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了起來,文德嗣站在特務艇的後艉樓上,負手而立,一層金色的朝陽籠罩在他的身上,渾身散發出耀眼的光芒。衆土著海軍官兵們侍立在旁,一個個恭恭敬敬不敢言聲。只見文總眺望廣州,頗有將“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豪情。
“又回到戰鬥過的地方了。”文德嗣低聲道。想到當初自己和王、蕭二人往返蟲洞,籌措資金的事情,不由得感慨萬千――幾年前在白鵝潭上被冉耀等人用幾支小口徑步槍和獵槍解救,一行人狼狽而逃的往事又歷歷在目。
這會,他率領着艦隊來到這裡,滿城的官吏百姓生命財產安全都要取決於他的一念之間,志得意滿之情溢於言表。
“想當初,老子的隊伍纔開張,攏共只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文德嗣忽然哼起了這首他其實並不熟悉的京劇――眼下沒有什麼比這段詞更能表達他的心情了。
陳海陽原本就在後艉樓下,爲了不打擾文總的雅興,他一直沒有走上前去。與文德嗣的感慨萬千不同,他在考慮下一步的該如何進行。
仗打到這個地步,已經超越了軍事範圍,成了政治仗――特遣艦隊一路攻到廣州不是爲了拿下這座東亞大城市,而是要迫使對方供求和。如何能夠施加一定的壓力達到自己的目的,又能夠不至於讓對方乾脆來個魚死網破,分寸拿捏必須非常的準確才行。
“文總,”陳海陽見文德嗣追憶往昔的勁頭漸漸淡了下去,這才招呼道,“你看下一步怎麼辦?”
元老院沒有佔領廣州的打算,他們要得是重開貿易,能夠繼續從廣東得到人力物力和市場。爲此,他們不能嚇跑了廣州的富商們――根據情報局的報告,已經有許多富商從廣州逃走,如果真得攻下了廣州,整個珠江三角洲就會成爲一個“戰區”,商人們不敢再來,這城佔着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文德嗣和陳海陽一路上絞盡腦汁,想得就是怎麼搞得轟轟烈烈,卻又不至於讓廣東的官府徹底的關上談判的大門。
現在戰艦已到白鵝潭,和談工作就要儘快展開――珠江口遠征雖然戰果赫赫,要是達不到議和的效果,在戰略上就是徹底的失敗。
陳海陽提議:是否立刻派遣人進入廣州遞交照會,要城內官吏出城談判。
“不,這事情不能搞照會――這不成‘兩國論’了?李逢節打死也不敢接這個照會的。”文德嗣連連搖頭,“只有通過私下接觸來傳遞消息!當官的怎麼應付上面他們自有辦法,我們得趕快找到聯繫的渠道。”
對外情報局在廣州城內有林佰光等人的潛伏,所以廣州城內的狀況特遣艦隊每天都能收到來自臨高總檯轉發來得電報。
“李逢節幾次想與高舉接觸,高舉一直不肯。我看現在可以請情報局的人和高舉接觸,讓他來充當中間人。”文德嗣說,“高舉一直是澳洲貨的代理商,這層皮他脫不掉,由他來出面合情合理。”
“我們先放幾下空炮,嚇唬嚇唬他們,”陳海陽說,“我就不相信城裡的官老爺們能夠裝聾作啞。”
高舉閉門謝客,城裡各方無論是誰來相見均稱“不在宅中”。這樣做並非拿架子――實在是他的地位尷尬,難以相對各方的緣故。
郭逸等人逃走,紫氏產業被相繼查封之後,高舉已經覺得自己大大的損了面子,爲此他很是不快的修書一封,將事情的經過稟告了楊公公。當然,楊公公現在在宮裡說不上什麼話,不過總還是百足之蟲,路子寬,只要逮到什麼機會,說不定就能給田家狠狠的上一次眼藥。
澄邁戰敗之後,一部分士紳官員暗中活動,希望他出面去議和,他一面惱恨官府在紫氏產業上讓他大大的丟了面子和信譽,一面也不知道這事情背後的水深淺如何,不敢隨便出面應承,乾脆來個“不在家”,躲在宅子裡靜觀期變。
他足不出戶,外面的消息卻靈通的很。特遣艦隊進入珠江之後一路的“事蹟”他全都清楚,這讓他又驚又喜。驚得是澳洲人竟然如此的厲害,不但戰敗了進剿官兵,還一路追殺到了珠江內河。兵鋒直指廣州――萬一雙方在廣州城下大打出手,廣州這片生意人的“樂土”可就要毀於一旦了,喜得是自己總算在這場“絞髡”的考驗中沒有站錯隊,不管是官府還是澳洲人,應付得還說得過去――澳洲人捲土重來之際,高家又可以在澳洲貨上繼續發財。
澳洲人離廣州越來越近,聲勢愈來愈大,他對澳洲人的想法也就完全瞭然在胸了――他們是要“以戰迫和”。
既然是要“和”,就得有接觸的渠道。高舉自認爲整個廣東,沒有比他更合適充當這個渠道的人物了。不管是官府還是澳洲人,想要媾和都得找他居中。
所以最近一個月來,他又恢復了正常的“在家”的局面,儘管極少見客,見客也不多談。正是在“待價而沽”,準備狠狠的宰官府和當地的縉紳們一把――要是可能的話,再宰澳洲人一刀。
高舉密切的注意着外面的一舉一動,在澳洲艦隊步步緊逼,城裡漸漸風聲鶴唳,大戶們開始逃命的時候,他毫無所動――他有預感,澳洲人是不會進攻廣州的,最多在城外擺擺架勢而已。
他已經打好了主意,得等官府的人再次上門來請他去折衝交涉,他纔會出面。當然,必須先答應他的一系列條件。他不但要爲自己掙回面子,也得爲澳洲人掙回面子――當然,還要出一口惡氣。一想到田達這小子在自己面前的無禮狂悖的模樣,高老爺就忍不下這口氣。
這天他剛剛起身,一個人獨自吃過早飯,到了辦事的院子裡,先逗鳥取樂――高舉很喜歡養鳥,他和北式養鳥重“音”不同,首先要鳥的樣貌美麗,羽毛五彩繽紛纔好。所以從西洋各地蒐羅來許多中國所不見的名貴鳥類,一隻只五彩斑斕,懸在廊檐下煞是好看。
正在人鳥相樂,一派和諧場景之際,忽然外面想起了隆隆的炮聲。幾隻小鳥立刻嚇得在籠子裡亂撞。高舉眉頭一皺,循聲望去卻是白鵝潭方向。
白鵝潭那個地方,除了花艇就是酒樓,哪裡來得大炮?難道是澳洲人已經到了白鵝潭?高舉正在疑惑間,一個家奴匆匆跑進來,向他稟告“澳洲人的船隊已經到了白鵝潭,正在放空炮。”
“放就讓他們放吧。”高舉一臉無所謂的模樣――這不過是敲山震虎。
“老爺。”家人又有些遲疑的說道,“田老爺來拜……”
“哪個田老爺?”
“就是田達――”
高舉哼了一聲:“不在家。”這個卑鄙無恥的東西,他才懶得見。
“他不肯去,非要見您一面,”家人象往日一樣立刻領命而去,而是繼續關說,“說有場大大的富貴要送與老爺。”
“不見,”高舉淡淡道。說着又嘲諷的看了家人一眼,“你得了他多少銀子?”
“小的沒有……”家人大驚,趕緊辯白。
“你去賬房,說我說得,賞你八兩銀子,把田達的四兩銀子給我丟回去!”高舉面無表情的說道。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家人嚇得魂不附體,趕緊跪下磕頭,“小人知錯了……”
“去吧。”
田達死皮白臉的非要見他不可的原因他不知道,但是他大概猜得出來。這次田達在廣州企圖吞併紫氏字號完敗――先是郭東主等人離奇的失蹤,這還算好,因爲田達起碼還能搞到紫字號遺留下來的房產,但是官府一味拖着不辦,等到澄邁慘敗的消息傳來,就算是局外人都知道田達更沒有指望了。
田達到廣州快一年了,原本他是誇下海口,能爲東家搞到廣州紫字號的投獻,現在卻一無所獲――如果就這樣回去覆命,他這田家的奴才多半就做不成了。最近這些日子,他四處蒐羅各種澳洲貨和寶貨,大約是爲了回去有個搪塞的餘地。
田達在高舉宅前吃了一個閉門羹。原本接了他銀子滿臉堆笑,一個勁的說“包在身上”的門上家人冷着一張臉回來,直接把銀子丟還給他,說了一句:“不在家”,便再也不開口了。
田達罵罵咧咧:“奶奶的,一個個都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這廣州城真是再也呆不下去了。這夥當官的和縉紳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原本只要他登門拜訪,沒有人敢不見的,至不濟也要出來招呼一聲,送他幾十兩銀子應酬應酬。現今,稍有背景的人物沒有一個肯見他的,就算肯見,說話也極不客氣,更不用說饋贈他些什麼東西了。
紫字號完全沒了指望――當初那幾個澳洲人逃了之後衙役們查封紫字號的時候,田達沒花多少力氣就讓看門的衙役放他進去“參觀”了一番。結果讓他失望,丟下的貨物生財之類的東西倒是不少,可是全衙役們抄走了。澳洲人的產業裡除了不少常見的匠人用具外也就幾個不知用法的澳洲機械,而且上面的那些精妙的銅製部件和玻璃部件不是被衙役偷走就是在封存時被粗魯的衙役弄壞,沒有澳洲工匠斷然無法修理和使用。之前他也打聽到那些人走的極是從容,沒有留下一點隻言片語的字據。
別說這幾家字號根本沒落到他手裡,就是真得落到他手裡,也沒有半點用處!除非是有買家願意接盤。可是誰又有本事能重振這幾家字號呢?他們賣得東西,無一不是澳洲貨,最少也是按照澳洲秘方做得。別得不說,光拿喝起來嘴裡發麻,有氣泡的甜水是怎麼做出來得,全廣州就沒有人知道。還有大夏天也能隨時隨地拿出來的冰塊……“高舉這個該死的老狐狸。”田達一邊罵一邊出來。他求見高舉是想訛他幾件少見的澳貨好回去交差,畢竟這次奪取紫明樓的事有已經黃了。而髡賊步步緊逼,田達隱隱約約覺得不妙――早就動了北返的腦筋。
可是高舉軟硬不吃,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原想把那個能夠大放光明的澳洲油燈弄到手進獻入宮,沒想到對方現在連見都不肯見他,弄的田達自覺很沒面子。
“去柳家。”座進轎子裡之後田達決定去柳家,這家商人沒勢力又是作往北面的的生意,據說家中有幾樣稀罕的澳洲寶貨。這家人和澳洲人瓜葛不淺,不怕他們不服軟。得手之後,他就立刻離開廣州,白鵝潭的炮聲他也聽見了,乘着現在廣州的城門還有打開着的,趕緊溜之大吉,萬一落在澳洲人手裡肯定沒有好果子吃。
轎子在街道上擡着,田達在轎子裡盤算着如何好好的訛柳家一番的時候突然有人大喊:“牛發瘋了,快跑啊!”
田達正要探出頭去看看,轎子卻“乒”的一聲落了地,顛得他差點沒從轎子裡甩出來。田達罵道:“你們這夥狗東西!連轎子都不會擡……”
轎伕已經逃走了。田達剛從窗子裡探出頭,只見一頭壯實無比的水牛,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氣,舉着兩隻碩大無比的牛角直直的向轎子衝來。
田達尖叫一聲,癱倒在轎子裡。
“咔碴”一聲輕脆的骨頭碎裂的聲音是田達在人間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田達之死在廣州城裡沒有引起半點漣漪--除了那些知道田達和澳洲人恩怨的人們。當初捧過田達臭腳的人們不免萬分的心虛,吃過他虧得人則暗暗叫好。高舉聽說之後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城裡正在緊鑼密鼓的上演着戲碼,城外的特遣艦隊同樣沒有閒着。伏波軍在白鵝潭登陸,徵用了幾座酒樓作爲指揮部和高級軍官宿舍,在原先停泊花艇的棧橋上修起了臨時海軍碼頭。許多火箭發射架和黑爾火箭被卸下了船,在城外架設起來。如果城裡的官兒們對議和依然缺少緊迫感,文德嗣準備用火箭來提醒他們一下。
爲了便於從各個方向炮擊廣州,炮擊艇中隊的所有炮擊艇進行了臨時改裝,拆除了280mm臼炮,改裝上火箭發射架。這樣炮擊艇就能沿着白鵝潭和內河水道機動,從任何方向轟擊廣州城了。
從香港轉運來的黑爾火箭船隊帶了三百多枚,文德嗣決定給李逢節三天時間,沒有反應就立刻給他們放一次大煙火。
有元老提議利用城內的情報系統,派“關係”去找高舉出面向李逢節提出媾和。
“媾和,還是要讓對方先提出來的爲好,再說我們去請託了高舉,他未免就要得意起來,以後難免要拿這個表功,向我們索取更大的利益。”文德嗣說,“我們等幾天,再看看他們的反應。”
爲了避免腹背受敵,陳海陽命令海兵和水手混合營攜帶火炮,發起了驅逐廣州城外的西面要點鳳凰崗和東面要點東盛寺上的守軍。只用了不到一天時間就肅清了敵人。兩處守軍未經激烈戰鬥就先後潰逃,丟下90具屍體和各種舊雜大炮200多位,伏波軍傷亡10人,其中陣亡3人。
鳳凰崗和東盛寺的失守,使得廣州的防禦處境愈發被動。李逢節別無選擇,原本扭扭捏捏的求和行款之事也只好下定了決心。
李逢節想,議和最大的障礙是高舜欽,如果被他知道了肯定會遭到竭力的反對――搞不好還會立刻上奏摺彈劾此事,他是御史,可以“風聞”,道聽途說什麼都往奏摺上一放,京裡的輿論一起來,自己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考慮再三,決定照例自己不出面,分成兩路進行:廣州這邊的事情直接由廣州知府餘葆存出面――反正守土有責這件事上,他餘葆存是頭一個,不怕他不肯。
另外一路,則由李洛由在澳門進行。澳門是葡萄牙人的地方,雙方談起來可以開誠佈公,有些在餘葆存面前不能說只能暗示的東西,在李洛由那裡就可以明明白白的說個清楚。
眼下,是讓餘葆存和高舉出面儘快說服澳洲人退兵,然後在澳門再談其他條件。澳洲人的戰艦在這裡多停留一日,他就越難以向朝廷交代。
餘葆存到得巡撫衙門,秘議了半夜。第二天一早,便親自打轎來見高舉。
“這是撫軍的意思麼?”高舉聽完餘葆存請他出馬去喝“髡賊”議和退兵的要求之後,問道。
“高公你老英明,難道還要學生我說得明明白白不成?”餘葆存苦笑道,“守土有責,大家都是身不由己。此事還要借重高公了。”
“老公祖哪裡話,”高舉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高某不過是一介商賈而已。此事恐怕是力不從心。”
餘葆存暗罵這老傢伙又在惺惺作態,必然是要漫天開價。眼下有求於他,只好示意只要他肯出畫面,一切都好商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