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 對於“世事無常”這一詞語, 王倩倩有了格外深刻的體會。
明明一直以來, 她都佔盡了上風。可誰成想,一夕之間,風向驟變。在她還有一天就要贏了的時候,林蔓一組的成績竟然迎頭趕上, 遠遠超過了她。
“我們的單子還有多久能做好?”王倩倩無精打采地問傅玉芳。
傅玉芳正冷眼看小李一組人。自從林蔓來過電話後,小李一組人就馬不停蹄地忙了起來。已經一天了,據說前夜他們還熬了一個通宵。傅玉芳的眼裡充滿了不服氣。她可是科裡的老人, 爲科裡做了不少事情,憑什麼一朝精簡, 裁的都是她這樣的老人?
“半天多吧!最晚明天中午。”傅玉芳沒好氣地回道。
“那就好好做吧!爭取在時間上超過他們。”王倩倩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輸都輸了, 時間上差個三五小時, 一天半天, 又能改變什麼。
下班的時間到了, 王倩倩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回家。
走出門時,她回望了一眼科室裡的人。魏大姐、傅玉芳等人士氣低落地收起茶杯、整理文件進抽屜。小李一組人們桌上的電話響個不停, 每個人都忙的熱火朝天。辦公室裡, 儼然劃出了一條無形的界限,一半是靜謐無聲、愁雲慘霧,另一半是人聲鼎沸、欣欣向榮。
回家的一路,王倩倩的步子邁得格外沉重。
剛剛走出小白樓時,她的周遭尚是一片光亮。夕陽西下, 太陽傾灑下了最後的火紅餘暉,耀得整個五鋼廠好像披上了一層金色的薄紗。但隨着她離家越來越近,她的周遭亦跟着暗了下來。金燦燦的紗換成了黑色的幕布。
邁着重重的步子,王倩倩走上了樓。快到家門前時,她擡起低垂的頭,意外地看見林蔓背靠着她家的門,閒閒地倚門而站,正饒有興致地看她。
“你贏了。”王倩倩嘆了一口氣,步上臺階,走到林蔓身側,打開了房門。
林蔓走進屋,隨手放行李在桌上,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我可是一下火車就來找你,連家都沒回呢!”
“你已經贏定了。還用找我說什麼?”王倩倩打開了客廳的燈。
林蔓坐的位置斜對面有一張單人黑色彈簧沙發。王倩倩疲累地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仰靠向後背。
林蔓道:“許勇是不是找你談過?他對你說,我早晚要踩着你上位,與其等將來我有了勢難弄,倒不如趁現在還是你的手下,早早地把我收拾了好。”
王倩倩沉默不語。事已至此,她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了。她現在滿腦子都是被精簡以後的事,會被下放到那裡?現下住的房子是不是就沒有了?將來,還能回上海嗎?
啪嗒啪嗒~~~
林蔓的腳步聲近了,頃刻到了跟前:“你以爲我離開供應科後,許勇會怎麼對你?你可不是他的人。”
王倩倩心煩意亂,不明白都到這時候,林蔓還說這些無意義的話做什麼。
林蔓清冷的聲音又響了:“我們確實算不上朋友,但卻是盟友。這個關係,不該以盧愛華的結束而結束。除非,你覺得當一個副科長、科長就夠了。“
王倩倩撇頭向一邊,拒絕再聽林蔓的話。
林蔓輕笑了一聲,邁步出門。
臨出門的時候,林蔓最後說了一句道:“你現在的情況還不算沒得救。反正,你考慮一下吧!等想清楚了再來找我。”
王倩倩睜開眼:“你要我想清楚什麼?”
林蔓沒有應答,徑直關上了門。
因爲想着秦峰當天上中班,最早到家得要過了晚10點,所以林蔓回到江北後,不急着回家,而是先去找王倩倩。
林蔓回到家。家裡果然沒有人。一進家門,她徹底放鬆下來。
連軸轉的幾天終於停了。趕火車,找馬專員談事,再訂火車票趕下一班火車,間隙時還得借B廠的電話,一通通地打回五鋼廠盯緊小李等人的工作進程。對於這些事情,她在忙的時候,神經緊繃,一點也不覺得累。可是現在一切總算結束了,又回到了舒適的家裡,她的神經鬆弛下來,頓時感到疲憊不堪。脫下鞋子,連燈都懶得開,她走進房間,合着衣服倒在牀上,纔剛一閤眼就睡着了。
一覺無夢,林蔓也說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當她醒來時,窗外的天黑得像濃重的墨,靜謐無聲。她擡手打開牀頭櫃上的檯燈。
昏黃的燈光下,她驚訝地發現身下的牀竟不是行軍牀,而是她和秦峰上個星期天去傢俱店買的那張。
林蔓輕撫新漆的牀頭,喃喃地念叨:“怎麼提前送來了?”
驀地,她眼角的餘光瞥見牀頭櫃上有張報紙。
報紙折了兩折,翻在面上的新聞裡出現了一個讓林蔓倍感熟悉的名字。
“1964年4月25日下午,市政機要秘書徐飛代表市長,接見了……”
林蔓拿起報紙,猛一回想:4月25日,不就是我和秦峰去買牀的那天嘛!
林蔓正想着,外面突然響起開門聲。她看了一眼手錶,時針剛剛走過11點,一定是秦峰迴來了。
秦峰進門看見林蔓,先邀功地問道:“看到那張牀了嗎?”
林蔓道:“嗯!怎麼這麼早搬來了?”
秦峰脫下大檐帽,鬆開領章:“他們恰好有現貨,問我要不要。我當然說要了,未免他們又給了別人,我和同事連夜拉回來了。”
廚房裡有早上剩下的稀飯,林蔓打開竈火又熱了一遍。
秦峰從包裡拿出飯盒,擺在餐桌上。他打開蓋子,裡面有他從食堂打的京醬肉絲。
坐下吃飯時,林蔓故意攤報紙在桌上。秦峰給她盛了一碗稀飯。她接稀飯到手裡時,推報紙到秦峰面前:“真巧,我們買傢俱也是那天。”
話罷,林蔓輕叩了一下有關徐飛新聞的版面。上面有徐飛接待外省考察團的照片。照片裡的徐飛,一如既往地戴着副金絲邊眼鏡,文質彬彬,氣質冷峻。
秦峰吃了口菜,又喝了一大口稀飯。放下碗,他拿起了報紙,略掃了一眼就放下。
林蔓見秦峰沒什麼反應,忍不住提醒:“你不覺得,上面的徐飛長得很像你?”
秦峰不以爲意道:“確實很像,不過這算不了什麼。人有相似嘛!”
林蔓覺得秦峰說的話有道理。是啊!人長得相似,可是性格卻大不相同。
“那麼你見過他嗎?或者聽過?”林蔓又問。
秦峰沉默了片刻,喝了兩口稀飯,吃了三筷子菜,半晌後方答道:“聽過,沒見過。大名鼎鼎的機要秘書徐飛,誰沒聽說過。”
“可是你以前……”林蔓尤記得秦峰曾說過的話,他說他沒聽過徐飛。
秦峰放下筷子,搶斷了林蔓的話,笑說道:“你今天怎麼了?突然對徐飛這麼有興趣?”
“誰會對那種人有興趣。”林蔓嫌棄地撇了下嘴,不想再提徐飛,於是話到一半,她又不問了。
秦峰隨口問道:“你認得他?”
林蔓搖了下頭:“怎麼可能。”
一時間,林蔓和秦峰都陷入了沉默。對於“徐飛”這個名字而言,兩人都不願再提。
吃完了飯後,林蔓和秦峰便睡了。第二天一早,林蔓想再看一眼有徐飛報道的報紙。報紙不翼而飛,她將屋子裡裡外外都翻遍了也沒找到。她想來想去,還是決意不問秦峰這事。因爲她沒法解釋,她爲什麼想再看看那份報紙。一直以來,她該是對那個人沒興趣纔對啊!既然要躲着他,又何必找他呢?
眼看着林蔓一組就要贏了,王倩倩被迫無奈,只好去求許勇幫忙。
中午吃飯時間,科員們都去食堂了,辦公室裡只剩下王倩倩和許勇。
“科長,現在怎麼辦,還有什麼辦法麼?”王倩倩難得恭敬地對許勇說話。
許勇搖了下頭,對王倩倩的處境滿不在乎,輕描淡寫地回道:“林蔓那邊價格都訂下來了,還能有什麼辦法?你只能自認沒林蔓的本事。”
王倩倩不甘心,追問道:可是你說會支持我。”
許勇道:“話可不能亂說,我既然讓你和林蔓公平競爭,那我就一定會不偏不倚,不會特別站在任何人的一邊。能給你的支持,我一樣會給林蔓。而會給林蔓的支持,我也一樣會給你。”
許勇奉行功利主義。既然王倩倩敗勢已定,他自然不會再在她的身上浪費資源。自然而然的,他又恢復了往日的大公無私,對科員們一視同仁的老好人做派。
不等王倩倩回話,許勇就拿着飯盒去食堂了。
王倩倩沒胃口吃飯,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發呆。她不甘心就這麼輸的一敗塗地。現下,比起林蔓,她要更恨許勇。她不禁有了設想,如果當初沒有聽許勇的攛掇,同林蔓做對,如果她一直堅定立場,和林蔓共進退……
驀地,王倩倩想起了林蔓說的話。
……想清楚了,就來找我……
王倩倩笑了,她忽然想明白了,她明白了林蔓要她想清楚的事是什麼。
吃完了午飯,林蔓和鄭燕紅一起走出食堂。
王倩倩站在食堂的門口。
林蔓沒有看見王倩倩。她和鄭燕紅有說有笑,徑直從王倩倩面前走過。
王倩倩衝着林蔓的背影喚了一聲:“小蔓!”
林蔓和鄭燕紅同時回頭。鄭燕紅識相地離開,朝小紅樓走去。
林蔓走到王倩倩面前,笑說道:“王副科長,你不叫我林蔓同志了?”
王倩倩道:“我想清楚了。”
“哦?你想清楚什麼了?”林蔓挑了一下眉,邁步走向一邊的僻靜處。那裡是水房的後面,沒什麼人會經過那裡。站在那裡說話,不會被人看見。
“我想清楚了,比起你需要我,其實我更需要你。”王倩倩跟着走在林蔓的身後。
林蔓忍不住戲謔王倩倩:“你這話有多少言不由衷?該不會我幫完了你,你又反悔了吧?”
王倩倩道:“不是你說的嗎?做事不能全憑喜不喜歡,而應該憑該不該做。”
林蔓道:“這樣吧!我可以讓你試試,沒有我以後,你大概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王倩倩不解:“你是說?”
林蔓別有意味地笑了下:“反正,你試過就知道了。我會把我剛剛得到的勝利,拱手讓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