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維爾遜突然問起愛不愛吃螃蟹這個問題,陳沐倒是有些意外。
因爲他知道,洋人都是糙漢,哪裡懂得如何去吃螃蟹?
不過據說法蘭西人的廚藝還算不錯,可亨利維爾遜是英吉利人,估摸着問起這一節,也就沒什麼好兆頭了。
也果不其然,陳沐沒有迴應,老亨利便開始說:“這吃螃蟹可是個麻煩事,有人喜歡讓僕人將蟹肉全都剔出來,享受滿口蟹肉蟹膏的滋味。”
“而我卻喜歡自己分解蟹殼的過程,如果可以,我甚至願意看着螃蟹長大,再一點點吃掉。”
“我享受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你知道麼?”
聽到此處,陳沐也有了一些預感,老亨利卻繼續說道。
“我擁有財富,地位和聲望,去只是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從小就一直在享受成果,我更願意自己去探索和創造一些東西,與享受想比,我更渴望成就感啊。”
亨利維爾遜這麼一說,也就相當於委婉拒絕了陳沐“千金買骨”的建議。
他的“螃蟹說”,無非是想告訴陳沐,他更喜歡自己去搜尋那些生物,讓人送上門來會失去趣味,會讓他無法感受到成就感。
說實話,陳沐是有些佩服的,但心中同樣沒有放棄,因爲他需要找個正當理由,讓紅蓮等人能夠進入到莊園來。
“那你爲什麼要收購我的儒艮,而不是自己去尋找?”
陳沐可謂一針見血,一下就戳中了足以打破“螃蟹說”的破綻。
老亨利微微一愕,而後搖了搖頭,說:“這儒艮不是普通生物,我已經尋找多年,走遍了全世界……”
“所以,即便是送上門來的,對我來說都是個意外驚喜了。”
論起辯論,陳沐可不輸任何人,當即反駁道:“那些人送上門來的,也極有可能會出現類似儒艮這樣的珍稀生物,也同樣會有意外驚喜不是?”
老亨利看了看陳沐,仍舊搖頭:“偶爾吃一下螃蟹會覺得很美味,但如果每天都吃,那就膩了,甚至以後都不想再吃了……”
“驚喜果然讓人高興,但如果每天都有驚喜,甚至每天都有很多驚喜,那就不再是驚喜了……”
似乎擔憂陳沐再次反駁他,老亨利沒有給陳沐迴應的空當,繼續說:“當驚喜變得平淡之後,人生會變得無味無趣,這是在害我,而不是幫我,你明白嗎?”
“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睿智的孩子,也很有想法,但展覽會的事情還是算了,不必再多說什麼了。”
老亨利的固執,一如他對那些生物的癡迷一般,並不會輕易改變,陳沐心中也有些失望。
不過陳沐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終究是忽略了一個問題,一個很大的問題!
如果他離開莊園,去尋找紅蓮和兄弟們,登報也就變得毫無意義,他就是要等兄弟們主動上門來找他。
老亨利的莊園雖然守備森嚴,連洋人都進不來,但並不代表陳沐的朋友不能進來啊!
如此一想,陳沐又涌起希望來,故作隨意地問老亨利。
“如果我邀請幾個朋友進來看看,你應該不會拒絕吧?”
老亨利似乎很吃驚:“你居然也有朋友?”
陳沐苦笑了:“爲什麼我就不能有朋友?”
老亨利也笑了:“現在回想起來,那天的你,真的像個……像個自然之子……身邊跟着一頭獅子,肩上扛着儒艮骨架,身上揹着長刀,嘖嘖嘖……沒想到東方人也能這麼神武威風……”
陳沐心裡也很是受用,不過也聽得出老亨利的意思:“你是在說我像野人,所以不會有朋友,對吧?”
老亨利的心思被陳沐戳穿,也有些不好意思,當下朝陳沐說:“不要誤會,老亨利我從來就不是小氣鬼,你是我老表,你的朋友就是老亨利的朋友,當然歡迎他們來做客!”
聽得此言,陳沐也總算是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你這個老表總算是不錯的。”
老亨利輕嘆了一聲:“說我好人的,你還是第一個……”
想了想老亨利的爲人處世,陳沐也就不奇怪了。
“不說這些了,你先跟我說一說,你是怎麼訓練那頭獅子的,爲什麼它對你這麼順從?”
陳沐哪裡能回答這個問題,若不是莊園裡的人幫忙餵養,他都不知道該如何養活這頭大獅子。
這大獅子之所以這麼服帖,完全就是因爲陳沐還帶着書冬遺留的殺豬刀。
陳沐正想着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老維利卻從外頭走了進來,輕聲細語地稟報說:“外面有幾個人說是陳先生的朋友……”
陳沐心頭一喜,也有些期待,不知道來的是楊肇春黃興等人,亦或者是楊大春和紅蓮那一幫。
老亨利卻是朝管家問說:“都是些什麼人?”
老管家有些遲疑,走進了兩步,卻是與亨利維爾遜耳語了幾句,老亨利頓時雙眸一亮,犀利的眸光死死地盯着陳沐。
“老表,你這些朋友可不是什麼正經人呢……”
陳沐心頭也是咯噔一下,心說來的該是楊肇春和黃興幾個了。
因爲楊大春和紅蓮魏姑芷那一幫,根本就沒來過香港,所以管家老維利是不可能認出他們的。
但楊肇春在香港有着不小的名氣,而且也自己辦了報紙,也算是名流。
亨利維爾遜雖然懶得理會世事,但老管家卻是周到縝密到了極點的人物,不可能對外界一無所知。
老亨利這麼警惕,估摸着香港這邊也知道了楊肇春等人的志向,並不希望老亨利與這些人有過多的牽扯吧。
想通了這些,陳沐也不含糊:“我來香港,原本就是爲了尋找我的朋友們,不過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所以纔想通過登報,讓他們來找我,老亨利,你不會將他們拒之門外吧?”
亨利維爾遜看了看老管家,又看了看陳沐,最終還是搖頭說:“我老亨利說話算話,既然是老表的朋友,就把他們都請進來吧。”
“這個……”老管家似乎有些遲疑,不過他知道主人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也就沒再停留,不多時便將人都給領了進來。
陳沐也有些坐不住,早早就在門外守着,見得一羣人走過來,便放眼望了過去。
爲首的果真是楊肇春黃興以及杜星武等人,而讓陳沐驚喜的是,楊大春和紅蓮等人竟然也在隊伍裡頭!
久別重逢的那種驚喜之感,充斥着陳沐的胸腔,陳沐恨不得馬上跑出去。
然而老亨利卻發話了。
“你可沒說你的朋友這麼多啊……”
人逢喜事精神爽,陳沐也打趣說:“怎麼?老亨利不會不招待吧?”
亨利維爾遜生氣起來:“怎麼可能,老亨利不是小氣鬼,會用最周到的服務來接待他們!”
陳沐狡黠一笑,也就不再多說,快步往前去了。
“陳沐,果然是你!”楊肇春呵呵一笑,與陳沐握了握手。
黃興也說道:“一來香港就搞出這麼大的新聞,老弟真是風雷手段了……”
陳沐一一與他們握手,此時紅蓮才走到前頭來,雙眸已經飽含熱淚。
“你……”陳沐尚未開口,紅蓮已經撲入了他的懷中,也不顧這麼多人的眼光,魏姑芷等人扭過頭去,似乎很是羞恥。
雖說時代不同了,但想要光天化日之下做出這樣的舉動,兩人又非夫妻,到底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不過大家都知道他們差點就經歷生離死別,如今重逢,喜不自禁,也是人之常情。
衆人問起陳沐的情況,陳沐也簡單說了些。
倒是陳沐問起他們這邊的現狀,楊肇春等人卻閉口不言,只是轉移話題。
正當此時,老亨利也跟了上來,朝陳沐說:“原來是個美麗的小姐,難怪你會這麼緊張了……”
對於老亨利的調侃,陳沐也不含糊,指着紅蓮,給他介紹說:“這是我的未婚妻。”
“這位是楊肇春楊先生……”陳沐一一介紹起來,不過老亨利的興趣卻不大,甚至有些不太高興。
“我知道楊先生,在中環結志街開設了輔仁文社教人英文,對不對?”
楊肇春也尷尬一笑:“是,亨利先生好久不見了……”
老亨利癟了癟嘴,不過到底還是伸出手來,與楊肇春握了握手,朝老管家吩咐說:“以最高規格接待他們,這是我對陳老表的承諾。”
管家老維利點了點頭,亨利維爾遜就先走回去了。
“各位先生女士,請跟我來。”老管家恭敬地在前面引路,將陳沐等人都帶到了宴客廳。
十幾個女傭魚貫而行,桌面上很快就堆滿了精美的茶點,不過英吉利人並不像其他老外那樣,他們更喜歡喝茶,茶葉也是上等的極品。
陳沐這才問起:“楊先生,你與亨利先生有齟齬?”
楊肇春也有些尷尬:“是有些小誤會……”
“亨利先生對園林很是癡迷,曾經問我要過不少資料,也算有些交情,不過早幾年孫兄到英倫去,被清駐英公館的人抓捕了,當時我就讓人拜託亨利先生施救……”
“只是亨利先生並沒有應承我,所以我很氣憤,最後還是香港西醫書院教務長康德黎先生伸出了援手……”
“我氣不過,有一次在報紙上說了亨利先生一些不是很好聽的話,我們也就再沒有往來了……”
陳沐知道亨利維爾遜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卻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淵源,當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轉移了話題。
“你們現在情況如何?”
聽得陳沐這麼一問,楊肇春和黃興相視一眼,面露難色,遲疑許久,才朝陳沐問說。
“陳沐,也實不相瞞,清廷派人四處搜捕,已經潛入到香港來,我等處境堪憂,亨利先生對你似乎不錯,不知道能不能請他幫忙,讓我們在這裡住一段時間,暫避風頭?”
陳沐早料到處境不會太好,卻沒想到會壞到這種地步,只是想要亨利維爾遜幫忙藏匿,只怕不是這麼容易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