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宋政準早先所憂慮的那般,錦繡花劇團從城郊進來,便被搜查了一輪,到了宋家周遭,又讓密探給翻了一輪,到底還是順利進入了宋家來。
陳沐本以爲能鬆一口氣,誰知道竟有洋人不請自來,藉着看戲的藉口,時不時往後臺這裡窺探。
除了洋人之外,還有一些官差,也在四周巡視。
也難怪他們會這麼重視,陳沐與宋真姝曾經公開出現,如今陳沐逃遁,他們自是要重點“關照”宋家。
陳沐早先還認爲宋政準和餘晚庭是小題大做,如今看來是非常有必要的。
戲臺子早就搭好,就在宋家的大堂外頭,宋政準和家人出來看戲喝茶,享受閒暇時光。
陳沐趁着這個空當,溜出了後臺來,在宋政準的帶領下,來到了後宅的一個院子前頭。
院子外頭守着兩個英武十足的女子,想來該是貼身保護宋真媛的。
“老爺。”
“嗯,在外頭好好守着,誰都不能放進來。”
“是!”
陳沐停在房門前,深深吸了一口氣,宋政準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道:“隨便跟她聊聊就好。”
陳沐長長地呼出氣來,點了點頭,便走了進去。
房間很昏暗,窗戶都被封死,憋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藉着外頭漏進來的光,陳沐便見得宋真媛坐在梳妝檯前,正在梳着頭髮,梳子上是大把打結的頭髮,地上也是大片頭髮,看起來着實瘮人。
宋真媛有些慌張,緊緊捏着梳子,扭頭看時,見得陳沐,也是一臉茫然。
“啊媛,有個老朋友要過來看看你。”宋政準的聲音,讓宋真媛鎮定了不少。
她走到前面來,藉着門口的光,看清楚了陳沐的臉,那茫然的雙眸,瞳孔收縮,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熱淚頓時滾滾落下!
陳沐也是心生感動,過了這麼久,宋真媛仍舊思念着兄長陳英,他也是爲此而感到痛心。
“不……不……不……不是,不是!”宋真媛拼命搖着頭,突然抓起旁邊的花瓶,便用盡力氣丟了過來!
“出去!”
“出去!”
陳沐偏頭躲過,花瓶砸在門板上,啪嗒碎裂開來,碎片四處濺射,嚇得宋政準溜到了外頭來。
宋真媛仍舊沒停下,瘋了一般,將房中能丟的東西,都往陳沐身上招呼!
陳沐雖然能躲,但有些東西實在是躲不過,這姐兒將一壺熱茶投了過來,濺射開來,也是燙得陳沐皮肉通紅!
能丟的都丟了出來,宋真媛將門栓抽出來,衝出房外,便往陳沐身上打!
陳沐也是叫苦不迭,又不能還手,結結實實捱了幾板門栓,實在沒法扛,見得宋真媛要打他腦殼,當即往外走。
這才走了幾步,宋真媛又哭喊起來:“別走!”
“不走還有命玩啊!”陳沐不敢停,走到院門,見得宋政準躲在兩名女打手身後,也是一臉鄙夷。
“經常這樣?”
宋政準尷尬一笑:“倒也不是很經常……”
陳沐往旁邊的垃圾筐掃了一眼,裡頭全是碎片,估計房裡的擺設今日纔剛剛換上新的,也就只能搖頭了。
正當此時,院子裡頭傳來啪嗒一聲,門縫裡一看,宋真媛已經將門栓丟在地上,正坐在院子裡痛哭。
宋政準一臉的心疼,朝陳沐投來求助的眸光,陳沐見得這狀況,也只能硬着頭皮回到了院子裡。
他走到身邊來,蹲了下去,也不知該如何勸慰。
宋真媛擡起頭來,滿臉都是眼淚鼻涕,再顧不得這麼多,投入陳沐的懷中,嚎啕大哭起來。
她沒有說“好想你”,也沒有說“好想死”,只是不停地重複着一句話:“我好想活下去……好想活下去……”
陳沐的內心彷彿被大錘狠狠撞擊,裂成了無數碎片。
他輕輕拍着宋真媛的後背,輕聲道:“那就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宋真媛如同受傷的貓,在陳沐懷中蹭着,貪婪地吸着陳沐身上的氣味,彷彿一鬆手,陳沐便如幻影一般消散不見。
她擡起頭來,眼中滿是深情:“可你不在了,我還怎麼活……我還怎麼活……”
陳沐也是心碎,這一刻,他沒有刻意,只是自己的心頭也想起了兄長。
“他不在了,我們也要活,哪怕是爲了他……”
宋真媛的身體猛然一緊,推開了陳沐,彷彿看着一個陌生人,又滿是不捨。
“大哥還有很多事沒有做成,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爲他完成這些事……”
陳沐其實並非要她做什麼,只是想爲她留個生存下去的動力罷了。
然而宋真媛卻似乎被觸動了什麼,站起來便往房間裡走,一邊走還一邊扭頭看陳沐,眼中滿是警惕。
“不……你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陳沐看着她那怯懦的背影,終於是能夠體會到宋政準的擔憂。
“就是這麼個樣子……”宋政準站在陳沐的身後,沒有了嘆息,眼眶溼潤,似乎在懷念女兒小時候的畫面。
陳沐欲言又止,也不知該怎麼開口,倒是宋政準拍了拍他的肩頭。
“你做得已經很好了,先回去串場吧。”
經得這麼提醒,陳沐也就離開了小院,回到後臺,也沒多久便輪到他上臺,走了一下過場,回來之後便悶坐着,腦子裡全是宋真媛適才的舉止。
她想來該是清楚陳沐的身份,說明她的腦子其實清醒着,起碼有一段時間是清醒的。
只要還清醒,那就還有得救。
至於該如何去救,陳沐暫時還沒有法子。
若是瘋症,醫藥可以治理,但這分明是心病,主要是因爲憂傷過度,心病還須心藥醫,可兄長陳英已經不在了,什麼纔是她的心藥?
兄長陳英是個玩世不恭的人,雖說與宋真媛有着婚約,但陳英時常在陳沐面前自誇,哪個姑娘對他有意思,哪個姑娘比較好耍之類的言語。
陳沐的記憶之中,兄長對宋真媛雖然也有過不少談論,但大多都是美麗的外貌或者穿着之類的評論,從未給陳沐提過兩人的心事。
更多的信息,陳沐也是想不起來,更是無從所知,也只能悶坐着了。
陳沐抱頭思考之時,一股幽香清風撲面而來,宋真姝坐在了他的旁邊。
“見到了?”
“嗯……”
兩人沉默了片刻,陳沐擡起頭來,朝宋真姝說道:“給我講講她和我大哥的事情,什麼事都可以。”
宋真姝有些遲疑,終究是開口道:“你覺得我父親爲何要反對這門婚事?”
陳沐心裡頭想的是,門不當戶不對,但最終沒有開口,因爲那天夜裡宋政準也用同樣的理由,預言了宋真姝不可能與他陳沐有任何結果。
宋真姝沒有回答,走到外頭去,不多時便回來,手裡卻拿着陳沐那根菸杆子。
她給陳沐裝了一鍋煙絲,點燃了之後,才遞給了陳沐。
這煙桿子是陳沐那天夜裡爲了表明身份,才讓方張拿進去給宋真姝的,此時她幫陳沐點菸,到底是有些怪異的。
陳沐輕輕吸了一口,畢竟怕煙氣嗆到這位二小姐,不過宋真姝接下來這一句,卻讓陳沐嗆到了自己。
“因爲你的大哥是個十足的衰人,所以阿爸不讓家姐嫁給他!”
死者爲大,更何況還是陳沐的大哥,宋真姝這句話說出來,陳沐心裡也不舒服。
也難怪她要給陳沐點菸,似乎怕陳沐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
“我大哥怎麼就衰了?”陳沐對兄長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但他也知道,宋真姝不可能污衊死者,只能壓住了自己的情緒。
“你大哥確實與家姐情深意篤,但他在外頭還有別人,或者說,在他眼裡,女人都是一個樣,每個女人都一樣。”
“他是個浪子,沒有哪個女人能得到他的真心,或者說,他對每個女人都是真心……”
“但他卻不知道,女人與男人不一樣,尤其是沒有留洋,沒有讀過女校的女人,更是不一樣,她們認定了,就會死守一生。”
宋真姝分析得很理性,陳沐對兄長的情事瞭解不多,但兄長時常在他面前吹噓各種女人,他心裡也有數,只是他並不相信兄長是個玩弄女性的爛男人。
“大小姐與你一樣,都是留洋的,思想應該會更加開明,爲何還這麼想不開?”
“明知道他是個衰人,爲何要沉淪至此?”
面對陳沐的疑問,宋真姝沒有賣關子,她擡起頭來,下巴的線條很堅毅。
“問題就在這裡,他讓家姐知道,家姐在他眼裡,與其他女人不一樣,家姐是唯一一個。”
陳沐默然,過得許久才問道:“所以,你覺得這是真的嗎?”
宋真姝低下頭來,看了看陳沐:“他是不是真心,我也不清楚,但家姐認爲,他是真心的。”
“正是因爲他對待其他女人都是一個樣子,唯獨對家姐不一樣,所以家姐才更加的傾心,況且,他們……他們經歷了太多事情,該做的不該做的……”
“家姐雖然留洋,但貞潔觀念還是在的,若骨子裡不是固執的人,又如何頑固到對抗父親,堅決要留洋?”
宋真姝雖然說得平淡緩和,但陳沐的心情也是複雜起來。
他寧願相信兄長對宋真媛是真心的,他不想兄長的光輝形象,受到一星半點的損傷。
“他們經歷的事情,都跟我說說吧……”
宋真姝看了看陳沐:“全部?”
陳沐直視着她:“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