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好歹是和澳洲人在廣州的大頭目平輩論交,稱兄道弟;現在卻還要通過一個女子,靠着舊日人情才能給“領導”遞上話。
也許那個趙童生的話是對的?那郭逸其實只是澳洲人的一個密諜司或者皇城司的頭目,在這廣州城立了大功,回去臨高也只是升個大使臣?而這劉元老卻是澳宋派下來的安撫使,是使相?
一想到那個趙童生,高舉卻是一番煩躁。“你也配姓趙”這句話已經在廣州府商界、士林傳遍了。這趙童生是南海縣一個老童生。廣州富庶之地,讀書人也多,雖然會試成果上比不得江南各路,但人文薈萃還是當得起的。在廣州府不說中舉,光是考個生員都是艱難的事。這趙老童生就是個四十多歲還未能進學的。平日裡總是暗示自己乃是趙宋皇家後裔,對宋史一類也是頗有研究。澳洲人打出“大宋澳洲行在”的名號後,這趙童生更是興奮,每個廣州城中打過旗號露過臉的澳洲“真髡”他都要打聽一番行止,然後給安上一個宋代官制的官名,再分析發祥一番。一來二去,還真有些說中了的,在士林和商界中就頗有了些名氣。不過後來在這位鄭元老身上幾次三番折戟沉沙,最後只能驚呼“女子當政,不成體統”了。
這廣州城頭變換大王旗的前後,這趙童生先是口口聲聲稱那位洪元老一定是“廣南東路轉運使”,是“澳宋使相”、“轉運相公”,搞得商界諸人都跑去奉承這位“相公”,卻犯了澳洲人的忌諱,搞的商界中人人對他生厭;後來這廣州城被“大宋”大軍“光復”後。這趙童生又帶着族譜跑到市政府門口要“府尹”出來迎接他這位“趙氏海內宗室”,還要求認可他宗室的名分……最後他被門口聽不懂他話的倭人衛隊亂棍趕走了。“他也配姓趙”這句沒頭沒腦沒前後文的據說是某位元老給的評語也傳遍了廣州城――當然,傳出這句話的那位葉姐前幾天已經被下獄了。
高舉神思飛逸之間,完全沒注意到前面登記的情況。若不是寒月那熟悉的聲音傳來,高舉只怕還在發呆。
“高大掌櫃,久等了!”
“啊!寒月姑娘!”高舉笑着點點頭。
“石岡,這位是高大掌櫃,是首長的重要關係,以後他來訪就不用登記了,直接通報就可以了。”韓月轉身對那個通信員說道。
那個名叫石岡的通信員卻是眉頭一皺,很堅定的問道:“是首長的指示麼?”
韓月被一口氣頂着說不出話來。只是狠狠地剜了石岡一眼,道:“莫非我還要請鄭首長寫一道手令給你?”說着又轉頭對高舉說:“高大掌櫃,這是中央派來的給首長的通信員,剛來沒多久,還不清楚情況,說話辦事都是按着臨高的法子來的,你老多擔待。”
高舉仔細咂摸了一下剛纔的場景。心中還在猶疑這是不是鄭元老這邊風向要變,或者僅僅是這寒月姑姑和這新來的門子起了衝突。心中轉着心思,口中卻是不慢,回道:“客隨主便,既然光復了,就按澳宋的法子來便是。總把新桃換舊符啊!還請寒月姑娘帶路!”
“新桃換舊符”明面上是說廣州府變了天,可在這裡卻有暗指這位寒月姑姑被奪了差事的意思。韓月正是敏感的時候。聽了這句不由得臉色一黑。愣眼盯着高舉一看,卻仍然還是一副笑臉。與往常無異,她也只道是自己想的多了,便應聲帶着高舉進到裡面去了。卻不知高舉在她臉色變黑的時候就證實了他心中所想,放下了大半個心。
澳洲人的房間佈局緊湊,說是內外隔間,其實也沒幾步路,高舉也就沒再多打聽什麼。韓月敲着廳房的門稟告了一聲,便把門打開,將高舉讓了進去。
這房門一開,高舉就發現今日這一面見得與往日不同。澳洲的大官小官與明朝的衙門不同,主官也是要釐細務的,往日就算提前約了來見,這鄭元老往往也是在這會客廳的主座上處理公文,儘管也可能有拿架勢、示恩寵的意思,但那忙也是真忙,不是拿着公文搖頭晃腦做樣子。今日一見,鄭元老面前的辦公桌卻是乾淨清爽,只有幾個土黃色的紙盒子裝着整理好的文件,整齊地擺成了一個小方塊。
高舉其實挺不習慣這澳洲式的會客廳格局,他習慣的是那種大堂廣廳,主客分座,序論左右,禮別尊卑的格局。而自打廣州府變天之後,高舉每次來都是眼前這種類似書房的佈置:一張大大的書桌橫在中間,主人背窗對門而坐,桌子另外一邊則是一張給客人坐的椅子。牆邊除了鐵皮玻璃窗的文件櫃和茶水臺櫃之外,還有些盆栽的植物點綴。牆上掛着經過真理辦公室“修訂”的扭曲版世界地圖、中國地圖,邊角上還有幾張摞起來的圓凳,那是給小廝坐的。這一點卻是高舉最不習慣的:跟着來的小廝能站在身後聽用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澳洲人卻不這樣,要麼拿個圓凳到牆邊一起坐着,要麼就到外面等。
“首長都坐着說話,你一個小廝還敢站着居高臨下盯着首長看?”某個前不久剛被抓起來的葉姐曾經這樣給高舉解釋過。
葉姐被抓,高舉是覺得很可惜的。不過這事情他撕擄的乾淨,只得了好處,沒沾半點包。這也是他多年來“熟悉髡情”的好處。
寒暄了幾句沒營養的廢話,韓月已經端上了黎母山烏龍茶――這澳洲人可沒什麼點湯送客的規矩。高舉接過茶水,作勢一嗅,又品了幾口,繼續很沒營養地讚道只有鄭元老這裡纔有正宗的黎母山烏龍茶,滋味就是與別處不同,鄭尚潔卻是不想再繼續這沒營養的對話了,也沒依着慣常的廢話套路作答,只是嫣然一笑,也抿着嘴慢慢地啜了一口,緩緩道:
“高大掌櫃,這次請你來的確是有要事要商,接下來還要你多多出謀劃策呢。”
高舉精神一振,趕緊道:“不敢,不敢,元老院但有吩咐,小民一定竭力報效。”
原鄭尚潔的意思是要他出面來組織“工商業聯合會”。
廣州城中私人工商業數量衆多,門類複雜,從業人員衆多。不僅涉及到市民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也涉及大量的國內外貿易。
元老院並無包攬一切搞計劃經濟的意圖,這即不符合他們的經濟學理論實際上也做不到。但是這麼大規模的工商業依然需要進行有效的組織化。特別是接下來的稅務改革、幣制改革、推廣新設備等舉措,無一不需要一個本地工商業從業者的組織來協助。組織掌握這樣一個組織,也有利於地方政府能夠有效的動員廣州的工商界的人力物力。調控物價和物資流通。同時,也給予工商業者們一個專門向上反應的信息流通渠道。
工商業者們過去也是有組織的,他們有得是以行業組織,比如“米糧行會”、“紗緞公所”、“錢業公所”……也有按照地域組織起來的會館。會館情況較之行業組織更復雜,即有同行業的,亦有跨行業的。就拿這販運糧食到廣州的大糧商們,他們即參與組織了“海陽會館”,又參加了更大範圍的“潮汕會館”,同時還是“米糧行會”的成員。
象這位高舉高老爺,他雖不是洋貨行會的會員,卻是休寧會館的會董之一。
這些林林總總的行會、會館,都要加以組織起來,這樣纔能有效的加以控制和使用。同時也遏制他們在社會生活方面發揮太大的作用。“有困難找會館”,對於客居異地的商人和讀書人來說,會館是他們惟一的倚靠。
高舉自然不知道元老院組織“工商聯”有這麼多的企圖在內。但是他本能的意識到這玩意“另有深意”。
從澳洲人的一貫做法來說,他們“重商”是傳統。臨高這樣原本堪稱毫無商業的地方,硬是被他們造成了一個“商賈雲集”的興旺之地。到了原本就是四方輻輳,商旅雲集的廣州,豈能不大顯身手?
但是,高舉從他一個商人多年和官府打交道的經驗來說,官府牽頭辦得事,不管理由多麼堂皇,最終目的都是聚斂。自己來當這個“工商聯會長”,那就是徹底上了澳洲人的“賊船”,到時候少不了有許多煩難事,恐怕還得擔上許多的罵名。
然而反過來說,澳洲人最重工商,自己當了這個“會長”,就是廣州商界的“話事人”,澳洲人和廣州商界的上傳下達等於都要通過自己。很多事情必然要與他商議,這種權力可是廣州城裡商民裡的頭一份!
高舉的心情時而興奮時而惶恐,兩種情緒在心中翻雲覆雨,臉色也不由自主的變幻莫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