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本以爲李三江的出現,能改變劍拔弩張的現狀,只是如何都沒想到,李三江一開口,便只有拔刀二字。
李三江乃是道字輩的老前輩,又曾經在三合會,淵源頗深,在龍記之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況且陳沐對他的武功也並不清楚。
只是片刻過去,陳沐便開口道:“我與契爺同來,照着名分,我該叫你一聲世叔,身爲小輩,哪裡能對你拔刀……”
李三江卻彷彿聽了笑話一般:“哈哈哈,你這是在掩飾你的怯懦和猶疑麼?”
“我倒是不不太清楚你的功底,但小聰明看出來不少,只是這種小心思,到底是無法成大事的,乾乾脆脆拔刀吧!”
李三江氣定神閒,負手而立,氣質高張,眼帶睥睨,彰顯出一代宗師的風範來。
只是讓陳沐感到奇怪的是,在他身上並沒有感受到任何特別的武者氣息。
他的身型並不像修煉外家武功的,氣息又沒有內家高手那麼綿長深沉,也不知哪來這麼強大的氣場。
陳沐雖然善於觀察,但觀察力這種東西,是需要閱歷來解讀的,很多年輕人的觀察力都很敏銳,但他們能看出問題,卻無法用足夠的閱歷來解答這些問題,自然也就無法起到該有的效果。
李三江歷經太多事故,爲人深不可測,陳沐即便看得出他的詭異之處,卻無法用現有的閱歷來解讀。
早前的李老四,年紀比李三江還大,但陳沐卻能夠輕易解讀出來,是因爲李老四的經歷非常的簡單,氣度上也泄露了太多的東西。
可李三江身上這股威嚴,沒有足夠的經歷,是無法積累和沉澱得出來的。
如此一想,陳沐也只能試探一番了。
他搖了搖頭,朝李三江道:“既是如此,侄兒可就得罪了!”
陳沐在洪熙官的疑冢裡頭閉關兩個多月,整個人得到了巨大的提升,無論是功法還是刀法,都早已脫胎換骨。
雖然揹着林晟,但陳沐到底是騰出一隻手來,握住刀柄,大拇指一頂,長刀出鞘三分!
這是日本武者的出刀式,只是連倭人都需要雙手出刀,陳沐卻只是用一隻手便完成了!
陳沐非但善於觀察,更擅長學習,這一招還是他從蘆屋晴子那裡學來的,此時正好用上了。
長刀被頂出來之後,便如黑皮球裡藏着一顆太陽,突然開了一道縫,無形的殺氣頓時噴吐而出!
李三江雙眸微眯,瞳孔驟然收縮,卻是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的動作。
眼看着長刀要彈出來,陳沐卻只是推了推刀鞘,那刀刃又被收了回去。
整個過程似乎只是眨眼之間,身後那些苦哈哈都沒有看清楚,彷彿陳沐並沒有動過手一般!
然而李三江卻輕嘆了一聲,朝林晟道:“你收了個好苗子啊……”
林晟看了看李三江,帶着嘲諷的語氣回到:“你……你收……你收的兒子,才……纔好。”
陳沐固然知道,林晟所指,乃是李三江支持的殷梨章。
李三江也不多爭吵,轉身往後走,頭也不回道:“進去坐坐吧。”
陳沐便揹着林晟,跟了進去,到了前頭,便走進了一間大屋。
外頭雖然都是倉庫,各種貨物也是氣味複雜,說不上香臭,只是讓人感到非常的憋悶。
就好像此間的氣味,升騰於空,頭頂的雲朵如鍋蓋一般,阻擋了氣味發散,又落回到倉房區域,就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
大屋裡有副茶具,小火爐還在咕嚕嚕燒着,想來李三江剛剛還在喝着茶。
陳沐將林晟背到前面的茶榻邊上,輕輕放下來,扶着他盤坐在了榻上。
李三江做了主位,也不多問,只是默默地洗茶沖茶,手法熟練而自然,擁有着別樣的美感。
當那碗琥珀色的香茗輕輕放在陳沐面前,陳沐只是聞了聞,由衷讚道:“世叔懂茶。”
陳沐雖然得不到父親的親近疼溺,但從不缺衣少食,甚至可以說,物質享受從來都不缺,在這一點上,他反倒要勝過兄長陳英。
陳英跟着幫會兄弟四處行走,風餐露宿,吃過很多苦頭,而陳沐一直留在家中,稀罕東西基本上都是他在享受,或許這也是他勝過兄長的唯一一點吧。
李三江並沒太多吃驚,也不言語。
陳沐沒有因此而感到尷尬,將茶碗端起來,極有耐心地吹着,水溫差不多了,才雙手捧着,呈給了林晟。
林晟的雙手習慣性地發顫,但奇怪的是,無論如何顫抖,那茶水都沒有濺出半點來。
這倒是讓陳沐感到有些訝異。
因爲這茶水倒出來,也體現出李三江的個性,這也是陳沐觀察的結果。
待客之道,茶七飯八酒滿。
意思大抵是說,倒茶只倒七分,因爲茶要趁熱喝才能品出滋味來,倒得太滿,容易燙到客人的手,更何況,茶水若灑落,也難免讓客人尷尬。
而飯八則指盛飯八成滿,太滿的話會讓人覺得客人是個大肚子餓死鬼,吃起來也很不雅觀,飯粒掉了,撿起來吃嫌髒,不撿又浪費。
若是添飯太少,又讓人覺得主人太小氣,不夠大方,扣扣索索,似乎對客人並不是很歡迎。
至於酒滿,就比較容易理解了。
酒乃助興之物,即便灑出來也無所謂,反倒能彰顯豪邁,酒香飄逸出來,氛圍會更加熱烈。
這待客之道並不是什麼高深的道理,即便是一些市井小民,也都非常瞭解。
但能夠做到李三江這種程度,卻是不多見的。
他精於茶道,倒茶極有分寸,可他並不瞭解林晟的身體狀況,又如何能將茶水倒得剛剛好?
他或許與林晟相熟,但這些都是之前的事情,林晟受傷或許他也知道,但傷勢到了何種程度,他該是不清楚的。
適才林晟又一直趴在陳沐背上,他想看出來也並不容易,可這才落座,他便能夠倒出堪堪足夠的茶水,不差半點,即便林晟雙手顫抖,都沒有將茶水灑出來,這就說明他的厲害之處了。
而陳沐的驚訝之處,也同樣在此。
林晟曾經講過,這李三江是支持反清的,即便明知道殷梨章的人品有問題,但卻因爲殷梨章反清而選擇支持殷梨章。
按說這樣的人,應該是極其叛逆的心態,他李三江又混過江湖,早年間在三合會,估計也沒少做大事。
可在倒茶這種事情上,他卻做到了最細緻,彷彿偏執狂一般,展現出了極其規矩的一面來。
如此循規蹈矩的人,便該是個戰戰兢兢的順民,又如何能與反清志士沾上邊兒?
更何況,適才陳沐拔刀,也不是一無所得,起碼他已經試探出來,李三江的武功根本就不行,甚至不懂武功!
林晟曾經與陳沐透露過,李三江出身貧寒,最早加入三合會之時,只是在魚檔販魚,又哪裡懂什麼正宗的武功?
更讓陳沐吃驚的是,就這麼一個出身賣魚檔的人,竟是一身浩然正氣,儒雅非常,這就讓人更是不解了。
念及此處,陳沐也難免想起這裡頭的淵源來。
天地會在乾隆年間,被朝廷列爲反清社團,明令取締和禁止,違令者必死無疑,所以天地會的成員流落到兩廣,就改稱“三點會”,取義洪門的“洪”字的三點水。
只是這三點會無法表達出洪門天地會的精神宗旨,遂改成了三合會,入了湖南之後,又劃出了湘軍的“哥老會”,流傳到各地,名稱也都不盡相同,諸如小刀會、紅旗會、紅幫和致公堂等等。
李三江畢竟是在三合會裡混過的,難道說正是這段經歷,讓他發生了脫胎換骨的改變?
要知道,李三江與林晟,乃是龍記的兩大元老,而且是碩果僅存的兩位,即便是前任商會長,也要徵詢這兩位的意見,李三江從一個賣魚佬,做到這個份上,那份氣度到底從哪兒來,或許也就能夠說明了。
只是陳沐心中還是有着不少疑惑,同樣是元老,李三江選擇支持殷梨章,所以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在這裡坐堂。
而林晟因爲反對,就要隱姓埋名,藏身於市井之間,這就讓人有些費解,這裡頭存在些什麼故事,不得而知,但必然是有着不小的衝突。
既是如此,林晟與李三江便該是最熟悉的人,卻不敢說是敵是友,林晟爲何堅持讓陳沐來見李三江?
一碗茶喝了好久,三人都不曾開口,陳沐也拿出耐性來,只是在一旁陪坐着。
因爲他知道,這兩位大佬雖然不說話,但心中一直在博弈,或許也都在考慮着。
林晟終於是將茶碗放下,點了點陳沐的手臂。
“跟……他說,你想……想要什麼……”
陳沐看了看林晟,但見得林晟只是盯着李三江,陳沐也就不再遲疑,看向了李三江,真誠地抱拳道。
“侄兒希望世叔能把龍記交給我!”
沒有拐彎抹角,也沒有任何花哨,陳沐開門見山,將自己心中的訴求說了出來。
李三江同樣沒有驚訝,似乎在躲避林晟的眸光,轉頭朝向了陳沐。
“這不能夠的。”
林晟有些艱難地伸出一根手指來,點在了小火爐上面。
火爐少了小半夜,自是滾燙通紅,林晟的手指燒得茲茲響,然而他卻只是皺着眉頭,稍稍用力,將那小火爐給推翻了!
“……走……”
林晟的呼吸有些急促,想要站起來,陳沐趕緊將他扶起來。
這次談話的結果,顯而易見,那麼接下來的事情,也就不難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