謝,一直到看盡天下風光,一直到白髮蒼蒼,一直到走不動了,就尋個安靜的地方,一同終老。
琴聲變得輕快悅人。玄明似乎被這琴聲驚醒,睜開眼來,默默看了她片刻。然後擡起一隻手,在她的臉頰上輕觸一下。
她的臉頰是溫熱的,她還活着。
他對她笑了。世間有什麼東西,能讓時光從此靜止。
花叢外傳來寒燕的聲音:“雲王,王妃,剛剛來了人,請兩位立刻去王殿議事呢。”
玄明心中實在對雲王這稱呼極爲厭惡,卻也只好應了一聲
,挽起雪晴然的手,起身往外走去。雪晴然說:“這麼晚,不知什麼急事……”
“許是征討渠樑和橫雲之事。如今周焉兵壯馬肥,橫雲卻正要秋收,是個出兵的好時候。”
不知爲何,一直期待的事到了眼前,雪晴然反而有些悵然若失。玄明又說:“若如此,明天我可要自己出門一次……”
雪晴然立時雙手抱住他的手臂,有些驚慌地問:“爲什麼?”
玄明忙說:“只是去城外山中尋些藥留備路上用而已,晚上就回來了。”
“哦。”雪晴然應了一聲,想到自己方纔那一瞬間的惶恐,不禁窘得低下頭。
玄明笑道:“你在這裡,若非不得已,我哪裡捨得走遠。”
兩人一路你儂我儂地到了王殿,諸王已在。雪晴然依舊去了白夜身後,玄明卻在諸王席位最末落座。白書在座首回過頭來,遠遠看着白秀道:“阿秀,你看雲王說娶親就娶親了,你就不能也快着點麼?白禮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連兒子都抱了。你是想急死爲兄啊。”
白禮沒好氣地說:“別什麼事都帶上我。”
兩人旋即把白秀扔下,開始嘰嘰咕咕拌嘴直到周焉王白言出現。白秀不以爲然地端坐在自己座位上,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白朝就在白夜對面,身後依然是萇奧萇楚。萇楚的目光不經意掠過正忙於對付白書的白禮,沒有一點溫度,絲毫不像是春賽上向他示過好的樣子。若是從前,雪晴然或許不會看得如此細緻,如今她一和玄明成婚,不知爲何忽然對這些敏感起來。想到萇楚既然對白禮無心,那當初她想進禮王府的動機就值得推敲了。她是白朝的伴當,箇中因由不言自明。只是白朝想用這樣明顯的辦法對付白禮,未免不智。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周焉王開口道:“今日是爲白夜白朝召集諸王。商討調撥兵馬之事。”
果然被玄明猜中了。
白頌先開口道:“既然世子和朝王子都是第一次征戰,穩妥起見,還是多撥些兵力。”
白禮立刻不厭其煩地接口嘲笑道:“是呢,給白朝七十萬人,給白夜一百萬人,讓全周焉男女老幼都帶着鍋鏟子去保護我王族血脈。”
看得出白頌很想撲過來拽住他的領子瘋狂搖晃。但他還是選擇了淡定無視,只看着周焉王。
周焉王說:“書王,若你出兵渠樑,須得多少人?”
白書不假思索地說:“渠樑衰落,便是要其覆滅,也只需八萬即可。若帶上驍騎營的騎兵,還可更少。橫雲虛實未知,且多山地,不宜用騎兵,穩妥安排少不得二十萬。但二十萬終歸太多,一旦應對不當折損進去,勢必自傷元氣,甚至動搖國之根基。所以——”
白夜冷冷擡眼道:“橫雲一草一木,一兵一卒,白夜都已清楚。橫雲若要反咬一口,除非雪親王再世。”
白頌疑道:“聽聞世子在橫雲時,不曾踏出雪親王府半步,怎會有諸般韜略?”
白夜說:“耳濡目染,勝於耳提面命。”
雪晴然心中五味雜陳。她很想和白夜面對面,好好問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爲何他一回到周焉,立刻就變成了如此滿腹韜略的將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