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京奇出門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很是微妙,他揀在這種時候特地上榮親王府,就是爲了在外人面前裝裝樣子。在慕容天方面前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好話之後,他就轉到了正題上。風無痕也知道慕容天方是風無言最心腹的人,因此也沒用那等普通的拉攏手段,更不敢送什麼錢財田地。後來的主意還是師京奇出的,他派人聯絡書商,將慕容天方這些年來所著的所有文集全部刊印了出來,並由風無痕薦給了禮部,然後禮部尚書馬逢初出面向各地書院私塾推薦這些書籍。如此一來,他便給慕容天方大大地造了一回聲勢。
饒是慕容天方事先想到了種種可能,風無痕的這番舉動他卻是一點都沒料到。他接過師京奇遞過來的那厚厚幾部散發着油墨香味的新書時,整個人都好似木了一般。身爲儒林士子,自是以著書立說爲己任,他這些年來在榮親王府朝夕贊襄,花在學問上的功夫就少了。風無言雖然敬他如師友,但卻從未想過爲他做這些事。他不得不說,在揣摩人的心意上頭,風無痕已是發揮到了極致,突如其來的這一手,無疑是在自己和風無言的關係上撕開了一道裂痕。
果然,風無言一回府就聽下人稟報了此事,待到看見那一堆新書時,臉色頓時異常難看。朝堂上的明爭暗鬥倒也罷了,風無痕居然拉攏人到了他的府上,他如何能忍得住這口氣?好在他的涵養是多年養成的,特別是在慕容天方面前尤其突出,因此好不容易制住心底的火氣,勉強平和地問道:“慕容先生,這些都是老七派人送過來的?”
和風無言相處了多年,慕容天方怎會看不出那張平和的臉下隱藏的是無比的陰森?他只得嘆了一口氣,“是下午緒昌送過來的,說是七殿下的一點心意,老夫沒有法子,只能收了下來。”他臉色複雜地看着桌上那些碼得整整齊齊的新書,內心掙扎不已。若是爲了表明心志,自然應該把這些東西撂下,可是,想起自己多年積累的學問著作都能爲世人所知,他又着實不忍。
風無言狠狠地瞪了那些新書一眼,淡淡地又敷衍了幾句話,隨後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事到如今,他也得防着一點,所幸先前和福建越家聯繫的事沒有讓慕容天方知道,否則將來還不知要出什麼岔子。他的表情頓時變得無比陰寒,風無痕能派人挖自己的牆角,難道他就不能反咬一口麼?越家也不是那麼太平的,現在他收買了那些執事一流的廢物,越明鍾就被架空了,將來還不是落到他的掌心裡?
安親王風無方盯着眼前的地圖,心中卻在想着呂原昌和張雲鋒的景況。雖然對準噶爾的一役最終以平局收場,但他的本意也不是一定要取勝。如今他們兩個想必也應該到了庫爾騰部,這樣一個個部族聯合起來,總比他攥着西北大營的十幾萬人馬勞師遠征的好。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爲用兵的上上之道。準噶爾在倫肅部的所作所爲,眼下已經爲其他部落所知,指不定那些親王臺吉之類都會憂心有人搶奪自己的地位,如此一來,他們想先兼併蒙古諸部的打算就落空了。
庫爾騰部中,呂原昌和張雲鋒面對着熱情過了分的那些漢子,不由都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號稱草原黃金部族的庫爾騰部世代和凌雲交好,因此庫爾騰親王賴善對眼前的兩個將領異常客氣,不僅在當晚就設宴歡迎,而且還召集了衆多部落年輕人表演摔跤等精彩好戲,甚至讓那些美貌少女在篝火旁起舞歡歌。
呂原昌和張雲鋒早沒了出征前的那點芥蒂,兩人以往並肩作戰的次數並不多,而且彼此之間並不瞭解,如今這將近一個月的行軍下來,他們對對方的習氣秉性都有了更深的認識。即便之前的矛盾有多深,一支兩萬餘的人馬深入草原,若是再鬧不和無疑是和自己過不去,因此兩人心照不宣地按下了之前的那點破事。
雖然張雲鋒是京城出生的公子哥兒,但在西北大營廝混久了,對於飲酒玩鬧自然不在話下。他和呂原昌一左一右,彷彿毫不在意地灌着火燒火燎的烈酒,直叫身邊的那些漢子咋舌不已。他們心目中的勇士本就是揚威沙場,酒肉無敵的人物,因此伺候得愈發殷勤了。呂原昌一邊飲酒談笑,一邊還是不忘注意四周的情況。雖然他知曉庫爾騰親王賴善是當今皇帝風寰照的表弟,但這種大戰在即的時刻,誰都不敢大意。
不過當夜什麼事情都沒有,號稱黃金部族的庫爾騰自然不會像倫肅部那般膿包,他們的牧場和牛羊都是草原上最好的,勇士也同樣是最多的。光是訓練有素的騎兵就有至少十萬,在衆多草原部族眼中,和號稱二十萬人馬的準噶爾比起來,還是庫爾騰更強大些,因此等閒無人敢招惹。最重要的是庫爾騰部和皇帝的親戚關係,草原上的其他部落都將其倚爲柱石,準噶爾自是不敢隨意找他們的麻煩。
“呂將軍,張將軍,你們放心,草原上的事情還輪不到他準噶爾作主。”賴善拍着胸脯應承道,他如今已是五十出頭,但身體卻是極爲康健,尋常角鬥中甚至可以勝得過年輕人,因此說起話來底氣十足。“當年準噶爾人的狼子野心使得草原上諸多部族都倒了大黴,如今捲土重來不算,居然還打着那種騙人的旗號,實在令人噁心。”他衝地上啐了一口,這才笑呵呵地道,“安親王的信使在你們之前就來過,本王已經命人向那些世交的部落發出了通令,務必把這件事辦得漂漂亮亮。”
呂原昌和張雲鋒對視一眼,心中俱是一驚。對於風無方的打算他們雖然略知一二,但萬萬沒有料到他會行動得這麼快。如今他們算是徹底明白了,風無方壓根就沒打算只靠打仗而決勝負,而是準備用其他的手法達到目的。倘若他們先前那場戰役若是大勝的話,事情就更加輕易了。兩人微微嘆了一口氣,都有一種極爲不甘的感覺。
風無方的密信很快送抵了京城,皇帝一閱之後,神情頓時大變。他倒是沒想到風無方會用這樣的法子,不過眼下自己的身體日漸糟糕,戰事再拖下去確實不利,還不如早日彈壓下去來得安全。因此,沉吟片刻之後,皇帝便作出了決定,石六順和汪海立刻領命出了宮。
海觀羽、風珉致、鮑華晟,這三人都是近期時常單獨入宮的人,因此彼此相見不過是一笑置之,然而,今日卻又多了一個角色,禮部尚書馬逢初也在皇帝此次召見的人之中。海觀羽等三人見了這個新近提拔上來的人都是心中一驚,須知禮部向來只是尊榮,並不管理常務,因此皇帝的召見便顯得有幾分奇怪。他們的心中同時閃過一個念頭,隨即又掩住了面上的奇異之色,整整衣冠之後陸續報名覲見。
雖然事先有所準備,但衆人在聽了皇帝淡淡地說出要立儲君的話之後還是齊齊吃了一驚。馬逢初自然是最爲驚異的一個,他的位分雖高,但還不到單獨參與商議這等重要國事的資格,他也不是愚鈍的人,隨即便想到了皇帝今天宣他前來的用意,因此立刻低頭不言。風珉致卻率先開口道:“皇上立儲自然是好事,不過如此倉促行事,若沒有一個明確的交待,恐怕會有人煽動百姓,或是傳出流言,那樣反而不美。”
皇帝搖頭道:“朕知道時機未到,不過西北的風無方來了信,他已經聯合了草原上的不少強力部族,準備強壓準噶爾就範,重新進行會盟。不過朕的身子恐怕再也經不起那等勞頓,若是此時不立太子,會盟時則名不正言不順,那幫該死的準噶爾韃子必定會借題發揮,如此一來,西北戰事也不知何時能夠結束。”
衆人不由恍然大悟,心頭都有一種惘然。若不是如今朝局未定,皇帝的身體又大不如前,西北的風無方哪會選擇這種折衷的法子。若是依照那位王爺原先的脾氣,怕是立刻就帶兵一路打過去了。如今卻是不得不考慮這些,畢竟草原是凌雲最大的屬地,那些蒙古親王臺吉更是能夠提供數十萬精兵,眼前還是以籠絡爲上。
“皇上聖明,不過此事需儘快確定,遲則生變。安親王既然已經有所佈置,想必此時會盟的消息恐怕已經傳了出去,草原那邊估計也要商議一段時間才能作出決定,在此之前,凌雲的皇太子也必須儘快確定,須知京城至草原可是還有一段不短的路途。”海觀羽一口氣說出了一長段話,隨後卻深深嘆了一口氣。這儲君新立就要前去草原會盟,還真是一件不小的麻煩事,若是有什麼差池,他都不敢想象那糟糕的後果。
不過立儲實在是一件大事,皇帝自然要在朝議之前和衆人商議清楚。當下,除了馬逢初好似提線木偶般一問一答外,其他三人都紛紛根據各種情況進言,勤政殿中頓時變得熱鬧起來。然而,誰都知道熱鬧的背後隱藏着怎樣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