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朝後,此後每日清晨,我總是早早進入宮苑,到黃昏纔回到妙音坊,偶爾走過宮道時,總是不經意的停步,這天,如同往常一樣要離開的我被飛鳥的掠枝聲驚動,仰頭望向天角時,竟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青衫玉帶的少年,端然坐在小院的牆頭一角,沉沉的夕陽落在他臉頰上,我瞧見了那抹熟悉的,久違了的微笑,他正看着我,這笑着的人,究竟是當年的流落大漠的少年崔子鈺,還是南朝穎王趙景鈺呢?
我在春祀上獻上了改編後的鳳求凰,琴聲時而平緩溫柔,時而跌宕起伏,年老的宮人看着這撫琴的小小女孩,實在是讓人大吃一驚,趙奕走下臺階,凝聽片刻,嘴角上揚“賜金百兩。”我微受震驚的擡起頭,皇帝目光已看向桌案上的琴“這琴不錯。”
待我反應過來,一旁早有人接過桌案上的琴,要奉上此琴供皇帝觀覽,那人端過琴背對着我,動作忽的一停,隨後,在皇帝的責問中,那宮人猶疑的答“陛下,這琴身中,似有東西。”
我猛然起身,只見那宮人拿着琴一搖,琴身中有什麼東西在晃動,皇帝朝我看了一眼,眼疾手快的內侍接過琴朝地上重重一扔,琴應聲裂開,一把匕首從親身中滾出,落在衆人面前,那琴身中似還藏着一張夾畫,那內侍撿起匕首,眼明手快地抽出那張紙,呈給了皇帝。
皇帝接過那張紙輕輕掃了眼,山川河海,道路平原,南朝三十二都,駐軍之郡,紅筆勾之,皇帝面色陰沉“雪籬,你可知罪?”
私帶禁物入宮,已是死罪。
更何況,我要殺的,是南朝的皇帝。
百年來,南朝與北戎繃峙已久,私繪禁軍密卷,必有外通之嫌,是傳之者誰?
如此,我哪裡還有活路,我耳邊轟然作響,心裡已明白是誰在陷害自己,但雙膝已自覺跪下。
入獄後,百金之賜即如雲煙,因着茲事體大,牢卒也不敢苛待於我,一日飯食,悉數供應。
牢窗的一側,正對着幾枝斜丫,春日融融,一隻小雀終日啼叫不止,牢頭抱怨“是誰嘴饞,打了那隻母雀下來?”
我睜着大大的眼睛,望向那窗口的青天白雲,皇帝趙奕來探視這顆重要的旗子時,便看到了這一幕,一旁的宮人正要爲我的不敬發作,趙奕卻一擺手,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皇帝指着那隻瘦而小,在枝頭上左顧右盼的小雀說“這是你。”
我猛然擡頭向他望去。
隨行的宮人已在一旁不急不緩地打開手中的一份呈貢御卷“淳聖二十三年,穎王趙景鈺與敵通私,詳繪大南三十二地考,私藏於樂官雪籬琴中”,這樣的字眼,讓我手指直髮顫。
我擲卷跪在皇帝身前“穎王並無外通之嫌。”
趙奕微微一哂“還記得朕答應過你,會讓你成爲本朝第一位女掌樂司,皇帝的金口玉言,是永遠作數的。”
我聽的搖頭“民女卻之不受。”
趙奕又笑“雪籬,你不顧自己,竟也要連累他人麼?妙音坊那一園子的老弱婦孺,全在你一念之間,雪籬,你今年也有二十歲了吧,景曦回來時,你是願意他看到你的冰冷屍體還是鮮活的站在他的面前,當他的黎王妃?”
我聽的一呆,手指摳着地上鋪的嚴密的稻草,一下又一下,摳的指甲破裂,鮮血直流,皇帝將御卷輕輕踢到我腳邊,威嚴地俯視我一眼,走到牢門邊時,那背影並未轉過來,卻說“你也許心中不恥,一個天子竟要使如此手段來趕走自己的侄子,你也許會恨我,恨的發狂,可我相信,你終會在這張呈貢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雀上寒枝,不可分,不可分,不可離,不飲獨水,不獨鳴。
我並不如他所願,我輕輕答“我可以死,但絕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皇帝腳步一怔,離開。
我的斷水斷食,很快引起了牢卒的警惕,他們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試圖讓我吃下哪怕一點點東西,牢卒們看着倔強的少女一日復一日地憔悴下去,那曾經活潑的生機,正一點一點地泯滅。
嘴脣乾裂,意識模糊的我在恍惚中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氣,是上等的沉香木,是青樨子,金陵的桃花和梨花開了。
一雙溫暖的脣,湊着我的臉,一點點地渡下水,那雙少年的手,給我擦臉,給我編髮,不知何時,他已經在我的心裡,那麼深那麼深......
我細細看着那人,拉着他的袖角,那句藏在心中千遍萬遍的話,恍惚脫口而出“我可否喚你的名字,曦?”他一愣,將我抱在了懷中,我也抱住了他,脣舌相交,沒有香牀溫軟,他的動作極盡溫柔......
那個亂花飛盡的午後,黎王趙景曦是否曾經真的來過獄中,在之後的很多年,都已無從可考,於是,那個春天的午後竟成了史海鉤沉,無數個不經意的秘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