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也沒想到,大鬧領事館的林學長,竟然就是林晟的親兒子林聞,更沒想到這位大少剛留洋回來,便發動了學生四處搞事情。
眼下林聞與那女學生將陳沐看作封建社會的餘孽和毒瘤,對陳沐毫不吝嗇嘲諷與譏笑,反倒半點也沒念及陳沐的搭救之恩。
陳沐不是小心眼的人,助人也並不求回報,但反過來被人咬一口的滋味,到底是不好受的,自是要反諷三五句回去。
林聞這樣的理想派,卻最受不了旁人的不理解,更何況此人還是父親新收的契子!
父親林晟乃是老廩生,講排場拼享受又三妻四妾,若挑個封建分子的代表,他父親絕對是最典型的。
也正因爲父親的做派,林聞與父親的關係並不融洽,此時見得陳沐,也果覺着物以類聚人以羣分,若不是這樣的父親,又怎會收了陳沐這樣的契子?
“正因爲有你這樣的人,我中華民族才無崛起的希望,你這樣的人,活在世上也只是浪費米糧罷了!”林聞也是忍無可忍,見得陳沐非但沒半點覺悟,竟還爲自己的愚昧而沾沾自喜,簡直就是無可救藥!
“話不投機半句多,大少沒甚麼要緊事的話就請出去吧。”陳沐也懶得跟他再吵,回到座位旁,就要繼續泡腳。
然而這句話卻惹得林聞更加火爆,快步走過來,一腳便將泡腳盆給踢翻了!
“譁!”
“哐噹噹!”
滿是中藥味的泡腳水流淌遍地,木盆在地上打了好幾個轉才停下,泡腳水更是濺得陳沐滿身都是!
“我出去?這是我家!我家不歡迎你這樣的人,要走也是你走,還不快滾!”
陳沐本就是寄人籬下,被契爺的親兒子這般驅趕,按說自尊心該是非常受損的,陳沐此時也是皺起眉頭來,眼眸之中滿是殺氣!
林聞到底是讀過書的,似乎也察覺到自己太過火了,嘴脣翕動,似乎想挽回,但話到嘴邊,卻又縮了回去,他可不是輕易認錯的人。
更何況,在他心中,陳沐這樣的人,就該吃一吃教訓!
“怎麼?還想打我麼?你倒是打啊!橫豎你是洋人的狗腿子,別以爲我不知道!”
“父親原先也只是吃吃喝喝,流連煙花之地,即便是秀才,也只是老封建罷了,如今卻因爲你,還要背上洋人狗腿的罵名!”
陳沐本以爲這些人不過是烏合之衆,沒腦子又要四處鬧騰,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查出了陳沐的身份來,若再給他一天半日的,也不消陳沐回家,估摸着他一樣能查出陳沐認了他父親做契爺了。
陳沐站起來,盯着林聞,咬着牙道:“是,我就是洋人的狗腿子,而且還是瞎了眼的狗腿子,否則又怎麼會把你們給拉回來,早知道讓你們去送死就好了!”
林聞也毫不相讓:“我早就說過了,不需要你救,是你壞了我的大事,如今同志們在遭受牢獄之災,我卻無能爲力,早知如此,我們還不如與同志們一併被捕,誰稀罕你來救!”
陳沐哼笑一聲道:“原來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罷了,你想要真正辦大事,還只是想要那個虛頭巴腦爲了理想而犧牲的名節?”
“你這樣的舉動,跟大明朝那些爲了被皇帝打屁股而上朝罵皇帝的文官又有何差別?說到底,你們還是在乎名氣口碑的,這又何嘗不是老封建,就這樣的人也敢妄談理想!”
陳沐到底是讀過書的,而且從小就讀書,若說打嘴仗,他又怎會輸給林聞。
林聞聽得此話,果真勃然大怒,指着陳沐的鼻子罵道:“你別說理想二字,簡直就玷污了這個詞!”
他的手剛擡起來,作勢要打陳沐耳光,身旁的女學生卻拉扯他的手,朝林聞使了個眼色。
林聞往門外看去,但見得父親林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門外,臉色鐵青,想來早已將他與陳沐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林晟快步走進房來,擡手就是一個耳光!
“啪!”
林聞的臉頰上頓時多出五個指印,嘴角都被打出了血!
“伯父,你怎麼能動手打人!”女學生頓時緊張起來,一臉煞白,滿眼驚恐與心疼,而林聞卻雙眸噴火,倔強地硬着脖頸,怒視着自己的父親!
“怎麼,連我這個父親都想打是不是!”
“古人云,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我三番四次勸阻,你卻留洋在外,這倒也罷了,這三年來,我這個當父親的,連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兒子就是你這麼當的麼!”
林聞也怒了,捂着發燙的臉,轉頭瞪着陳沐,粗着脖頸反駁道:“是!你不知我生死,其實你早就當我死了對也不對!你連契子都收養了,不是早就當我這個親兒子死了麼!”
林晟是何等人也,外出玩耍都要講排場講面子,家裡頭沒規矩,兒子翻牙撲齒還了得!
“我……我現在就打死了!”林晟四處掃視,又無趁手的家生,抽出煙桿子來,就往林聞頭上打!
“老爺!老爺!大事不好了!巡防營的人要來找大少!”林晟正要打,家中老管院卻是跌了進來,急吼吼地稟報道。
“巡防營的人來了!”林晟也收了手,林聞此時也是驚了一下,而後神情就變得凝重起來,似乎在下決心!
“來得正好,我這就出去自首,寧可坐監,也不願留在這家裡!”林聞狠狠地瞪了父親一眼,就要往外走。
林晟也急了:“你個逆子,還不站住!”
“巡防營是什麼地方!你進去了能剩半條命麼!”
林聞冷哼一聲道:“橫豎你早就當我這親兒子沒了,你抱着契子終老就好了!”
林晟也知道兒子的脾氣,三年前,同樣是這般樣地大吵,最終兒子林聞拼着斷絕父子關係,不也一樣離家留洋去了麼,反倒自己還得出錢供他讀書,通過洋行,輾轉不知多少手,也要匯錢過去,免得他受凍捱餓。
“有仁說得沒錯,你們這些人看起來一個個奮不顧身,但一個個都是沒用鬼來的!”
“你們倒是一個個想着蹲大獄,彷彿蹲了大獄就能完成你們的理想,但這並非真正的勇敢,而是怯懦!”
“若你真勇敢,就該留在外頭,想方設法將你那些所謂的同志們全都搭救出來,繼續你們未竟的事業,這才叫勇敢,一個個巴不得博個捨生取義的名頭,不是沽名釣譽又是爲了什麼!”
“口口聲聲說別個愚昧無知,我看你們纔是天真,愚蠢至極,全都被抓進去,誰來做你們的事!正蠢材!”
林晟此言一出,林聞也低下了頭。
適才陳沐雖然也有類似的譏諷,但林聞卻聽不進去,如今巡防營的人就在外頭,讓他感受到了極大的危機感,他才認真思考父親所言,終於是低下了頭來。
旁邊的女學生也在附和道:“林學長,伯父說的沒錯,如果我們……如果我們全被抓了進去,那就連最後的希望都沒有了……”
“我們必須想方設法,將同志們救出來,以後纔有更大的作爲!”
林聞適才這麼一鬧,此時哪裡好意思開口求父親幫忙掩蓋,幾個人便這麼沉默了片刻,外頭卻響起腳步聲來!
“你們不能就這麼闖進來!”
“官府辦差,老爺們想進來就進來,再癡癡纏纏,便是阻礙公務,要一併抓你們進去的!”
幾個年輕長工在外頭阻擋不過,巡防營的人終於還是闖了進來!
林晟也沒想到會是巡防營管帶何胡勇帶隊,臉色頓時不太好看了。
“何管帶,發生了何事,竟勞動您大駕光臨?”
何胡勇看了看林晟,眸光很快就轉向了林聞和那女學生,朝林晟道。
“林秀才,昨日領事館前發生了騷亂,犯案的學生還有幾個沒有落網,巡防營收到線報,說是有亂黨學生躲到林家來了,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林晟沒想到何胡勇如此堅決,半點商量餘地都沒有,臉色也蒼白起來,硬着頭皮道。
“何管帶哪裡的話,犬子剛剛從東洋留學歸來,身上風塵尚未洗淨,哪有時間作奸犯科?”
何胡勇往前兩步,直逼林晟,沉聲道:“林秀才,咱們可是有人證的,林聞到底有沒有參與,跟本官回去對質便一清二楚,何必在此浪費脣舌!”
林晟也是眉頭緊皺,若何胡勇果真有人證,必然帶着過來指認,如今卻沒人證在場,怕也只是詐唬一番,若果真將林聞帶回去,大刑伺候之下,白的也說成黑的,屈打也成招了!
更何況林聞是果真參與了這件事的,哪裡能跟着回去啊!
到了這個節骨眼,林晟也只能烏龜墊牀腳,硬撐下去了。
“何管帶,犬子是個安分守己的,老夫相信他萬萬不敢做那種事,何管帶若想強拿了去,便請出示府衙紅票,若沒紅票,還是請回吧!”
林晟是賭死了何胡勇沒有人證,畢竟那場面太過混亂,林聞留洋三年,纔剛剛回來,又有誰認得他?
何胡勇也果真沒有出示紅票,而是朝林晟道:“林秀才,你該知道深淺,若果真到了出示紅票的地步,那便再無迴旋的餘地了,說話可要考慮清楚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