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近幾年來皇帝一連下過幾道詔書規勸豪紳地主減免地租,但這些視人命如草芥的人哪聽得進去,便是朝中重臣的各處莊園,田租也往往比一般高出一至兩成。不僅如此,只要攀附了這些大家,即便只是一個區區的家奴,也不用再繳納人頭稅,因此自願賣身的男女老少始終絡繹不絕。
蕭雲朝也是一樣,他的心比其他權貴更黑,莊上的出產九成都進了自己的腰包,剩下的最不值錢的東西才能輪到那些佃戶。再加上由於賣身契的緣故,這些佃戶只能忍飢受凍,一年到頭連一點肉末子都看不到。他們也曾想方設法去官府求告,奈何官官相護本就是世間天理,誰會搭理這些沒財沒勢的鄉巴佬,因此經常是不看狀紙就亂棍打出。若是碰上氣性不好的官兒,甚至還有被活活打死的。蕭雲朝甚至命人把手底下人的賣身契印了不少,直隸各處的官兒手中都有一份,就是防着他們去告。長此下來,這些窮苦人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能無奈地在莊上掙命。
誰也沒料到,上任僅僅一年的直隸總督衛疆聯卻是一個硬漢,也不知是從哪裡翻出來當年的舊檔,對蕭雲朝如此壓榨佃農的行徑頗爲不滿,只是這些賣身契上清清楚楚按着衆人的手印,因此也只能撒手不管。若不是那天他親眼看見那血腥的一幕,說不定仍然只能無奈地看着這些可憐的人受苦。
那天衛疆聯正好閒來無事,也就只帶了兩個小廝在市集中閒逛。他雖然已是一品大員,但平日不常露面,保養得又極好,四十出頭的年紀乍一看竟好似三十歲的年輕人,因此四處逛着也無人認出。走得累了,他恰好看見一個粥鋪,看着裡面人頭攢動的樣子,一時好奇也就命兩個小廝遠遠地找一個地方看着,自己徑直走了進去。
一屁股坐下來才真正意識到了其中的嘈雜,衛疆聯隨大流叫了一碗薄粥,只喝了一口便皺起了眉頭,這裡邊的糙米磨牙得很,雖然聞起來有那麼一股清香,但哪是他這種養尊處優慣的人喝得下去的?
他剛放下碗,旁邊便露出了一個似稻草般蓬亂的頭,一張黑乎乎看不出本色的臉企盼地看着那碗幾乎沒動過的粥。衛疆聯分辨了好一陣子,這才發現這破衣爛衫,衣不蔽體的竟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也不知是從哪冒出來的興趣,他突然問道:“你幾歲了?這麼冷的天,怎麼還穿這點衣服?”
他見粥鋪中的大多數都是平民,但衣着往往還能保暖,因此對於這個近似乞丐的小女孩分外好奇。那小女孩也不答話,趁衛疆聯分心的當口,突然伸手端起了那碗粥,仰着脖子灌了下去。一碗剛剛從鍋裡盛出來的熱粥轉瞬間被喝得一乾二淨,小女孩彷彿還沒有吃飽,竟然伸出舌頭在碗內來回舔着,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小畜生,你怎麼又搶客人的粥?”那個身材瘦高的老闆幾步衝上前來,狠狠地給了小女孩一個巴掌。“老子好心收留你,不讓你受凍也就罷了,你居然敢一次次搶客人的飯碗?忘恩負義的小賤人,你知不知道這一個月來被你那狼狽樣嚇跑了多少客人?”
那小姑娘本就瘦弱,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一個巴掌下去臉頓時摔出去老遠,臉也腫得老高。但她還是掙扎地站起身來,淚水只在眼眶裡打轉,卻始終沒有掉下來。衛疆聯心中不忍,一把攔住了老闆還要揮下的手,板着臉斥道:“不就是一碗粥麼,用得着如此打罵?不過是個孩子,我擔待一些就是了。倒是她穿得這般襤褸,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闆見衛疆聯一臉書卷氣,衣着又整潔,因此也不敢冒失。“這位客人,不是我太苛刻。本來這粥鋪就是小本經營,客人們不過是看着我這兒的東西便宜乾淨,這才時常光顧。這孩子又不是我的親戚,收留她只不過是免得她凍死,因此晚上給她一個睡覺的地方而已。至於吃的,你沒看街上多的是乞丐,哪能讓我幫着解決,我自己還有一大幫孩子要養活呢!說來真是造孽,堂堂天子近臣,居然這樣壓榨自己的佃農,如今也不知道有多少家要賣兒賣女來交租子,唉!”老闆嘆了口氣,也不再和衛疆聯囉嗦,自顧自地去忙活去了。
衛疆聯心中大震,早聽說過直隸的不少莊園都有這等現象,怪不得今年保定街頭多了那麼多乞丐,光是餓殍每天就得送去化人場幾車。聽衙門裡的差役說,今年還算是豐收,因此佃農還鬧得不甚厲害,若是換了那等大災的年份,整個直隸總督府的差役都會去幫各家王公大臣的莊園彈壓,光是鬧事的就吊死了不少。他還以爲這些話不過是誇大其詞,如今看來,這些權貴的作爲實在是太過了。
衛疆聯一直師承海觀羽,學的就是儒家的那一套大道理,出身又僅僅是小康,因此讓他裝作沒看見是萬萬不可能的。他也不嫌棄那小女孩身上骯髒,彎腰扶起了她,硬是把她按在凳子上,這纔對老伴吩咐道:“再來三碗粥,要稠一點的!”
那老闆經營這粥鋪十幾年,還從未看見一個衣衫不凡的官人能顧得上別人的死活,愣了半晌才忙不迭地去盛粥。小女孩也不客氣,三大碗熱氣騰騰的粥下肚,臉色頓時好看了許多,深深看了衛疆聯一眼後,推開凳子就跪倒在地,咚咚咚地連磕了三個響頭。
“老爺,您救救我爹孃吧!他們被莊上的管事抓起來送了衙門,您就發發善心救救他們吧!”小女孩一邊哀求一邊號啕大哭,那股子辛酸勁讓衛疆聯一時無法恍過神來。
老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前兩步,狠狠地斥道:“你還敢爲你爹孃叫屈,想害死這位好心的客官不成?”他轉過頭來,面色凝重地對衛疆聯解釋道,“聽說她那爹孃是蕭大人莊子上領頭鬧事的,幾個管事的爺們氣不過,因此稟了知府大人,要殺一儆百,煞煞那些泥腿子的威風。客人萬萬不可聽這小賤人的,否則一身麻煩不說,自己還得吃掛落!”
衛疆聯的臉色已是異常難看,剛纔聽到的這些真是聞所未聞的慘狀,他一拍桌子,霍地立了起來。“保定知府可是答應了?”他一字一句地問道,“我朝律例繁多,倒沒聽說過佃戶抗佃要處死的。這還有沒有王法?”
他的聲音並不低,頓時將其他客人的目光都吸引了來,本來喧譁吵鬧的粥鋪頓時寂靜無聲。老闆立時慌了神,心中叫苦不迭,早知道自己囉嗦這麼多幹嗎,任憑這個書呆子去和官府打擂臺不就成了,現在倒好,傳揚出去竟成了自己多嘴。想到這裡,他連連打了自己幾個嘴巴子,一句話也不敢再多說,依舊去忙活自己的生意,只是眼睛時不時向這邊瞟來一眼。
衛疆聯見衆人噤若寒蟬的模樣,心中如明鏡般透亮,看來這些富家豪奴逞威之下,無人敢爲這小姑娘出頭。倘若說他本來還只是心存憐憫,並不想多管閒事,現在就真的不能袖手了。義憤填膺這種情緒對於他這種極品大員來說幾乎是不存在的,此時此刻,衛疆聯卻是聯想到了眼下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語,爲了老師海觀羽那個炙手可熱的相位,無論是賀甫榮還是蕭雲朝,都可能是陷害老師的黑手。而現在的事情,正是發難的最佳藉口。
他正在思索對策時,門外突然出現了幾個差役,狐假虎威的樣子頓時讓一干喝粥的百姓縮成了一團。爲首的那個大聲呵斥道:“聽說你們這裡收留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姑娘?”
老闆心中一驚,突然看見幾個差役的背後畏縮地躲着一個剛纔的客人,頓時明白了事情的經過,不禁嘆了口氣。“幾位官爺,小的只是看她可憐,若是她真的有什麼罪過,你們領了去也就罷了。”話雖說得軟弱,但他心底卻早是罵開了,這等如狼似虎的差役,他又怎麼惹得起。
爲首的差役頓時神氣了起來,他就知道這些小民百姓不敢和他對抗,扭頭朝後面的差役努努嘴,示意他們進去抓人。還未動作,裡頭就傳來一個充滿威勢的聲音:“光天化日,誰敢平白無故擅自拿人,拿官府的憑據來再說!”
“李頭兒,裡邊的人好像不是尋常角色!”一個眼尖的差役輕輕地對爲首者咕噥了一句。
那李頭兒滿不在乎地撇撇嘴,“任他是誰,在這保定府上,誰也不敢和蕭家做對,你沒看知府大人對那區區一個管事的巴結勁兒麼?”他的目光又集中到了鋪子裡頭,高聲嚷道:“老子奉的就是知府大人的憲令!識相的就不要護着那個小姑娘,否則可是免不得要吃官司!”
衛疆聯聞言大怒,但卻不想在這般百姓面前失了風度,當下吩咐小女孩跟在自己後頭,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粥鋪。只見他輕蔑地一笑,“我就在這裡,你若是有本事不妨拿本官去吃官司!”
李頭兒還不太識得人,但後頭有一個差役卻是見過衛疆聯的,聽到“本官”二字,又仔細認了認人,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小的叩見,叩見衛大人!”
圍觀的衆人不禁都呆了,在直隸這一畝三分地混的人,倘若還不知道衛大人是何方神聖,那便不是白癡也是傻瓜。也不知是誰起了個頭,呼啦啦地一片人羣都盡皆跪倒在地,幾個剛纔還耀武揚威的差役更是嚇得一聲不吭,心中已是罵了那報信的千遍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