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腳又沒有被你捆住,憑什麼非得留在殷家堡?”
——“因爲,我不准你離開!”
嶽蘅已經記不起當時殷崇訣倔強的孩子氣,她只知道,就算是最最嬌嫩的花朵,也可以在冰天雪地的周國紮根生長,她已經喜歡上了那裡——蒼山,雲都,徽城…
“少夫人。”雲修見嶽蘅發着呆,手掌在她眼前揮了揮,“想什麼呢?”
“沒什麼。”嶽蘅回過神道,“要想早些進城,腳力可慢不得,趕緊走了。”
雲修蹙着劍眉欲言又止,嶽蘅看着他猶猶豫豫的模樣,轉頭道:“少夫人,有句話我憋了好久了,若是殷家兄弟必須死,你會怎麼做?”
嶽蘅沒有回答雲修,擡首看向遠處絢爛的火燒雲,紅雲滾滾沖天一般,幾列鳥雀撲翅劃過如畫的天際,鳴聲悠遠迴盪。
嶽蘅摸出白龍肚下的金鎏弓,勾出一支金羽箭,振臂拉開彎月般的弧度,指尖一鬆金羽箭脆聲驚響…雲修緊緊注視着箭鋒的方向,還來不及眨眼,鳥雀嗚咽一聲墜落進浩蕩的淮河,被波濤翻滾着卷向遠處…
樑國,樑都,鳳鸞殿。
“六月初八是個黃道吉日。”殷崇訣昂首看着正殿上端坐着的兄長,“我尋了好幾個樑都有名的卦師,都說六月初八最好,還有半個月,也來得及替皇上籌備登基大典。皇上以爲如何?”
殷崇旭垂着眼角冷淡道:“你覺得好就去做便是。”
殷崇訣又看了眼一旁的殷坤,低低咳了聲道:“爹的意思呢?”
“這日子選的不錯。”殷坤高聲道,“就是六月初八了。登基大典得辦的體面,但…又不必奢華,其中分寸,你知道?”
“崇訣知道。”殷崇訣自信笑道,“樑帝才死不久,那麼多前朝遺老在,也不能寒了大家的心,皇上方向,我知道該怎麼做。樑帝等一衆皇族,也都按親王規格下葬,就在城郊的紀氏皇陵…此舉也頗得百姓讚許,替咱們攢了不少民心。”
“紀冥也與他們一同安葬?”殷崇旭眉心微動。
“楚王紀冥在鳳鸞殿殉國而亡…當然也得按規格厚葬,皇上…”殷崇訣小心應道。
“禍事皆因紀冥而起,他本就該不得善終,如此風光厚葬,實在是便宜了這個卑鄙小人!”殷崇旭深目露出罕見的怒意,“你行事之前爲何不和我商議!?”
“皇上…”殷崇訣大膽應道,“楚王予我們是仇敵不假,可對樑國子民而言,楚王就是護國守城的英雄…就算我們恨不得將他抽筋刮骨碎屍萬段,也要顧及…前朝舊臣和那麼多樑國子民…”
殷崇旭惱火的盯着殷崇訣絲毫不懼的年輕臉孔,起身走近他道:“你尊我爲長,敬我爲君…你做什麼都是對的?還要我這個皇帝做什麼?”
殷崇訣後背滲出冷汗,單膝跪地低頭道:“屬下不敢!皇上恕罪!”
殷崇旭劍眉高高挑起,拂袖坐回身後的龍椅,不願再看自己的弟弟一眼。沒有他的允許,殷崇訣也是遲遲不敢起身,僵硬的跪在自己大哥面前動也不動。
戌時,鳳鸞殿外。
——“經過穆蓉母子的事,大哥似乎一直對我耿耿於懷,怕是日後我做什麼都是錯吧。”殷崇訣搓着手心道,“爹可得多多護着我。”
殷坤乾笑了幾聲道,“你大哥是還沒有想通,使着性子怨着我們。權力會讓人沉迷,登基後不需多久,崇旭便會習慣他身下的那張龍椅,再也無法挪開。到那時,他纔會真正慶幸你我替他做下的決定,自然也會感激你這個好弟弟。”
“但願如爹所言。”殷崇訣揚起嘴角道,“若我料的沒錯,柴昭該是已經集結人馬,就要揮師南下殺到淮河了吧…”
殷坤淡定的撫着斑駁的鬍鬚道:“今時今日你我父子還需要怕他?精兵強將多在殷家麾下,就算他舉全國之力攻之,也不過是以卵擊石,周國大半土地荒蕪,比不過南方富饒,柴昭耗不起的。”
“我就怕他不來。”殷崇訣哈哈笑道,“他敢殺來,我便除之以絕我殷家的後患,他想一統天下,誰又不想呢,崇訣和爹都日日惦記着呢。”
殷坤滿意的看着躊躇滿志的幼子,不住的點着頭,殷崇訣凜冽的黑眸定格在暗月上,玩弄着食指道:“我已經派人在雍城佈下重兵,柴昭敢來,就一定過不了雍城!上次淮河邊他命大死不了,這一次,絕不會有機會活着回去!”
殷崇訣越想越得意,指尖觸向脣邊鳴起悠揚的馬幫哨音,含着笑道:“柴昭是會馭人,他一早便忌憚我,戒備我,可他錯就錯在實在太信任大哥,他以爲憨實純良的人就會一輩子如此麼?這是可笑。”殷崇訣指了指自己異於常人的心口,嗔笑道,“人心尚可逆長,哪有不會變心的道理?他一步錯,便是一敗塗地!”
殷坤深邃的凹目難以挪開看着幼子的目光,他實在太喜歡這種囂狂自負,他在殷崇訣的瞳孔裡,似乎可以看見殷家帝業千秋萬代,任誰也無法撼動半分。
殷坤淡眉挑起,彆着手悠悠踱步離開,殷崇訣低頭一笑,緊緊跟在父親身後。
樑宮外
漆黑的不見五指的夜幕下,嶽蘅和雲修牽着各自的馬匹輕輕的踱着步子,夜晚的樑都一切井然有序,角落的餛飩小販正打算熄滅燒鍋的柴火,見長街上走近一男一女,還客氣的微微頷首,繼續着手裡的忙活。
嶽蘅當然知道殷家父子的本事,馬幫出身竟也能不過十日就把偌大的樑都打理的妥妥當當,只可惜一山難容二虎,亂世怎能共存雙雄。
“有些餓了呢。”雲修盯着餛飩攤子暗搓搓道,“不如多給他些銀錢,再給咱們煮碗熱湯如何?”
——“雲修你聽!”嶽蘅忽然開口道。
雲修屏住呼吸側耳聽了聽,“是…哨音?我好像在哪裡聽過…”
“殷家堡外,你聽過的。”嶽蘅望向樑宮那頭,她知道殷家的人就在那裡,“他們果然安置在皇宮…”
“一路上都在說,殷崇旭就要稱帝了。”雲修嘴上說着,眼神還是不自覺的瞥着已經打算歸家的餛飩攤主,吞嚥着喉嚨道,“約莫着也快了吧。”
雲修忽的止住聲音,迅雷之勢拉過嶽蘅貼緊幽暗的牆角,“有人來了!”
長街上傳來齊整有力的腳步聲,巷子的暗色掩住了雲修和嶽蘅的身影,直到腳步聲漸漸遠去,雲修才警惕的探出頭,見是一隊巡夜的軍士,手執兵器往前頭去了。
嶽蘅也伸頭看去,見那隊軍士着周國的服飾,秀眉微揪道:“今晚我就要見到大哥,我們走!”
“今晚?”雲修驚道。
“跟我走。”嶽蘅摸了摸白龍肚下藏着的竹箭,拉着馬繮往樑宮方向走去。
雲修又回頭看了眼已經挑着擔子離開的餛飩攤主,懊惱道:“明兒你雲爺爺非得吃碗餛飩湯,你給我等着!”
嶽蘅摸到樑宮的宮牆下,和雲修沿着望不到頭的長牆走了好一會兒,雲修警惕的環顧着前後,壓低聲音道:“樑宮那麼大,就算咱們在宮裡頭,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要見的人,更何況是在宮外,隔着又高又厚的宮牆,你我扯着嗓子殷崇旭也是聽不見…少夫人,你到底想的什麼法子?”
嶽蘅擡起頭望向夜空下樑宮大殿飛揚的屋檐,指向那最高的屋檐道:“雲修,你知道那是何處麼?”
雲修順着嶽蘅指着地方看去,搖頭道:“在我看來都是一個樣子,雲修不知。”
“那是鳳鸞殿。”嶽蘅收回眼神道,“就像是咱們大周的澤天大殿,是樑帝每日早朝的地方,也是歷代帝王…舉辦登基大典之處。”
——“鳳鸞殿…”雲修嘖嘖道,“好一個鳳鸞殿。”
“禍亂人心的,就是大殿上那張龍椅。”嶽蘅的貼着冰冷的宮牆低聲道,“澤天大殿,鳳鸞殿…都是一樣。我猜,殷家的人深夜不眠,也只會在這鳳鸞殿密議大事吧…”
雲修黑色的眸子驟然亮起,驚喜道:“少夫人真是聰明,這也能被你算計到?我這腦子怎麼就是沒個頭緒?”
——“是那聲哨音…”嶽蘅喃喃自語道,“引我當夜就過來…也許是冥冥中的示意吧…眼下該賭的…就是大哥,能看到…”
“看到什麼?”雲修黑眸看向嶽蘅手裡緊緊執着的箭匣,“殷崇旭的竹箭!?”
嶽蘅咬牙點頭道:“我非要賭上這把,雲修接着。”話語還沒落下,嶽蘅已經抽出一支青竹箭,把手裡滿是竹箭的匣子拋到雲修手裡,扯下白龍馬背上的金鎏弓,退後幾步端視着幾十丈外鳳鸞殿高聳入雲霄的金色屋檐。
——“大哥…你一定要看見!”
嶽蘅屏息拉開金鎏弓,竹箭輕巧,遠不如金羽箭的射程,嶽蘅振臂拉開滿弓,掂算着弓弦的力度,忽的指尖一鬆,竹箭清響一聲直直朝鳳鸞殿射去。
雲修不敢喊出聲,心裡已經大叫了幾聲“好”,手心一個擊掌粗粗的喘着氣。
——“大哥!”嶽蘅默唸一聲背過了身子,夜色遮住了她有些蒼白出汗的臉孔,嶽蘅無力的倚着身後的宮牆,順勢滑坐在地,手指摳着地上的雜草掩飾着內心的掙扎慌亂。
雲修知道嶽蘅也是有些怕的,她強撐的堅韌並不能斷了她身爲女子的柔軟心腸,站立的雲修看着嶽蘅額頭滲出的汗珠,心裡也是百感交集。
鳳鸞殿
踏入樑宮後的每一夜,殷崇旭都會在鳳鸞殿坐上許久,他想盡早習慣這座金碧輝煌的大殿,他生怕登基的那日,所有人都看見他骨子裡深藏的惶恐,他無路可退。
子時已過,殷崇旭最後看了眼大殿正中的龍椅,朝殿外走去。夜風吹散了密雲,上弦月閃出清冷的光澤,幽幽灑在殷崇旭多日不曾舒展的臉上。
天空輕響箭鳴,輕悠的讓人難以發覺,也只有在空空蕩蕩的大殿外,獨自一人的殷崇旭可以聞見。
殷崇旭還來不及看清箭鋒劃過的弧度,一支利箭已經落在了鳳鸞殿外的石階上,顛下幾節石階頓在了他的腳下…
殷崇旭驚愕的死死盯住腳下的那支竹箭,盯看了許久才俯身拾起,纔看見箭柄上那個熟悉的“蘅”字,心臟像是停止了跳動,一陣天旋地轉…
——“蘅…蘅…”殷崇旭攥得竹箭發出顫慄的聲響,像是要把它捏碎一般,“不可能的,不可能啊!蘅…阿蘅,怎麼可能是你,怎麼會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