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致遠雖然名義上隸屬於西北大營,但他麾下的八萬大軍卻只聽他一人之命,若非皇帝知他忠心耿耿,絕對不會將如此龐大的一支軍隊交於他手中,更枉論一反軍中常例,將其子段宣調於他的屬下。對於駐守西北的大將軍風寰傑,皇帝一向是恩賞極重,防備之心卻始終沒有消停過,因此段致遠這個奮威將軍的責任就是鉗制住風寰傑,不讓他有絲毫異動。卻不料想風寰傑倒是未露反意,此時要對付的卻是另一位更棘手的人物。
段宣心焦不已地看着軍醫爲受傷的段致遠敷藥,幸好父親的武藝沒有落下,否則今天就支撐不到自己來援的那一時了,當時的情景讓他現在都感到後怕不已。
“統領大人,段將軍只是受了些皮肉傷,不過失血太多,要好好調養才行。”王軍醫小心翼翼地包紮完所有傷口,這才鬆了口氣。剛纔見了如此之多的傷員,他的心中疑竇重重,但段致遠鐵青的臉色他是看在了眼裡,因此知機地沒有多問,又施一禮就匆匆離開。
“宣兒,爲父剛纔已修書一封,你現在立刻派出信使,趕緊通知京城,五殿下矯詔強奪大將軍兵權!”段致遠見王軍醫離開,隨即吩咐道,“一定要快,遲恐生變,看今天的情形,西北大營至少有一半的將領已經投了五殿下,大將軍恐怕也不會像我這麼決絕地反抗。他們一旦掌握了西北大營,我們這裡就危險了!”
“什麼?”饒是段宣一向鎮靜,此時也亂了方寸,他起先只是以爲展破寒意圖報復,誰知道背後竟有天大的隱情,“末將立刻去辦,請將軍放心!”他恭謹地行了一個軍禮,立刻掀簾出營帳安排去了。
段致遠欣慰地點了點頭,僅從適才的兒子反應中,就知道他瞬間把自己的身份定在了下屬上,此等危急時刻,軍情遠比私情重要的多,怪不得左營的將士對他如此欽服呢。此時稍稍安定了些,段致遠才感覺到幾道傷口火燒火燎的疼痛,剛纔奮力拼殺的後果也顯露了出來,身上的每一處都痠麻不已,看來不服老不行,他苦笑着想道,看來這次事畢後可以把更多的擔子交給兒子了。突然,他想到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兒子是怎麼知道自己遇險的?
剛纔一直沒來得及問這個問題,此時想起卻實在是蹊蹺,以段宣行事謹慎的性子,絕不會輕易出動,那究竟是誰通風報信的?段致遠揉着自己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苦惱不已,看樣子背後的勾當不少啊,一想起展破寒投到了敵方,他就感到坐立不安,沒有人會想與他爲敵,唉,天意弄人啊!
儘管風無昭派人截殺了數批信使,但仍然有人拼死逃出了重圍抵達京城。饒是如此,也已經是兵變後的第八日了。兵部尚書餘莘啓從滿身鮮血的信使手中接過書信時,那個疲勞過度的親兵立刻昏死了過去,廝殺以及鞍馬勞頓的疲憊交雜在一起,終於在任務完成後爆發了出來。“來人,將他扶下去,請京城最好的大夫來!”餘莘啓一邊大聲吩咐一邊拆開了信,不看則已,只是草草掃了一樣,餘莘啓已是面色慘白,幾乎癱倒在地。
“大人!”旁邊的幾個主事急忙上來攙扶,餘莘啓強自鎮定心神,這才省起此事乃絕頂機密,因此厲聲喝道:“今日之事,誰都不許外傳,否則本官必定奏報皇上,殺無赦!”
衆人見一向溫和的上司先是大爲失態,過後又是嚴詞恐嚇,心知不妙,連忙躬身答道:“請大人放心,屬下等絕不敢外傳!”
餘莘啓也顧不上他們,連聲叫道:“備轎!本官要去面聖,快!”
一陣雞飛狗跳後,兵部衙門終於又恢復了平靜,上至侍郎,下至普通的主事,衆人全都惶惶不安。凌雲已經太平了幾十年了,難道又要再興刀戈了嗎?幾個兵部的老人想起當年力抗外敵的慘烈情景,不禁都出了一身冷汗,千萬不要是那些煞星又來了纔好。
“孽障!”皇帝恨恨地將書信擲在地上,勉強迸出兩個字,便再也支撐不住自己勞累的身子,頹然倒在了龍椅上,眼神也變得渾濁不堪。
餘莘啓大恐,看皇帝的樣子,氣得實在是不輕,萬一龍體有個什麼閃失,自己就是千古罪人了。他連忙叩頭稟道:“皇上,西北距京城千里之遙,只怕段大人那邊已經穩定了局勢。再說五殿下可能是一時糊塗,斷不至於做出同室操戈的事來,還請皇上放寬心些,保重龍體爲是。”
“他們都已經鬧騰成這樣子了,朕還怎麼保重身子?”皇帝低語道,“段致遠確是能員,不過西北大營可是兵多將廣,無昭在甘肅、陝西、四川幾地都有着根深蒂固的勢力,糧餉方面也沒有問題。若是他真的有心叛亂,恐怕一時半會也平定不下,中原又要再起烽煙了。”
餘莘啓心中一顫,皇帝描述的情景實在太過可怖,誰也不會想到當初將風無昭放到西北會有如此後果,恐怕皇帝也在暗自後悔吧。不過這些事他可不敢暗自揣測,眼下只能先安慰一下這位至尊,然後計較出一條可行之路。
“皇上,五殿下此次行事會不會和您對賀家的處置有關?”餘莘啓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語句,唯恐牽動了皇帝那根最敏感的神經。
“哼,只怕賀莫斐之死也與那個孽障有關,你還指望着安撫了賀家他就會安分?不過是一條白眼狼而已,賀甫榮此時恐怕是要氣得大病一場了。朕真是看走了眼,當初朝臣們還動過立他爲太子的念頭,幸好朕沒有循着子以母貴的慣例,否則這江山不定被他糟蹋成什麼樣!”皇帝冷冷地扔出了一大串誅心的話語,“明日的早朝,朕倒要看看,那些曾經叫囂着立嫡子爲儲君乃是國之幸事的人還能說些什麼辯解的話!朕一向放縱了他們,現在也該整治一下了。”
餘莘啓不禁伏低了身子,這些話以他的位分,實在是不該聽。當年那些主張立五皇子的人個個都是朝廷要員,如今更是根系滿天下,這件事一個不慎,朝綱恐怕就要不穩,凌雲的社稷更是堪憂。他一個小小的兵部尚書敢說什麼,要不是皇帝並未遣他離去,他老早就想溜了。
“你退下吧。”皇帝無力地揮揮手,“在明天的朝議之前,朕不希望聽到任何閒言碎語,你知道了麼?”皇帝的目光突然又變得有些犀利,“你是老臣了,應該知道朕的秉性。”
“微臣遵旨。”餘莘啓自忖長了幾個腦袋,敢出去胡言亂語,慌忙叩頭應承了下來,這才戰戰兢兢地退出了勤政殿。
自從得了賀莫斐被刺的消息,賀甫榮就猶如丟了魂似的,整個人變得憔悴不已,彷彿一下子老了十年。他雖然膝下有四個兒子,但爭氣的只有這麼一個,本是一心想栽培他繼承家業,誰料想居然弄了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劇。賀甫榮始終在後悔不該貿然讓兒子挾款外逃,倘若不是自己讓他帶了那麼多銀兩,又怎會招惹上山賊,又怎會輕易被皇家密探拿住?
“爹,喝些藥吧。”賀莫彬看着父親消瘦的模樣,幾乎無法相信他就是往常那個氣度非凡的老人。身爲家中次子,沒有承擔家業的責任,況且從小就喜歡研究詩文,因此賀莫彬一向是以海從芮爲自己的榜樣,整天在外面吟詩會文,不時還到海府去討教一番。雖說以前有一個鹽道的差事,但一向借病在家休養,完全是交給了父親的親信打理。如今既然革了,依照他的本心,根本就是無所謂。可是,自從家中出事之後,往常跟在他後面奉承不已的文友們都避了個精光,只有海從芮還是一如既往地待之以上賓之禮。這位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世態炎涼,原來沒了父親的蔭庇,他什麼都不是。
“莫彬,如今你大哥已死,賀家就要靠你了!”賀甫榮彷彿沒看見送到脣邊的藥勺,“你大哥死得冤啊!”幾滴渾濁的淚珠在他的眼眶中打轉,顯然這位輕易不以真情示人的老者已是痛苦萬分。
“爹!”賀莫彬強忍住悲色,“您別說了,先用口藥吧!大夫說,您不能老是惦記着那件事情,對身子骨兒不好。”
“什麼都沒有了,還要身子有什麼用?”賀甫榮喃喃自語道,他不比賀莫彬的不涉世事,長子的死一直令他心懷疑竇。如果風無昭能夠護着自己的舅舅,莫斐絕對不至於連命都逃不回來。況且刑部的人來通報時,他意外地得知長子身上未見一分一毫的銀兩。“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還真是至理名言,沒想到老夫自忖英明,卻害得莫斐丟了性命!”
儘管以前和大哥一向是面上淡淡的,但畢竟是骨肉至親,賀莫彬又想到因爲行爲不檢而被皇帝發配軍前的四弟,神色更是惘然。往日的皇親國戚,卻成了今日的門庭冷落,世事無常的道理,他終於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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