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春夜,牛毛細雨仍舊在飄,雖然有些清冷,但揹着林晟,走了不長一段,陳沐便冒出了細汗來。
林晟言語不便,陳沐也沒有開口,燈籠裡的燈盞已經耗盡了油脂,天上也沒有明月,他們也不敢走街道,只能摸黑穿梭在老巷之中。
這些區域住的都是窮苦人,到了入夜,便漆黑一片,很少有捨得點起油燈的人家。
也就只有那些需要縫縫補補來補貼家用的婦人,才捨得點一盞昏黃的燈,給了黑夜一些光明。
陳沐心中也沒有太多的光亮,李三江的拒絕,讓他覺得很沮喪。
因爲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命運,似乎老天爺從未給過他好運氣,凡事總需要自己賣了命去爭取。
命運如同帶刺的鞭子,不斷鞭笞着他的靈魂,讓他絲毫不敢停下,也只有這樣,才能改變些許現狀。
也好在陳沐對此已經徹底看開,他不會寄望於天上掉下來的好運,自己賣力爭取的,才能緊緊捏在手心之中,誰都搶不走,這已經成爲了他的本能。
“契爺,咱們要怎麼做?”
陳沐終於還是開口了。
林晟身爲實際掌權人,不可能沒有自己的勢力,既然李三江不願支持,便只能硬搶,先接管林晟手底下的力量,這是第一步。
林晟遲遲沒有說話,連呼吸都非常的輕淡,陳沐也不想催促,走了十幾步,才聽得林晟輕聲道。
“上……上街去。”
“上街?”陳沐倒是有些遲疑,不過他終於明白林晟爲何要讓鄧鎮海架着馬車先行返回了。
畢竟他還是逃犯,全城都在追捕他這個重犯,此時雖然已經入夜,但街道上仍舊有着不少浪蕩的尋歡之輩,若讓人認出來,也是麻煩。
若只是他孤身一人,倒也容易走脫,揹着林晟,風險會很大。
不過林晟都這麼說了,陳沐也沒有反對,將兜帽放下,便揹着林晟,往十字街去了。
這樣的節骨眼,若帶着兜帽,便是欲蓋彌彰,太過惹眼,倒不如正大光明,反倒不容易引人注意。
到了街上,陳沐將林晟放下,攙扶着慢慢散起步來,就如同飯後走動消食的倆子爺。
林晟走得極其艱難,身子的重心全都靠在了陳沐的身上,由着陳沐半托半攙,終於是走到了一處鋪子前,停了下來。
陳沐擡頭一看,古樸氣十足的黃梨木招牌,上書四字:“鴻隆祥號”。
陳沐有些訝異,因爲他知道,這是一家錢莊,只是沒想到,林晟會停在這裡。
“敲……門……”
林晟走了這一段,力氣似乎更弱了,聲音也小了,陳沐當即上前去敲門。
門板上開了個小門洞,喀嚓拉開,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來,似乎看清楚了林晟的模樣,此人的眼睛也是吃驚地睜大,裡頭傳來招呼的聲音,四五個人當即繁複重重的門給打開了。
“二爺!”
很多人都喜歡尊稱林晟爲林三爺,但他在龍記裡頭是二爺,所以這個稱呼,便足以印證陳沐的猜想,這錢莊,該是林晟的產業了!
衆人將林晟迎了進去,當即把兩個睡眼惺忪的女眷給召了出來,七手八腳地照料林晟,又是毛巾又是茶水,半點不敢含糊。
陳沐只是陪在一旁,也不說話,放眼觀察了一陣,這裡頭好幾個人,但拿主意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男人。
他的面色黝黑,留着鼠須,雖然穿着綢緞,但活像一個常年暴曬在太陽下的老農,若非指甲縫裡全是未來得及洗乾淨的墨跡,陳沐也很難相信他是個掌櫃。
衆人吵吵鬧鬧地伺候,林晟也有些不耐煩,擡起手來,便制止了這些人,指着陳沐道。
“我兒……我兒過來……接手所有……四佬,你……你帶他……”
被林晟叫做四佬的掌櫃雖然滿臉吃驚,但也不敢多說,點頭道:“是,二爺,交給我吧。”
如此說着,便讓那兩個女眷,攙扶着林晟下去休息,又將其他人都打發回去,這才朝陳沐道。
“少爺跟我來。”
陳沐點了點頭,便跟着四佬走了進去,到了帳房來,四佬便擺下茶具,慢悠悠煮起茶來。
“這鴻隆祥是龍記的頭號錢莊,除了錢莊,還有賭坊當鋪等等,只要跟錢有關的鋪子,龍記都會去做,不過鴻隆祥是裡頭最大的一頭……”
四佬也不問陳沐的身份,便將龍記這些最大的秘密,關乎到龍記最切身利益的秘密,都告訴了陳沐。
“這些錢莊銀號當鋪賭坊乃至妓管,都是龍記的生意,不過東西太多,少爺怕是不好記,這裡有個賬本,少爺留着慢慢看,看完也就清楚了。”
如此說着,四佬便打開了好幾重鎖頭的櫃子,取出了一個厚厚的賬本來,交到了陳沐的手上。
陳沐只是掃了一眼,也並沒有多看,只是朝四佬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四佬點了點頭,但沒有太多的敬意,臉上帶着例行公事的冷淡。
“你我才第一次見面,爲何要相信我?”
四佬搖了搖頭:“我不是信你,我是信二爺,二爺讓我交給你,交給你便對了。”
“但你並沒有看得起我,對不對?”陳沐還是老一套的心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對這個四佬不瞭解,就放心不下。
雖然此人對陳沐似乎沒什麼好感,不過從適才的對話來看,此人乃是林晟的死忠,倒也值得一用。
陳沐盯着四佬,後者卻不卑不亢,朝陳沐坦誠地回答道:“我看不看得起你並不重要,我是二爺的人,二爺叫我做什麼,我便照做,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陳沐也就不再多說了,朝他問道:“這錢莊主要的業務有哪些,收入如何?”
四佬推了推賬本:“少爺先看完賬本再問吧。”
陳沐也將賬本推了回來:“不,你跟我說就好。”
四佬猶豫了片刻,到底是開口道:“這個行當,無非就是放貸爲主的銀號,亦或者是匯兌和存儲官款爲主的西號,也有一些五家頭或六家頭,做的是開爐傾銷銀錠的差事,與銀爐差不多。”
“眼下的錢幣也有些亂,銀兩自是主要,但尋常百姓用不了,銀元和銅元也有些,紙幣銀票也有人在用,所以就必須有人來做這個事。”
“這些錢的成色、版別、折價、鑑定、公估、兌換行情以及地區差價等等,都需要錢莊和銀號來做。”
“前段因爲戰艦被炸,洋人談了條約,除了在英德等地取得開礦權之外,好像也要開設洋人銀行,往後就會更加亂……”
“洋人要開銀行?”陳沐也有些吃驚,照這麼看來,特里奧這羣人,是打定了主意要滲透進來,深入到各行各業,侵吞這片地區了!
“是,不過少爺應該也能想得到,不賺錢的事情,洋人是不會做的,他們敢冒這麼大的風險,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也要在條約上爭取開設銀行的權力,便足以說明,這一行有多大的利益……”
四佬這句話也是在提醒陳沐,這個錢莊之所以能成爲龍記的頭號錢莊,就足見這家是最賺錢的了。
四佬繼續說道:“洋人管與錢糧有關的道理叫做經濟學問,說是掌握了經濟,就掌握了主動,鄙人覺得非常有道理,少爺你多費心看看賬本吧。”
其實不需要四佬提醒,陳沐也知道這一點,因爲無論是讀書之時的策論,還是普魯士敦給他普及的經濟學知識,都給陳沐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若非如此,林晟也不會第一個便帶陳沐來錢莊,即便是底層百姓都清楚,這個世道,沒錢寸步難行,有錢爲所欲爲,想要接管龍記,自是先從錢這方面入手。
李三江和殷梨章固然也控制着不少其他產業,但大頭都捏在林晟手裡,這也是林晟爲何能夠成爲實際掌權者的原因了。
只是陳沐也非常清楚,林晟今日帶他過來,只是熟悉業務,即便他是一把手,也不能說傳給陳沐就傳給陳沐。
到最後終究是要開香會,將龍記所有管理層都召集起來,得到底下人的支持,陳沐才能夠上位。
這裡頭的難度有多大,陳沐心裡也早有了準備。
林晟即便再德高望重,也不可能一言定之,所以他會先讓自己的親信先接受陳沐,有了這些親信的支持,陳沐才能獲得足夠的“票數”。
不過從四佬對林晟的唯命是從來看,這個開頭倒是順暢不已的。
陳沐也就不多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只好將賬本拿回去,好生研究一番再論其他了。
雖然四佬堅持要派人護送林晟,但陳沐還是拒絕了。
他不希望落腳之處被發現,並非信不過四佬,或許四佬不會泄露,但知道的人越多,便越危險,很多時候,或許並非出於本意,但同樣會壞事。
揹着林晟往回走,到了半路,林晟朝陳沐叮囑道:“以後……就找……四佬,我的……東西全在……他手裡……”
陳沐也會意,不再多說,回到田莊,卻發現孫幼麟等人一個個都沒睡,頭髮都溼漉漉的,當即便明白,這些兄弟一直在暗中保護他和林晟,心中難免溫暖起來。
這些也不消多說,安頓了林晟之後,陳沐便點起了燈火,認真研究起這賬本來。
只是纔看了幾頁,陳沐便頭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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