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迎春節。蘭柯王城內遊人如織,無論王孫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歡歡喜喜出門踏青。王城內外多桃花,到了晚上還有熱鬧燈會,好看的東西應接不暇。三三兩兩的遊人駐足花下,也有些文人雅士吟詩作賦。
“若說桃花,還是城外邀月湖畔最好。”
“那湖岸上栽種得十里桃花成林,只爲紅顏一笑,這水月茶莊的莊主還真是……喜歡燒錢。”
“俗人都喜歡這樣。”
“誰讓國主喜歡這樣的人,將整座邀月湖都賜給了他家。一片桃花鄉,藏着世間最美的湖水,聽說還有個傾國傾城的夫人,這人生真是圓滿。”
“上蒼委實不公,有人就是天生好運,呼風喚雨,坐享其成。”
幾人又說了一會,終於覺得自己好歹也是文人,背後論人不好,這才轉而說起晚上秉燭賞花之事。別處遊人太多,想來想去,乾脆就去邀月湖好了。
是夜花好月圓。幾人一路賞燈,行至邀月湖畔。因此處是私人園地,所以雖然從無圍欄高牆,也極少有人會涉足。
桃林外毫無動靜,但往裡走一段路,便會看到許多花樹上掛着精巧宮燈,照得滿樹繁花愈發嬌豔好看。夜風吹過,花瓣如雨落下,在燈燭中泛着難以描摹的溫暖顏色,美得不真實。
此情此景,任誰都會看呆。幾人忘了詩詞歌賦,只癡癡看着面前美景。走了不知多遠,忽聽得一陣悠揚笛聲。那聲音清亮動人,婉轉多變,引得人心神俱醉,不覺已經走近。
繞過花樹,可看到湖畔空地上落花繽紛,有個白衣女子正旋身起舞。她的舞姿如月色清寒,自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美。偶有停頓,月光便照出她的如畫眉眼,傾城笑顏。
忽然她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含笑望着花下道:“我餓了,回去煮東西吃。”
說罷轉身就走,那輕盈的身姿如一隻蝶。幾人幾乎要跟上去,卻忽然看到有一人從花樹下站起身,含笑道:“幾位是來賞花的麼?”
他穿着一身樸素布衣,手中有支玉笛。衆人料想他是附近住的市井百姓來此看花,便相互略微寒暄了一下。
“沒想到這水月茶莊的莊主倒是個大方的人,自家園子也肯給別人遊玩。”
那人一笑:“好花就是要給人欣賞,好茶就是要給人品鑑。雖是自家園林,能得別人誇讚又有何不好。”
一個書生性格比較直接,覺得話語投機,連忙急不可待地問道:“這位小哥,方纔那姑娘舞姿傾城,她是……”
“是我夫人。”
“啊。”衆人呆了一呆,各種羨慕嫉妒恨。
“在下還有些事,須得走了。各位若賞花累了,那邊亭上有茶點。”
書生們雖然是書生,也知道他是不放心他老婆。忽然大家都很欣慰,覺得娶了那麼美貌的娘子也不見得就有多好,起碼要比別人提心吊膽得多。一會不見,你都不知道自己頭上是不是已經春意盎然了。
於是目送着他遠遠走到湖畔小舟。忽然先前的女子從舟中探身出來,端着一碗什麼東西,雙手遞給他。
小舟在滿湖星月倒影中悠悠盪開,方可看出那兩人是坐在舟中,一邊賞着星月桃花,一邊在……吃麪。
衆人簡直無語且氣憤。那花前月下對的不應該是詩酒美人嗎?你說你們花也有了月也有了,還有湖上小舟,玉做的笛子,畫一樣的美人,此情此景下就不能喝喝酒唱唱歌嗎?怎麼突然要吃麪啊!面這麼俗的東西怎麼能擠進這樣的意境中來啊!
那船上的兩人卻渾然不覺,男的還在專心將一些不知什麼調味的東西撒到女的碗裡。所有的詩情畫意,都栽進了那兩碗麪裡。
岸上衆實在看不下去,悲憤地離開了。
兩人吃完麪,心滿意足地將船靠了岸。雪晴然笑道:“你看到剛纔那幾個的表情了麼?”
玄明也笑了:“上次划船的時候,咱們吃的是烤山芋吧?”
雪晴然頓時笑不可抑。兩人順着宮燈點綴的小徑走出去,尋着馬車進城。此處距王城不遠,要不了多久便到了。城中正熱鬧,馬車走不了多遠。玄明將馬車寄到一家小店,拉着雪晴然步行向前。
燈燭絢爛,人聲喧鬧。路過街邊小鋪,雪晴然總好奇地去看個究竟。人最多的是個泥人鋪子,那賣貨的自稱走南闖北,見過許多當世奇人,也都一一爲其作了像。雪晴然一進去就率先看到了一個面孔白皙眼睛大大的小泥人,甚至額前一點紅都清晰可見。她不禁笑起來:“小白是‘當世奇人’了。”
店家見她望着泥人白夜笑,便說:“那是周焉的世子,自幼流落橫雲,卻成就一身文韜武略。只是他身爲王世子卻一直不婚不娶,聽說讓國後十分心煩。”
雪晴然聽他說得好像很清楚,便問:“我怎麼聽說他有心儀的人?”
“姑娘消息倒很靈。”店家打量了她一下,“之前是聽說好像有這麼一回事,可那個盲女已被他認作姊妹,親自送到橫雲和親去了
。”
“和親?”雪晴然大吃一驚,“和誰?”
“和誰……天子本人吧。聽說橫雲的帝君也是個古怪的人,從來不提婚娶。”
雪晴然十分驚訝。四下看看,並未尋到雪輕楊的泥人,不知是被買走了,還是世人不知道他的樣子所以沒做。卻在這時看到了一個黛衣黛眸的小泥人——和一個特別冶豔的女泥人黏在一起。
“那是橫雲的雪親王夫婦。”店家隨意說道,“姑娘消息靈,許是知道夏皇子這人,就是他了。他王妃出身低微,是江夏說書的呢。”
雪晴然聽着這些的時候,玄明只看着另一邊。店家順着他的目光一看便笑了:“那是橫雲的蓮花公主。”
雪晴然猛一回頭,看到個白衣長髮的泥人,腳下用紙折了一片蓮花。那個泥人面含憂鬱,懷裡抱着七絃古琴。
“橫雲的恩人,也是仇人。”店家搖搖頭,伸手將那個泥人取下放回一個盒子裡,“今天是好日子,不該放這個出來。”
玄明已經取出銀錢,微微一笑:“給我。”
店家有點意外,旋即笑着看了雪晴然一眼:“是因這位姑娘生得和蓮花公主有些像麼?其實我從前在橫雲見過公主一次,她可沒姑娘這麼有福氣。一看那雙眼睛,都知道是個傷透了心的人。”
雪晴然輕聲問:“可有先雪親王的泥人麼?”
店家搖搖頭:“以前有好幾個,一到橫雲就會被高價買走,橫雲人仰慕他。德帝做了太多荒唐事。”
“你何時去過橫雲?看到什麼新鮮事?”
“姑娘是橫雲人麼?”店家笑一笑,“我上月剛從橫雲來此,姑娘若想聽,等夜市散了我請二位喝杯茶,細細講來。”
夜市很晚才散。三人來到一家徹夜不打烊的小攤落腳,賣泥人的店家工作辛苦,要了大碗牛肉麪,兩外兩個已經吃過宵夜,就合要了小碗餛飩。
“新帝勤政愛民,橫雲現在好多了。”店家先說了這一句,便埋頭大口吃麪。
雪晴然心中五味雜陳。這時玄明舀了個餛飩吹涼,送到她脣邊:“莫急,夜還長着。”
店家好容易吃完了面,滿足地嘆了一聲,又要了一屜包子請客。這時雪晴然實在忍不住道:“橫雲……有什麼事發生麼?”
“風平浪靜。最大的事就是前年新雪親王……在橫雲呆久了,還是喊夏皇子順口呢。他娶了平民之女做正妃。人人都調侃說雪王府的人有娶平民女子的傳統。我沒見過王妃,只知她生得極是冶豔媚人,爲此這婚事還曾遭朝中反對,結果帝君大怒,讓所有出言反對的朝臣將橫雲近十年史書抄五百遍,抄不完就不要去上朝。乖乖,五百遍。”
雪晴然想到雪輕楊說出“五百遍”時的情形,不禁笑了。
“有人說帝君冷靜過人,但不知爲什麼似乎特別厭惡阻人姻緣之事……許是傳言吧。”
雪晴然輕嘆一聲,雪輕楊爲何如此,她再清楚不過。
“可他自己卻只是爲了江山,馬馬虎虎迎娶了周焉一個盲公主。天子帝君,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他卻讓後宮完全空着,只有一位盲妃,似乎也不大理睬。”
他心中選定的皇后已經嚐盡人世間一切屈辱苦楚,死在亂棒之下了。雪晴然再嘆一聲。只是,白夜爲何要將寧馨送到橫雲呢?
“那公主出嫁的時候,我倒碰巧在周焉做着生意。”店家搖一搖頭,“聽說她號啕大哭,抱着一根廊柱不肯放手,連周焉王都被她哭軟了心,想要收回王命。還是夜世子去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硬塞進了和親的馬車裡。聽說公主素來溫柔善笑,那一日卻極不像話,夜世子抱她上車,她還打了世子一巴掌,說生生世世都會恨他。”
雪晴然喃喃道:“他爲何要這樣做。”
玄明卻知道爲什麼,白夜的冷眼看透世事,看了當初他留下的信箋,必定會徹查到底,知曉寧馨是他的親姐姐。所以纔會將她遠送到橫雲,放到一個他認爲最安全的地方。
誠然,以後便是有白朝等人知道了真相,爲着周焉,他們也絕不敢泄露半分。
他換了話題:“橫雲現在怎樣?”
“王城的人還是那麼喜歡八卦。”店家拿過一個熱騰騰的肉包,“街上光景好了,因爲皇帝爲水月茶莊昭雪,所以飲茶又風行起來,飲酒的少了。太平了許多,不過偶爾還是有些麻煩。上次我去時趕上天晚,看到一個女叫花被一羣人欺辱不堪。”
考慮到雪晴然是個女子,他沒有說得很詳細,轉而說道:“一個女人,又被人拔了舌頭,實在可憐得很。聽那附近的人說,她因是個女子,生得又有幾分姿色,經常被人欺負。我看她身上衣服,髒的要命,但還能看出繡在上面的成片芙蕖,從前肯定是件好衣服。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落得連行院女子都不如。”
雪晴然覺得繡着成片芙蕖的衣服聽起來有些熟悉,但也沒有細想,跟着拿了一個包子慢慢咬。這樣的事總能喚起她一些不好的記憶,她纔不願
想。她寧願拿着個香香的包子,慢慢移到玄明身邊,讓心裡填滿安全和愜意。
“有件事倒蹊蹺。聽說有幾次,周圍人看不過去,偷偷塞些錢給她,或是要把她安頓下。結果每一次都會有人阻撓,就好像什麼人故意要讓她受這樣的罪。天子腳下,誰敢這樣做啊!千金小姐,卻要被羣——”
玄明做個手勢止住他:“宮中有什麼新鮮事麼?”
蘭柯王說他過目不忘並非虛言。成片芙蕖花的衣服,他也見過一次,記得十分清楚。這究竟怎麼一回事,他不用想也猜得到九分。
“宮中事咱們怎會知曉清楚。”店家應道,“不過就是帝君不娶什麼的。後宮只有一位盲妃,連百姓都跟着着急,在議論他是不是不喜歡女人……”
“肯定不是。”玄明斬釘截鐵地說,“那雪王府呢?”
“也沒事。就是王妃豔絕什麼的。”店家喝下面湯,“前段時間那個姓唸的老丞相過世了,他的獨生兒子一直沒有回來,還是帝君親自差人幫他辦的後事。”
夜闌人散。桃花洲上一片寂然。兩人回到家中,雪晴然又覺得餓,吃了這夜的第三頓。一大碗湯糰吃得面不改色。
玄明上下打量了一回,有些納悶道:“看你一點都沒變化,怎麼最近吃的好像不那麼少了?”
雪晴然說:“我也正奇怪。我今天早上吃了一碗魚蓉粥,三個素包子,一碗米粉;上午華亭送來一盒桃酥,你不知道,因爲我已經全吃光了;中午吃了一條蒸魚,兩碗米飯,一盞湯,還有些小菜;下午寒燕燉了燕窩給我;晚上我們是一起吃的,有冬菇丸子,還有冬筍火腿;剛纔出去之前在船上吃了一碗雞湯銀絲面,出去以後那碗餛飩基本都是我吃的,剛剛還有一碗湯糰……”
玄明實在過於震驚,連汗都下來了。好一會才伸出手,在她頭上摸了摸:“有沒有哪裡痛?有沒有發燒?”
她搖搖頭。
玄明一夜沒睡,幾次起身去摸她的額頭。天快亮時,他不知怎麼的突然坐起來,極爲震驚地看看沉睡的雪晴然,然後破天荒地不等她睡夠便將她喚醒。
雪晴然茫然道:“什麼?發生了什麼?”
玄明上下打量她一陣,連聲音都變了:“你上次是不是還說了,你,你好久沒有月事了?”
雪晴然半睡半醒,隨口道:“是啊。”
玄明急匆匆抓過衣服披上,衝了出去。
雪晴然睡飽醒來時,玄明已經請來王城最有名的大夫等在外面。那老頭子稍稍在她腕上搭了幾下,便點頭道:“恭喜雲莊主,夫人有喜了。”
許久的安靜,玄明道:“你……確定?”
老頭子眼角抽\搐了幾下:“雲莊主,你也太小看我了。”
好一陣寂靜,雪晴然終於回過神,笑了起來,只是笑着笑着,眼中卻含了淚。玄明走過去將她攏到懷裡,輕聲說:“放心。”
這一年秋天紅葉飄飄時,桃花洲上響起嬰兒啼哭。入冬,秦商雨趕着去雲宅赴小孩子的滿月酒,在席上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雲夫人。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當年孤身前往茫茫大雪山中的固執女子。
如今她眉目盡舒,雖則依舊是寒涼的眼神,卻再無那時縈繞不去的愁容恨色。此時秦商雨已和雲明關係極好,抱過了他的雙生兒女後,便十分八卦地問道:“雲莊主,當年夫人孤身進入雪山救人,怎麼你沒有一起?不然我們早就認識了。”
雲夫人在旁聽到,十分好笑:“秦老闆不是一向聰明麼。”
她胸前掛着一副金鑲玉的長命鎖,那是九重天的金匠纔有的手藝,秦商雨也知道那是雲明去雪山求來,祈望她長命百歲。他這樣愛她,爲什麼會讓她一個人進山呢?
他轉不過這個彎,只好訕訕一笑,對雲夫人辭道:“夫人知道秦某一直不夠聰明,就別取笑了。”
他若聰明,便不會在雪山中將她當成普通的柔弱女子,還因此對她動心。能一個人在那浩瀚雪山中活下來,她的心有多堅韌。他秦商雨看人竟會看錯到這地步,給他老爺子知道了妥妥的又是一頓大罵。
他顧左右而言他:“還沒問公子小姐取了什麼名字。”
雲夫人大方地應道:“我女兒名喚久久。”
天長地久是吧。秦商雨在心裡嘆了一聲。不要對他一個光棍秀恩愛啊,這太殘酷了。
“兒子喚作卿夏。”
“啊?”秦商雨有點意外,“不是‘長長’?”
雲明說:“秦老闆,我雖是個俗人,總還沒俗到那地步。這夏是孩子一個舅舅的名字,他曾爲我們夫婦做過許多事,我因此希望這孩子以後能和他親近,才取了這個名。”
雲夫人聽着他的話,不禁微微笑了。那一笑如同經久冰封的湖水忽然解凍,讓人心裡也隨之蕩起層層漣漪。
蘭柯的冬天並不冷。邀月湖中的水,永遠靜靜的映照出恬淡天光,等候着嚴冬過去,等候着洲上桃花一場又一場華美的盛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