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早晨江山走進對外情報局辦公室的時間總比平時略晚些。而且他還養成了一種不怎麼引人注目的習慣,只要一坐下來,就會無意識地把手架在鼻子下,似乎手指上還殘留着些許好聞的香水氣味。
局裡的秘書送來了等待處理的文件,按照不同的標籤放置在不同的文件筐裡。這是從政保機要培訓班裡調來的機要秘書,只負責工作。江山一直沒有購買生活秘書,他獨自一人住一間公寓,吃飯都在食堂解決。
他閉了一會兒眼睛,以擺脫腦海昨晚纏綿的女性形象,然後拿起放在首層蓋着紅色戳記的文件袋,上邊的標籤表明這份文件來自澳門站。信件等級是特急、絕密。
澳門站是對外情報局窺探東南亞歐洲人動向和保持與耶穌會渠道的一個主要窗口和通道享有第一等站點的位置。
拆開用封蠟密封的牛皮紙口袋,裡面滑落出一份歐洲式的信函來。從上面那誇張的紋章他就知道這是蘭度的信件。
裡面裝得信箋擡頭上印着精美的家族紋章,厚厚的足有一大疊。範那諾華伯爵的葡萄牙文寫得十分潦草,下面附着譯文:他在信裡用極其冗長的篇幅向純屬子虛烏有的下屬談論礦物學問題,喋喋不休地對在澳門訂造的採礦機械提出種種繁瑣至極的要求。江山略掃了一眼,將信紙翻過來,真正的情報就寫在背面。機要室譯碼員已經在紙面上塗抹了一層碘溶液,讓原本空白的信紙背面顯現出藍色的字跡,字母的組合排列都是經過加密的密文。
除了原件,文件袋裡還有一份經過機要室譯碼整理後的打印稿。報告是用英文寫的,這是江山很熟悉的語言。就沒有翻譯。在信件裡魏斯詳細描述了他在馬尼拉的新發現——新建的炮兵射擊場,西班牙人已經擁有某種線膛炮,配有裝有某種引信的榴彈和榴霰彈。最後,魏斯謹慎地提出自己的推測:甲船,也就是鯖魚號上失蹤至今的穿越者。日裔美國人黑爾目前正在馬尼拉,並已成爲薩拉曼卡總督極爲倚重的首席軍事工程師。
江山從頭到尾讀了三遍報告,放下手中的稿件,抓住辦公桌上磁石電話的搖把搖了幾下,拿起話筒:“喂……電話總檯嗎……請接執委會……有誰在?……文主席?……好的,那就接文主席辦公室……”
儘管公開露面的次數並不算多。範那諾華伯爵還是在馬尼拉上流社會裡引發了不小的波瀾。本地名媛都對他頗有興趣,有關伯爵的種種傳說是閨房茶會上最引人矚目的話題。這難免造成丈夫們,也就是殖民地官員和富商們的不快。大商人們尤其憎恨伯爵,因爲他那種不事張揚的奢侈使他們一擲千金的暴發戶派頭變得一錢不值並且極爲可笑。埃斯特萬?薩那夫里亞到處宣揚伯爵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其實是個從新西班牙逃出來的詐騙犯。可是在爲準備聖伯多祿瞻禮而舉行的一次募捐會上,薩那夫里亞這番言論遭到了痛斥。“您總是習慣於以己度人,”來自澳門的耶穌會士這樣抨擊他。得到蘭度先生大筆捐贈的多明我會和方濟各會的修士們也異口同聲的參加了這一大合唱。薩那夫里亞發覺自己不但成爲全城人的笑柄,還有淪爲教士們敵人而成爲異端的危險――據說宗教裁判員閣下對富有商人的信仰一貫是十分在意的,爲了避免招來他們的目光,他只好對伯爵忍氣吞聲,因而暗地裡便加倍地痛恨起伯爵來。
此番風波沒有對魏斯?蘭度產生任何影響,或者說他根本無暇理會這些瑣屑。他現在致力於拉攏殖民地軍官。邀請他們一塊兒打獵,在別墅裡設下本地從未見過的盛宴款待他們。這一切很快收到了成效,阿爾方索少校盛讚伯爵精良的馬匹與武器,以及他卓越的槍法。埃查蘇上校則沉溺在朗姆酒、大黃甜酒、雜果白蘭地和盛滿美食的瓷盤中樂不思蜀。特別是加入水果汁之後用井水鎮涼的朗姆酒,在馬尼拉的可怕溫度下簡直就是瓊漿玉液一般。既然耶穌會士都讚揚伯爵爲捍衛主的榮耀而戰鬥的英勇,而且他又如此慷慨,那麼這個人就絕對是“自己人”,這是殖民地軍官們的一致看法。埃查蘇破天荒地寫了一封親筆信,邀請魏斯參加擲瓦球比塞。
瓦球場其實是在聖地亞哥堡外的練兵場上圈出來一片土地,四周樹蔭如蓋。草地像毯子一樣厚實柔軟,泥坯燒製成的空心瓦球即使落到地面也不至於摔碎。早晨八點鐘,軍官們已經聚齊了,如同出征一般全身披掛騎着戰馬,威風凜凜地排成兩行。
鼓聲雷動。首先出列的是埃查蘇部下的騎兵隊長皮拉爾上尉,魏斯身旁的一名騎兵立即迎上去。兩人展開一場精彩的追逐戰,皮拉爾上尉炫耀着騎術,靈活地避開追逐者擲出的瓦球,或用盾牌準確地擋開。從對面行列裡又衝出一騎人馬接應上尉,使剛纔的追逐者轉眼成了逃跑者。魏斯縱馬而出,趕上去支援自己的同伴。一個個騎手相對着從行列中殺出,比賽最終演變爲一場互擲瓦球的混戰遊戲。跟班們在後邊四處奔跑,手腳並用地撿起球交給主人,還得留神躲開馬蹄。這是個技術活。笨手拙腳的史力克被流彈一樣四處橫飛的瓦球命中了好幾次,倒在草地上,幸運的是居然沒被馬蹄踩中。
遊戲在早上十點鐘鳴金收兵。伯爵顯然餘興頗足,又提出要參觀聖地亞哥堡要塞。他的要求理所當然得到了滿足,不過老上校在激烈運動了兩個小時後以後不免略感疲憊。他讓皮拉爾隊長作陪,自己表示了歉意之後就一溜煙的鑽回了兵營。
“您這裡可真是涼快。”皮拉爾上尉吃驚地轉過頭去,發現伯爵正注視着他,帶着標誌性的,用來隱藏真實表情的露齒微笑。時近正午,熱帶的太陽開始吐出毒辣的白光,汗珠從騎兵上尉撲了粉的假髮下面滲出來,小河似地淌過臉頰。伯爵的耐心簡直叫他吃不消,似乎對要塞的每個房間,每個角落甚至每條下水道和通風孔都很感興趣,要細細端詳一番,而且還一直用着某種不太自然並且機械的步伐走路。皮拉爾不知道他的貴客正用步測法估算要塞的大小,炮位和防禦工事、營房間的距離,還以爲伯爵可能是在騎馬時扭傷了胯部。
他們一直登上了城堡的頂端,城牆的垛堞後邊,膚色黝黑,手持長矛的他加祿哨兵站在閃光的大炮旁邊。炮都是銅鑄的,配備四輪炮車。最大的有一尊42磅加農炮,被供奉在單獨的炮臺上。從火炮的銅鏽看這門炮在這裡不少年頭了,但是引起蘭度注意的是一座帶有傾斜滑道的樞紐式炮座賦予它近180°的射界,這可不像西班牙人的傑作,魏斯仔細觀察了木製的巨大炮架和表面上包裹的鐵皮,鐵皮還沒有生鏽,說明它是新近製造出來的。魏斯將手舉過頭頂,在炮口中摸了一下,沒有膛線。配置在這可疑的炮架上的只是一尊普通的前裝滑膛炮。
“您瞧瞧這個玩意。”皮拉爾上尉打斷了他的思路。
“這不是爐竈麼?”魏斯發現炮臺上每隔幾個炮位就有一座磚砌的火爐,“我認識旁邊的那玩意,那是中國人用的風箱。”
“對極了,這是風爐。您見多識廣實在令我們驚訝。”
“如果這是用來投擲手榴彈的爐子的話,我不明白爲何要這麼考究的風爐?正常的做法不是架設一個火盆麼?莫非上校希望炮臺上的士兵還能就此吃上熱飯,這不是個妥當的做法,會把他們都慣壞的。”
“這下您可大錯特錯了,”上尉汗津津的臉上露出了蠢人在自以爲是時常表現出來的故作高深微笑,“這是總督大人的傑作,是他聽信了那個日本佬的主意後搞出來的新鮮玩意。這個爐子上燒烤的既不是麪包也不是湯鍋,而是炮彈。您見識過麼,開炮前得先把炮彈架在爐子上燒紅。”
“沒有,第一次聽說。”
“然後打出去就能讓目標燃燒起來――這的確是個好主意――哈,也許還應該把炮彈用香茅草裹起來,撒上點鹽和胡椒,變成一隻香噴噴帶的烤雞。再一炮發射過去,尼德蘭人和英國人肯定會衷心感謝我們的恩賜。您累了麼,我帶您下去吧。”
蘭度心想這位上尉的見識着實有限,或者不如說他一直在這隻能見識到土人低水平戰爭的菲律賓執勤的關係。燒紅的燃燒彈在歐洲可不是什麼特別新鮮的玩意了。
不過也好,馬尼拉的保衛者們是一羣菜鳥總比一羣三十年戰爭的老兵來得有利於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