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都
殷崇訣騎在馬背上擡首遙望雲都不見盡頭的長街,露出歡喜之色道:“前陣子我與大哥也進了雲都,行色匆匆也沒有細看,今日細瞧瞧,雲都之繁華,不在京師徽城之下啊。”
雲修慢悠悠晃盪着馬鐙,瞥了眼殷崇訣冷冷道:“殷二少,這是什麼地方?雲都,雲都吶!我家王爺,與他兄長,也就是我少主的父王,苦心經營十餘載的雲都。天下有什麼地方比得上這裡!?”
柴昭輕輕咳了聲,雲修垂下頭不再做聲。
“大哥。”嶽蘅踢着白龍的馬肚湊近殷崇旭,半俯下身子,從白龍腹下摸出金鎏弓,衝他晃了晃道:“大哥你看。”
殷崇旭定睛一看,“這把弓,是你遺失在滄州的那把金鎏弓?”
嶽蘅搖了搖頭道:“並不是原先那把,是柴昭替我重新制的,雖是有些不同,可能做到這樣,也是很難得了,也好用的很。”
殷崇旭看了看柴昭的背影,欣慰笑道:“看來他待你是真好。”
“我就帶着這把弓,和你們一道去取了紀冥的狗命。”嶽蘅拉滿弓弦射向就要落下的日頭,眯眼放出空弦。
見嶽蘅夾緊馬肚去追柴昭,殷崇旭看向弟弟,低聲道:“這就是你想看到的?阿蘅跟柴少主走,沒有錯。”
“大哥今後不要再與我提起阿蘅的事。”殷崇訣陰沉着道,“那些年少往事,就如同阿蘅弓弦上的箭,射出便永無回頭之時。”
柴王府
“父王回來了!”柴婧與李重元在府外已經候了一陣。
“父王,少主。”李重元上前牽過柴逸的馬繮,“一路辛苦,父王身子可好?”
柴逸重重的咳了幾聲,扶着李重元的肩顫巍巍的跨下馬背,“本王不礙事。”
嶽蘅跳下馬背,走近柴婧細細看了看,“郡主,我怎麼覺着你瘦了些?”
柴婧撫了撫臉,擠出笑道:“是嗎?也許是有些憂心你們這趟進京吧,睡的不大好,沒事。”
聽柴婧這樣說着,李重元俊逸的面上掠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憂意。柴昭不動聲色的看着這對夫妻,攬過嶽蘅的肩道:“外面風大,進屋再說。”
嶽蘅不再追問下去,順從的跟着柴昭往裡頭去了。正廳裡,幾人說着話,柴婧卻不似往日開朗多話,倚着門邊的紅木椅坐下,一雙杏眼無神的垂望向廳外,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幫殷家兄弟安置下來,嶽蘅隱約聞見小廚房飄來縷縷藥香,又不似柴逸平日裡服用的潤肺湯藥,嶽蘅輕輕推開房門,熬藥的嬤嬤驚得站起身退到一邊,怯怯道:“少夫人怎麼來了?”
嶽蘅示意她無須慌張,瞥了眼熬得熱氣騰騰的藥罐道:“府裡有人病了麼?這藥,是給誰熬的?”
嬤嬤揉着衣袖不敢吱聲,嶽蘅知道她身爲下人不便多言的難處,和氣道:“你忙着吧,我來過的事,就不要和旁人提起了。”
“奴婢知道。”
嶽蘅走出小廚房,眼前全是柴婧憔悴無神的眸子——“難道是,柴郡主...”
“重元,你爲何不讓我與父王說起此事?”房裡,柴婧看着丈夫道,“應該告知父王的,父王身體每況愈下,日日都盼着柴家有後...”
“婧兒!”李重元衝柴婧搖了搖頭,“大夫說的也不可盡信,什麼叫年少體質受損,難以有孕?我是不信。這不已經在服藥調理了,早晚都會有好消息的。”
柴婧垂頭道:“我年少初到蒼山時,確實掉入過冰湖差點丟了性命,自此身體虛寒也是事實,那大夫是我們尋來的千金名醫,他說的不會有錯,我誕下子嗣的機會確是渺茫...”柴婧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眸子似有淚光忽現。
李重元輕輕嘆了聲,扶住柴婧的肩道:“婧兒,聽我的,此事萬萬不可對父王和少主提及。至少,這個時候絕不可以!”
“這個時候?”柴婧擡起頭。
李重元點頭道:“柴家出兵在即,正是上下一心的時候,此時又怎麼能讓父王念心你我這事,絕不可以。”
柴婧低低抽泣了聲,嗚咽道:“所幸大哥已經成婚,他和阿蘅...總算我們柴家還有希望。”
李重元面色驟暗,背過身道:“你我還年輕,總會有自己的孩子,你先別多想了。”
寢屋裡,不再似昔日般濃情蜜意,縈繞着大片的苦澀,盤踞這夫婦二人的心頭揮之不散。
書房裡。
柴昭將調好的枇杷甘露呈到柴逸面前,見柴逸微微皺眉,道:“叔父別急着推開,這枇杷甘露,可與以往的不同,不信您嚐嚐看。”
柴逸半信半疑的攪了攪,覺着這氣味確實有些新鮮,勺了些許送入口中,眉頭舒展開來,讚道:“這裡頭加了什麼?竟甘甜了許多。”
柴昭笑道:“阿蘅在太尉府看到了難得的玫瑰露,她知道這東西雲都沒有,口味與性子又好,加入枇杷露中可以解去澀苦,讓叔父好下口些,便去問蘇家的人要了些,讓我調配進叔父的湯藥裡。叔父覺得好,便是真好了。”
“阿蘅真是個細心懂事的孩子。”柴逸寬慰道,“替叔父謝謝她。”
叔侄二人沉默片刻,柴逸捻鬚道:“此番出征,叔父便不與你一道了。本王還要鎮守雲都,靜觀京師風雲...”
“侄兒明白。”柴昭會意道,“叔父...”柴昭想了想欲言又止。
柴逸推開服完的碗盅,“有什麼話就與叔父說吧,你我叔侄還需要遮掩什麼?”
柴昭頓了頓,灰眸注視着柴逸臉上的深紋,“待柴家軍凱旋,又該如何去做?只怕,南宮一族,不會留着功高蓋主的柴家...”
“少帝南宮辰雖年幼,卻總有長大的一日。”柴逸深目頓顯凜冽,“長公主心機頗深,不會遂了你我的心願的,只怕此番攻樑,明裡暗裡也會給柴家軍使些絆子也說不定。朝廷難以指望,還好你已得殷家堡相助,總算不至於像靖國公嶽晟一樣孤立無援。殷家兄弟,得重用纔是!”
柴昭露出自信之色道:“叔父說的不錯,殷家堡這棵大樹,既可遮風避雨,自然要好好用起來。此次我率十萬大軍出征,重兵在握,回朝之時,還有何人敢不服。”
柴逸滿意的撫着斑駁的鬍鬚道:“你今日的模樣,讓叔父想起了你的父親。當年我與兄長馭雄師逐鹿天下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氣概。阿昭,如今的你,越來越像他。這雙眼睛,更是與你父親一模一樣...”
柴昭謙遜道:“這也多虧叔父這些年的教導,侄兒纔有今天。”
柴逸揮開手道:“成事雖需要機會,不可缺的卻是本事。你文韜武略樣樣在旁人之上,除了你,也沒有人了。時候不早了,你退下吧,三日之後,便是我柴家軍揮師之時!”
寢屋。
柴昭回房時已近子時,見屋裡燭火還亮着,心頭泛起愧疚,輕輕推開屋門,只見嶽蘅坐在案桌前,托腮翻看着書卷,聽見門咯吱一響,擡頭笑吟吟道:“柴少主終於知道回房了?”
“這麼晚了,怎麼不先去牀上躺着,好幾日顛簸,你就不覺得乏麼?”柴昭愛憐的從身後環抱住她,摩挲着她的後背低聲道,“還是怪我,回來的太晚。”
嶽蘅哧哧笑着撫住丈夫粗糲的手,“不礙事,我才覺得,這《兵謀論道》也有些意思,你不在的這會兒,我已經看了許多,出征之前指定可以盡數看完。”
“《兵謀論道》?”柴昭按下書卷,“我還記得誰和我說過,她可不屑看這些旁門左道之書...”
“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了你,就也得遊離在這黑白之間。”嶽蘅側身凝視着那雙望不見底的灰色眼睛,“亦正亦邪,難忘初心。”
柴昭拖過椅子在嶽蘅身邊坐下,“你知道什麼,猜到什麼,都說給我聽。”
嶽蘅也不言語,緩緩起身走到一旁,屋裡的暖爐上,一壺溫了許久的黃酒泛起飄渺的白煙,嶽蘅替丈夫斟了一盅,吹了吹熱氣端送到他手邊,半傾托腮像是要看着他喝下。
柴昭悠悠抿了口,滿身的乏意也褪去許多,“這下你可以說給我聽了吧?”
嶽蘅的指尖蘸着酒水,在桌上描了幾筆,“柴少主看看。”
柴昭順着她的指尖看去——“修?!”不過眨眼間,柴昭眼裡溢出大片的驚詫,“這你都能看出我的心思...阿蘅不愧是我一眼認定的妻子。”
“雲修和我說起。”嶽蘅拾起帕子擦去桌上的字跡,“他說你以雲都的雲字賜給他做姓氏,又替他起名爲修。修——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一個修字,寄託的是柴少主志在天下之心,是不是?”
“好一個志在天下。”柴昭大笑了出來,“阿蘅你這樣看得起你的丈夫。”
“而下天下只剩大周與樑國,你滅了紀氏江山,天下不就已經一統?”嶽蘅毫不閃躲的看着柴昭,“離你國治天下平的志向,不過一步之遙...”
“柴家是南宮一族的臣子將士,就算打下的江山,也是歸南宮一族所有,國治天下平...”柴昭幽幽道,“似乎與你丈夫無關。”
嶽蘅秀眉一蹙,戳了戳柴昭高挺的鼻尖道:“這裡又沒有外人,你還與我掩着那點心思做什麼?連南宮燕都能忌憚的心思,我會看不出來?攻樑歸來...叔父只怕是要更進一步吧。”
見柴昭遲遲不應,嶽蘅壓低聲音道:“大軍直逼徽城?逼少帝退位?叔父可是這樣的打算?”
“不是!”柴昭斬釘截鐵道,“謀朝篡位...縱使得了帝位,也會被世人唾棄,竊國者,國必爲他人所竊,這樣的事,我與叔父不會去做。”
“那是什麼?”嶽蘅追問着。
柴昭凝視着她如玉似畫的美好面容,含着溫暖的笑意道:“到時候你便會知道,我答應的事,都會做到。”
嶽蘅還想問下去,十指已經被丈夫緊緊扣住,“阿蘅。”柴昭止住了她就要發出的聲音,“再去給我斟一杯酒。”
嶽蘅嚥下話,起身執起暖爐上的酒壺,輕輕晃了晃倒入酒盅。
柴昭略帶薰意的看着她的每一個動作,見她端着酒盅走近自己,指尖滑上她的手腕握住,低啞着道:“阿蘅,縱使有一日我權傾天下,心中所想也不過是有你在身旁,每夜溫着暖酒等我,直到鬢染霜雪,永不離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