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如打雷,就在城外響起,整個城鎮不分白天黑夜,都無人能入眠。
這是個多災多難的時期,上了年紀的老人,已經顯得很淡定,在煙館裡躺着,躲在溫暖的半夢半醒裡頭,醉生夢死,外頭的炮聲,又關他卵事?
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登上了低矮的城頭,或者爬到高樹之上,往城外眺望,帶着好奇,又帶着驚恐,刺激的感覺使得他們渾身顫抖,卻又不願離開。
他們想着應該做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他們聽說疍家人都上岸了,留在了陳家,或許在陳家,能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很多人躍躍欲試,一小部分人甚至果真到了陳家,只是吃了個閉門羹,便再沒有人去嘗試了。
陳沐並不是不需要人手,但他更需要的是保密。
才睡了一會兒,他便醒了過來,找到了孫幼麟。
“外頭情況這麼樣了?”
孫幼麟渾身風塵,想來也是剛剛從外頭回來,咕嚕嚕灌了一通涼水,這才朝陳沐回答說。
“剛剛我銅城幾個兄弟一道出去看過了,鬼佬在外頭放炮,不過打得很散,並沒有傷人,大多數炮彈打在了空地上,動靜確實很大……”
陳沐的猜測並沒有錯,這些鬼佬並非真的要發動大型的戰爭,他們只是虛張聲勢,嚇唬地方官府,以此來要挾議和,謀求利益罷了!
“巡防營呢?”
“何胡勇帶着巡防營的人,守在城內,並未出城,早先炮聲停了一會兒,何胡勇也沒有讓人出城去商量停戰。”
陳沐也點了點頭,這何胡勇今次倒是硬氣,只是陳沐並不是很看好。
連他都能看得出洋人的把戲,朝廷裡那麼多人才,又豈會看不出來?
可直至目前爲止,仍舊沒有援兵開進來,只怕議和的可能性很大。
若果真議和,何胡勇此時的強硬,會對他造成極大的影響,屆時他必然要被推出來,成爲賠償洋人的零頭。
“鬼佬大概有多少人?”
孫幼麟沉思了片刻,似乎在回憶,而後謹慎地說道:“估計有五百人,十五門炮,戰艦上應該沒多少人,咱們也準備妥當,只要你願意,今夜就可以出發了!”
陳沐點了點頭,想了想,便說道:“好,咱們今夜就出動!”
一直沉默着的杜星武此時開口道:“賢弟,會不會太過倉促了?”
陳沐搖了搖頭:“不,咱們必須儘快做這件事,只要斷了鬼佬們的後路,他們就只能退兵,因爲他們的補給全都在船上!”
“只要讓朝廷看到洋人並非不可戰勝,或許就不會議和了!”
陳沐有些激動,但杜星武卻是搖了搖頭,似乎在嘲笑陳沐太過天真。
只是他到底沒說出口來,朝陳沐道:“好,今夜我們就出發,不過你不能去,家裡需要有人坐鎮。”
陳沐也是苦笑:“杜大哥你放心,我不是硬逞強的人,我現在渾身散架了也似,去了也是拖累你們。”
杜星武這才放心下來,幾次欲言又止,到底是沒再說什麼,與孫幼麟等人下去準備,到得入夜時分,趁着夜色,在疍家人的指引下,往海邊去了。
陳沐雖然也擔憂,但自己做不了太多事情,可到底是坐不住,思來想去,便離開了家,往軍營去了。
他必須給弟兄們找條後路,無論此次行動成功與否,他都要找個正當的說法,如此才能名正言順。
外頭已經執行宵禁,街道上也沒甚麼人,新會縣城沒有太高的城牆,所以士兵很多,都在巡視,以免敵人發動夜襲。
陳沐才走了一段,便讓官兵給撞上,陳沐也不抵抗,只是說有重要的情報要見何胡勇,又表明了身份,官兵也不敢魯莽,到底是把陳沐帶到了何胡勇的營房來。
陳沐心中也是慶幸,此時也終於明白蔡老班主的良苦用心,若不是蔡老班主提點,掙了個“陳十四”的外號,陳沐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獲得如此高的知名度。
沒有知名度,不可能在街上亂走,更不可能說要見管帶,就能見到巡防營的管帶。
何胡勇正在營房裡軍議,待得軍官們都散了,才讓陳沐進去。
他的案上有個沙盤,牆上掛着軍事地圖,但並沒有遮掩,也不知是信任陳沐,亦或者不屑這麼做。
“軍事重地,可不是誰都能進來的,說吧,有什麼事。”
他坐在椅子上,伸了伸懶腰,將雙腳擱在了案上。
在陳沐的印象之中,何胡勇很喜歡穿戎裝,也很少有這麼散漫的舉動,眼下戰爭時節,他竟反倒放鬆了起來,也是讓人感到詫異。
“這附近可有高處?”
何胡勇皺了皺眉,臉色也冷了下來:“打探地形可是禁忌。”
陳沐並沒在意,只是朝何胡勇道:“先前說要送你一份禮,你總歸要驗收一下吧?”
何胡勇似乎有些緊張,但還是站了起來,順手拿了個單筒望遠鏡,便帶着陳沐出去了。
營房外頭的城牆上有個哨塔,兩人便登了上去,何胡勇朝陳沐道:“然後呢?”
陳沐望着前方的夜幕,笑了笑道:“等。”
雖然哨塔上寒風陣陣,但何胡勇似乎有了預感,也不再多說,便這麼站着,乾等。
“你不想知道徐官熙的情況?”何胡勇突然問了一句。
陳沐輕輕吸了一口氣:“不想,若他死了,你會跟我說的,如今問我,便說明他沒有死,問了也白問。”
何胡勇看着陳沐,嘴脣翕動了幾下,最終沉默下來,不再說話。
約莫過了一刻鐘,何胡勇到底是忍不住:“你到底搞什麼鬼?”
陳沐沒有回答,反倒開口道:“你終究是洪順堂的人,總不能當一輩子的官,若是不當官了,還會回來洪順堂嗎?”
何胡勇也是愕然,眼中竟然有些迷茫:“這身狗屁穿得太久了,有時候還真的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官還是賊……”
陳沐也默然,正打算說些甚麼,遠處的海岸線上,突然閃了閃!
“來了。”
何胡勇的身子陡然一震,趕忙舉起單筒望遠鏡,但見得海岸線上,不斷爆出一朵朵巨大的光團,久久不曾散去。
過得片刻,劇烈的爆炸聲便傳了過來,城外的洋人軍營徹底大亂,爆炸的餘波帶來一陣陣滿是硝煙味的風,洋人們四處奔走,爬上高處,整個營區都炸開了鍋!
何胡勇默默地放下單筒望遠鏡,臉上滿是驚愕,過得許久,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回去吧……”
陳沐本以爲他會欣喜若狂,因爲他是巡防營管帶,打退了洋人,乃是蓋世奇功,朝廷也不需要議和,他必然能在官場更上一層樓!
然而何胡勇看着卻萬分地失落,彷彿炸的不是洋人的戰艦,而是他的老家一般。
“我不明白……”
何胡勇擺了擺手:“你不需要明白,回去吧,我知道林福成見過你,這兩天洋人退了,你就去廣州吧。”
陳沐就更是迷惑了。
然而何胡勇卻沒再說什麼,只是讓人將陳沐送出了軍營,一直送到了陳家來。
陳沐是如何都想不通,也虧得弟兄們很快就安然歸來,談起炸戰艦的事,一個個滿臉紅光,彷彿做了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
也不消等太久,天亮之後,鬼佬們再沒敢放炮,他們派人舉着旗幟,進入到了城裡來。
也不知爲何,洋人入城,簡直比面對炮轟,更加的讓人緊張,所有人都不得外出,消息也封鎖得更加的嚴密。
過得兩日,纔有小道消息傳來,說是總督已經來到新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撤了何胡勇的職!
陳沐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終於明白何胡勇爲何要嘆氣,收到大禮爲何沒有半點喜悅。
他想讓兄弟們離開,可因爲洋人入城,全城戒嚴,根本就沒法子離開,到了中午,官兵便把陳家給圍了。
“十四爺,這是上頭的命令,咱們只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這些人面生得很,想着該不是巡防營的人,但對陳沐卻很客氣。
原因也不消說,陳沐的人炸掉洋人戰艦的事,早就通過疍家人的嘴巴,傳遍了整個地界。
疍家人從來都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洋人轟掉了他們的排船,他們跟着陳沐炸掉洋人的戰艦,這是臉上有光的事,又豈能不讓人知?
或許也正因此,陳沐等人才贏得了這些士兵的敬意。
他們沒有用強,陳沐也沒有抵抗,只是朝他們說道:“家裡還有個臥牀不起的老人,幾個老媽子照料着,讓他們留下來可否?”
官兵們相視一眼,當即點了點頭。
陳沐也沒有多說什麼,與杜星武等人一道,被“請”到了縣衙的大牢裡。
“到底還是發生了……”杜星武一聲輕嘆,想來早有預料。
陳沐漸漸也想明白了,也是心灰意冷,他終於明白,爲何林聞等人總是說,要喚醒國人,要開啓民智。
也虧得林聞等人制造了*,便離開了陳家,並未參與炸船,否則林聞等一衆留洋學生,也是逃不過的。
大牢裡吃好喝好,倒也沒虧待,陳沐也只是心灰意冷,孫幼麟等人卻是義憤填膺,他們做了多麼英雄的大事,最終卻被丟到了大牢裡,這是甚麼道理?
他們想不明白,難得從良,要爲百姓做些事情,卻落了這麼個下場,心中如何能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