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水養確實沒說錯,陳沐從未想過會死在這裡。
尤其他剛剛纔知道自己的身世,更確認了付青胤就是害死陳其右父子的兇手之一!
除了特里奧之外,連天王會也有份,陳沐本以爲自己即將能夠報仇雪恨,沒想到還有個天王會。
如此也好,他總算是知道自己將要面對敵人到底是甚麼樣子的了!
來此之前,他知道雒劍河與呂勝無在密謀些什麼,但他沒有得到答案。
這一路走來,他已經體會過太多太多人生道理。
迷惘的根源,很大程度不是因爲沒有答案,或者找不到答案,而是因爲找不到問題,或者找不對問題。
身世之謎固然讓陳沐感到無所適從,直至此時,他都沒有心思靜下來思考這個問題。
這沒有給他帶來太多的困擾,他是個恩怨分明的人,陳其右夫妻養育了他,兄長陳英是個世界上再難找出第二個的好兄長。
他很滿足於他的家庭,雖然也有克父之類的小遺憾,但父兄死後,他更加明白,這份親情的珍貴。
至於生父夜諸葛和廣西天地會首領朱洪英,他們一個是血親,一個是恩人,但那時候陳沐都尚未懂事,說到真切感覺,也無從談起。
陳沐是個讀書人,血親生父並不是可以隨便漠視或者忽略的存在,他會漸漸去了解他們的故事,但絕不是現在,更不會因此而忘卻陳家的恩德。
這些事情只是在他心裡閃現而過,經歷了最初的驚愕和震撼之後,陳沐早已平靜了下來。
所以他才能夠做出最正確最明智的選擇。
楊大春和蘆屋晴子確實是最好的選擇,鍾水養等人也認可了陳沐的推薦。
“叔公,援兵的話,該去哪裡請,這纔是關鍵問題,遠水解不了近渴,我有個辦法,只是……”
目睹了老夥計們被射殺,想着外頭各堂口的夥計還不知死傷多少,鍾水養哪裡還有這許多顧慮。
“你但說無妨,只要能救得這幫兄弟,你儘管放手去做!”
陳沐也終於是點了點頭,朝楊大春道:“楊大哥,慶長剛剛回來,鎮守珠城,他的兵營,就在城外,算是離這裡最近的援兵了……”
“甚麼?要請官兵來救援?開什麼玩笑,官兵來了,會連咱們一塊剿滅的!”三點會和華記等諸多堂口的大佬們,也是一個個驚慌起來。
他們都是見不得光的人,若官府來插手,他們是如何都逃不掉的!
再說了,官兵若來,那是兔子狗子一起打,哪裡算得上是援兵!
“官兵若來了,說不定能逼退外頭那些人,咱們倒也能趁機逃生,這該是個好主意……”
諸多大佬議論紛紛,陳沐可不想羅嗦,朝他們說道。
“天王會是造反無疑的,官兵來了,只會剿殺天王會的人,又豈會看得上咱們堂口的人。”
“再說了,我跟張之洞做生意,不是沒有保障的,只要我一句話,官兵是不敢動大家的,除非……除非諸位兄長叔伯信不過我……”
陳沐此言一出,衆人也回過神來了。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與付青胤殷梨章相比,陳沐能在危難之中不離不棄,甚至拼死也要將叔伯拖去躲避,就足以說明他的爲人了。
更何況,呂勝無和雞腸宋等人將往事都已經說了個清楚明白。
若果真算起來,陳沐乃是英烈之後,生父是整個嶺南都爲之敬仰的大軍師夜諸葛,養父先後是朱洪英和陳其右,這樣的人,堪稱根正苗紅了。
衆人還在沉默,李三江已經走到前頭來:“事不宜遲,快出發吧。”
李三江是除了鍾水養這幫老人之外,輩分最高的人,他挺身而出,選擇相信陳沐,其餘人便再無話可說了。
再者說,李三江最初可是反對陳沐的,如今他轉變了態度,就是對陳沐最好的肯定。
陳沐也不再多言,朝楊大春和蘆屋晴子道:“你們兩個分頭行動,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最起碼得有一個人能夠逃出去不是?”
楊大春是個猥瑣之極的人,這種事最適合他的風格,他也是當仁不讓。
至於蘆屋晴子,她無牽無掛的,唯一能讓她動心的,估摸着就是孫幼麟。
雖然這兩人沒有吐露心跡,更沒有太過親暱的舉動,但陳沐知道,他們生死相依,早已分不開了。
“幼麟,你也跟晴子一起去。”
也果不其然,孫幼麟和蘆屋晴子相視一眼,眼眸之中充滿了驚喜與柔情。
“二叔,你留下來保護叔公們,其他人跟我出去!”
雒劍河曾經是巡防營管帶,又是西閣大爺,武力自是不必說的,對於天王會這種曾經打過仗的餘部,雒劍河其實更適合出去廝殺。
但陳沐還是將他留了下來,因爲他各個堂口都必須留人下來,以防付青胤還有內應,趁機殺掉這些老叔伯。
雒劍河也知道事情緊急,並不反駁。
陳沐下意識摸了摸那隻仍舊牽着他衣角的手,朝紅蓮道:“你也留下。”
適才大堂裡亂槍流彈,可紅蓮仍舊沒有離開陳沐,雖然她也被槍聲嚇得臉色蒼白,但此時卻仍舊搖頭。
“誰要留下誰留下,我不留。”紅蓮如此一說,陳沐也就只好妥協了。
孫幼麟已經將他的兵刃都帶了進來,陳沐將那柄短刀塞到了紅蓮的手裡。
“這兩柄刀,一長一短,我和哥哥一人一把,現在,就借這把短的給你吧。”
紅蓮適才是真真切切聽到陳沐身世故事的。
她本以爲自己的身世就已經足夠慘淡,從小就沒見過父母,可相對而言,陳沐曾擁有過不同的父母之愛,但最後都失去了,這纔是最痛苦的。
她沒有再頂罪,只是收下了那柄短刀。
陳沐朝呂勝無等人看了一眼,朝衆人道:“江河不洗古今恨,天地能知忠義心,拔劍問天天不語,料天還愧負男兒!”
“諸位,向前!”
陳沐抽刀,往回走。
“向前!”呂勝無與李三江等人,領着其他堂口的紅棍以及大佬們,滿腔悲壯地往回走!
他們需要吸引敵人的注意力,給楊大春和蘆屋晴子三人制造離開的機會!
經歷了這許多變故,陳沐從一個讀書郎,變成現在的樣子,也是有跡可循,吃一塹長一智,每一次成長,都如同破蛹成蝶一般,需要經歷撕裂的痛苦,才能品嚐到飛翔的自在。
陳沐所得到的一點一滴,都是他努力拼來的,他不能讓自己痛恨的人,奪走自己的一切!
早先在門外,執法長老沒讓他們攜帶武器,陳沐只好將自己的武器都交給了孫幼麟,保管在外頭。
如今孫幼麟全都帶了進來,自然也包括那柄短槍,雖然裡頭只有一顆子彈,但那是譚鍾麟親手填進去的子彈!
他本以爲譚鍾麟會用這顆子彈崩了他,沒想到譚鍾麟並沒有這麼做,張之洞更是大方地將這支最新式的手槍,送給了他陳沐。
付青胤能死在這把手槍之下,是他付青胤的三生之幸!
當然了,如果可以,陳沐更願意讓他以更痛苦的方式,來賠償他的罪行!
衆人終於是看清楚了狀況。
天王會的人實在太多,魚貫而入,手中可並非武林人士的長劍短刀,而是戰場上征伐所用的長槍鐵矛闊口大刀,有人舉起短弩長弓,也有人正在給火繩槍或者鳥銃填裝彈藥。
陳沐這廂細數起來,人數其實也不少,就吃虧在武器兵刃之上,畢竟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
以致於諸多兄弟竟有些畏首畏尾,不知該如何起這個頭。
陳沐與呂勝無見過太多這等場面,雖說如今還有個紅蓮在身後牽着他的衣角,但她既然決定生死相隨,陳沐也就再無顧忌了。
火繩槍和鳥銃都是前填式的老槍,填彈需要很長的時間,雖然這些天王會的暴徒都是捻軍老卒,但畢竟太長時間沒有用過火槍。
這些火槍雖然時常保養,夜夜擦拭,但到底是老化了,也說不上甚麼準頭,近距離卻是大殺器。
陳沐對這些火槍實在太過熟悉,一馬當先便衝撞了過去!
那些還在填彈的,也沒想到陳沐等人會反殺回來,當下就亂了陣腳。
若是平原上廝殺,他們這些悍卒是不怕的,但在這宅院裡,空間狹窄,廊道逼仄,他們也是施展不開。
尤其是長槍鐵矛,頗多掣肘,想要施展開來也並不容易,只能直刺而不敢橫掃。
陳沐拖刀而來,大步流星,頗有捨生忘死的氣度,當下便感染了身後的諸多大佬們!
陳沐倒不是不怕死,而是太清楚這些人的套路。
這也多虧了曾經的扈從騎士生涯,多虧了貝特朗和布魯諾。
天王會的人與義和團一般,最是痛恨洋人,尤其如今這樣的局勢,對官府不敢大肆造反,便只能刺殺洋人以求大義。
貝特朗的巡捕房和布魯諾等人的火槍隊,真正需要防備的敵人,正是天王會這樣的羣體。
所以他們日常會進行極具針對性的訓練,甚至讓西捕來扮演假想敵,最主要的假想敵,便是天王會的人。
他們甚至向俘獲的天王會囚徒,逼問他們打仗的套路等等。
陳沐雖然沒有參與過這樣的訓練,但卻在旁邊觀摩過,這種旁觀者清的視角,讓他能夠更清楚地看到其中的優劣!
即便如此,這到底也是拼命的勾當,陳沐心中可沒有萬丈豪情,腳下大步流星,心中卻是如履薄冰,精神高度集中,是半點也不敢放鬆的!
而事實證明,陳沐抓住了他想要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