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風在牀上翻覆了一夜,無論如何都睡不着。
從見到這丫頭那天起,他的情緒就沒有平靜過。
她說:你想我是誰,我就是誰。
她說:自己是她的夫君。
她說:落心再也回不來了,紅心胎記在她的身上,她就是她。
她還說出了只有落心和自己才知道的事情,難道這一切真得是老神仙告訴她的嗎?當她撲到自己懷中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好像千年萬年之前她就在他的懷裡,這個地方本就該屬於她,當她離開了,他馬上就覺得空虛,她到底是誰?莫非?
不對,望着牀頂的男人翻身到右側,不舒服,再翻到左側,他的落心明明躺在寒冰牀上……
那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呢?這個問題,男人想了一宿。
天終於亮了,第二天,下了早朝的男人發現那丫頭正在他的御書房中忙東忙西。
粉白色的襦裙清新淡雅,這個女人就如她裙襬上的彩蝶一般在他的書房中飄來飛去,惹得他春心蕩漾,整個兒人輕飄飄的。男人假裝不動聲色地看着奏摺,明裡暗裡,仔仔細細,全神貫注地打量着這個讓他一吻鍾情的丫頭。
“風,該喝藥了!”風,呵呵!男人的心裡暖暖的,暗想,她叫得還挺順口兒。
“剛纔不是才喝了嗎?”
“那碗藥主治白髮,這碗藥主要是補血,它們的功用不同。”
野狼風愛憐地注視着舉着藥碗的落心,只見她安然純美的臉上有一絲淺淺的微笑,男人的心跳又開始撲通撲通地加快了速度,情不自禁地擡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落心先是一怔,然後暗喜,這是不是表明他已經接受她了?想到這兒,落心的心底一熱,美滋滋地低下了頭,粉嫩嫩的臉上頓時就是紅霞一片。
“風,現在這藥不冷也不熱,正好喝!”聽了她言,野狼風的心中一暖,趕快接過碗把藥喝了,然後一把握住了落心的手問道:“無痕可願跟本王共進晚膳?”
“呃?”沒想到他的變化會這麼快,還以爲怎麼也得再等些日子,早知如此昨晚在慶祝她出獄的晚宴上就不約煙了。
“怎麼,無痕不願意嗎?”看到落心眼中的猶豫,野狼風很失望。
“不是,”落心吞吞吐吐,最後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已經跟監國大人約好了,一起出去聽曲兒吃晚飯。”
“什麼?”男人噌地站了起來,落心趕緊嘿嘿一笑,獻媚般地解釋道:“煙只是我的朋友,風可是我的夫君。”
“你說我是你的夫君!”
野狼風猛地把落心揪到了懷裡,輕輕勾起她的下巴,一遍又一遍仔細地審視着她的臉,落心擡睫,癡癡地看着他,好像受到蠱惑般喃喃自語道:“風,你就是我的夫君,這是真的!我就是……”
“行了,不要再說了!”野狼風突然清醒了般打斷了落心的話,氣呼呼地一轉身,走出了御書房。
怡香園夢。
平安都第一樓,正如其名,與其說這裡是青樓還不如說這兒更象人們夢想中的花園。這裡的花是最美的花,女是最豔的女,酒是最醇的酒,自然,客也是最有錢的客了。
怡香園夢有個算不得大的園庭,不過亭臺樓閣,樹林山水,應有盡有而且結構點綴得幽雅不俗。園庭裡有個小湖,湖中有鴛鴦戲水,湖畔上歌舞昇平,酒香四溢。
聞着空氣中淡淡的花香,落心身穿一襲藍色男袍,坐在八角亭的長椅上看着亭中輕撫瑤琴的女子,她持扇而笑,不時偷看看身邊優雅的男人。煙的臉上平靜無波看不出什麼情緒,不過那雙一貫散發着清華之光的琥珀色眼睛中多了層夢幻般的光芒,看來當年的傳說不是空穴來風。想到這兒,落心忍不住打量起這位平安都人口中可以迷倒衆生,只賣藝不賣身的頂尖花魁,雲容姑娘。
淡淡的夕陽下,雲容姑娘一頭烏黑的長髮散發着淡淡的昏橙色光芒,峨嵋淡掃,顧盼生輝,面似桃花,歌未出口情先至,尤其是她身上那種飛花逐水流的悽婉之美,真得是動人心魄,這麼美的女人誰不愛?
不過這煙也太面了,這一轉眼六年可都過去了,他老人家居然還停留在偶爾來聽聽歌兒的水準,怎麼一點兒都沒有野狼家人的‘風采’呀!
一曲彈罷,“好呀,果然妙不可言!”落心帶頭鼓掌,優雅男人的笑容淡淡,也跟着落心一起鼓掌,看了雲容一眼他請求道:“雲容姑娘最喜以花爲題,不如今天就再給我們唱個曲兒吧!”
聽了他言,雲容擡睫看向湖心,落心扭頭順着她的眼神看過去,只見一片不大的荷塘裡偶有一兩支迫不及待的小荷露出了尖尖角。看到此,雲容優美的細頸微轉,看了煙一眼輕輕笑了笑,落心一愣頓時就被電到。哇噻,什麼叫回眸一笑百媚生,現在她算是明白了,原來就是千言萬語,百般心事,萬種情愫都在這一笑之中。
看來明天得來找雲容,拜她爲師,俺也好好練習練習,衝着野狼風輕輕一笑,一切搞定!
落心正美滋滋地想着好事兒,雲容的琴聲又起,落心趕緊擡睫,忽見不遠處的柳樹下,坐着一個黑衣人正在自酌自飲,寬大的帽沿遮住了他的臉,看不清來人是誰。不過,落心能感覺出他眼中灼熱的光向自己烤來,如此熟悉的感覺,莫非,落心仔細觀察男人的身形,呵呵,惡少居然來盯梢!好,最後調戲他一次,如果不惱,說明他真得接受了擁有這個皮囊的自己,落心決定把真相告訴他。
優美的琴聲繼續,清雅的旋律繞湖不斷,落心趕緊收回自己的思緒認真聽雲容彈琴,眼睛卻不停地往野狼風的身上掃。
突然,悠揚的琴聲如流水潺潺,雲容天籟般的聲音響了起來:“
千朵紅妝露華柔,百褶翠裙稠。半含香色,一生靈秀,幾世清修?
餘霞爲佩春風繡,誰可與心投?紅鱗戲水,黃鶯掠影,綠柳輕揉。”1
“好,好一個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尖尖小荷!”一曲唱罷,落心站起身讚了一句,一抖摺扇她輕搖,走到雲容面前問道:“姑娘的琴技高超,歌藝非凡,我的府上正缺這樣的人才,如果姑娘願意,無某願意爲你贖身,從此脫離青樓,你意下如何?”
“謝謝公子的美意,雲容雖被迫寄生在這青樓之中,但我靠自己的技能求生存,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呵呵,好一個外柔內剛的女子,看來問題是出在這女人的身上,野狼家男人的情路還真是多艱呢!
“野公子,無公子,雲容不能再陪你們了,我該登臺了。”聽了她言,只見煙一怔,一慣優雅的臉上流露出幾絲不悅,不待他開口,雲容姑娘盈盈一拜,走人了。
“既然監國大人不喜歡她登臺,爲什麼不幫她贖身?”雲容的身影一消失,落心突然冒出一句。
“青樓的石頭又臭又硬,她不肯接受,我有什麼辦法!”優雅的男人冒出了一句粗話,突然覺得不妥,遂加了一句:“她登不登臺關我什麼事兒,憑什麼我要幫她贖身?”
落心忍不住輕笑,嘴還真硬呢!像煙這麼好的男人,要是因爲自己的倔強就此錯過了豈不遺憾終生,還有那個可惡的野狼風,對青樓女子的偏見極深,如果他不點頭,這雲容是不可能登堂入室的,看來得找那女子談談。想到這兒,落心讓煙到歌舞場去等她。
吱扭一聲,落心混進了怡香園夢的更衣間,掩好門。正在打扮的雲容發現屋裡突然多了個人,先是一愣卻沒有驚慌,臉色不善地瞥了落心一眼,脣角帶着嘲弄:“無公子跟到這兒來,難道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沒錯兒!”落心一把扯下了頭上的綸巾。
“你是女人?”雲容驚呼。
“雲容姑娘真不喜歡野公子?”落心直抵主題,雲容無語低頭,黯然神傷,良久,她道:“在雲容恢復自由身之前,我沒權利喜歡任何人。”
“爲什麼不接受幫助呢?”落心輕問。
“如果接受了他的幫助,”雲容停住,咬了咬牙才又道:“我這輩子就再也不能平等地站在他的面前了,永遠都要揹負被人贖了身的青樓女子名份,我要靠自己的力量爲自己贖身。”
好一個要平等地站在他的面前,有志氣!就衝這點就有資格做煙的老婆:“你的贖身錢還差多少?”落心問她。
“白銀二千兩,”言罷,雲容突然覺得不妥,趕緊加了一句,道:“謝謝姑娘的美意,這些錢雲容自己會慢慢湊齊。”
又不賣身,二千兩銀子等你湊齊了黃花菜都蔫了,想到這兒,落心壞壞一笑,說道:“實不相瞞,本姑娘看上野公子的哥哥了,如果你願意,咱們就合作一次,我想借用姑娘的名號得到我想要的,今晚掙得錢都歸你作爲報酬,你看如何?”
怡香園夢的老鴇柳媽媽看着落心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暗想,天下還有這等便宜事呢?不過見多識廣的她,迅速恢復了平靜,衝落心點點頭後,笑容滿面地款款走上舞臺,嬌笑綿兮地把這喜人的消息傳了出去。
譽滿京城從來不賣身的怡香園夢當家花魁的雲容的表妹纖纖,今晚登臺竟拍初夜,花魁義演捧場,柳媽媽的話一停,果然引起了轟動,舞臺下的人羣頓時騷動起來,暗喜今天來的真是時候。
穿上一身拖地的雪白紗裙,寬大的袖口,飄逸浪漫,再披上一條鮮豔的桃紅色紗披帛純淨中裹着熱情。落心左照照右照照,心中得意無比,野狼風,今晚你我夫妻能不能重逢?煙能不能抱得美人歸?可就要看你們的表現了。
“無姑娘,你看行嗎?”雲容穿好衣服有些緊張地走了過來。
“天哪,絕美!”落心盛讚。簡直是太美了,如此美麗的和尚,難怪那唐僧把女兒國的國王迷的七葷八素,今天咱就到青樓的舞臺上去誘惑一下和尚。
柳媽媽鼓吹完畢,臺下有掌聲響起,落心與雲容相視一笑,隱在後臺的樂隊彈響了輕柔的伴奏樂,雲容腳步沉穩地走到了臺上,好像觀賞風景般慢慢踱着方步繞了幾圈,臺下唏噓聲四起,罵聲依稀:她媽的,老子到青樓來聽曲兒,你們怎麼弄個和尚到臺上來亂溜達!
一看時機成熟,樂隊的伴奏繼續,落心美滋滋地插好小型麥克風,按下腰間的iPod,《西遊記_女兒情》的曲子悠然響起,這幫古人能白聽上幾千年後的樂器伴奏,還不得感謝我們家狼狼呀,落心得意地想着。
隨着《女兒情》那溫膩纏綿的樂聲落心輕叫一聲:“御弟哥哥!”然後翩然舞到雲容的身邊,和尚雲容很有禮貌地雙手合十,微微鞠躬道:“阿彌陀佛。”
還沒開口唱,落心就感覺到一種熟悉的氣息從角落裡撲面而來,不禁心中暗笑,於是她一甩袖在和尚面前輕舞慢唱:“
鴛鴦雙棲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
悄悄問聖僧,女兒美不美,女兒呀,美不美?”
美呀,美呀!真是太美了!落心剛開口,臺下本來有些憤怒的人羣突然變得高興起來,大喊大叫,落心趕緊隨着音樂繼續:“
說什麼王權富貴,怕什麼戒律清規。
只願天長地久,與我意中人兒緊相隨。
愛戀伊,愛戀伊,願今生常相隨。”
和尚雲容很有禮貌地隨着落心的舞步節節後退,還真有點兒唐僧的欲語還休,欲受還拒的氣質。
《女兒情》的餘音繚繞,歌聲繼續,落心與雲容一個熱情嫵媚,一個壓抑有禮,最後擺了個癡癡對望的造型,等曲調響完,兩個人手牽手欠身行禮,舞臺下頓時歡呼尖叫聲四起。
引誘和尚,好呀,好呀……花魁的表妹纖纖比她還棒呀!頓時竟拍聲不斷,落心也懶得聽,順着自己的感覺努力尋找……
“還說你不是狐媚惑國,還說你不是大膽無禮的色女!”被黑衣男扛出了青樓,落心耐心地聽着他的數落,“連到青樓賣身這種事兒你都敢幹,嗯!”
“風,別生氣嗎!不就是讓你損失了一萬兩銀子嗎,咱們什麼都沒有,就是有錢!”想着剛纔煙成心氣他,把價碼越擡越高,落心就覺得好笑。
“打入天牢,馬上把你打入天牢!”扛着落心,野狼風大步流星地向落心家走去,惡狠狠地念叨。
到了家門口,溫柔地摟住男人優雅如天鵝的頸項,落心依然不肯下地,在他耳邊低語:“風,你要是殺了我,落心可就永遠都回不來了!”
“你說什麼?”男人的身子一震,猛地就把落心放到了地上,死死地盯着她看。
“咕咕咕……”也許是看到了主人,落心家的大宅門突然被打開,一隻大鳥一看到落心就飛了過來,在她的身上蹭呀蹭,落心高興地摟住它的脖子,順撫着它的羽毛,笑道:“小金,乖,跟風打招呼!”落心展開它的翅膀對着野狼風和大鳥一起翩翩起舞。
“噌噌噌……”
野狼風好像突然受到了什麼刺激,跌跌撞撞地向後倒退了好幾步,直到整個兒身體靠在了一棵大槐樹上,他才停住了。猛地扶住了樹身,由於用力過猛,野狼風的手指深深地扎進了樹皮裡。他什麼都顧不上了,渾身不停地顫抖,他的表情風起雲涌般變化着,最後變成了呆傻。
他直勾勾地看着落心雙眼佈滿了血絲,一種無法言表的緊張讓他感覺口乾舌燥,心臟彷彿停止了呼吸,腦袋中一片眩暈,說不出話來,他在心中拼命地喊她的名字:落心……
“風,你怎麼了?”看出了他的失常,落心趕緊向前走了兩步,擔心地問道。
“轟!”地一聲巨響,五年痛苦的相思,無數的期盼,無數的失望,千回萬遍的呼喚在野狼風的心頭炸開了花。淚象決了堤的大壩,洶涌而下!五年了,從落心倒在梅樹林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哭過,因爲他不敢哭,他怕淚水帶走了他最後的一線希望。
多少個不眠之夜,他咬着牙把滾出眼角兒的淚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多少個這樣的夜晚,他真想就這樣隨着她一起去了又怕從此再也找不到她的蹤跡。多少次的戰役眼看着就要勝利了,他卻突然怕落心會怪他,硬生生地把軍隊從南禮撤了回來……
五年呀!他經歷了太多,承受了太多,失望過太多,可他一直就這樣支撐着,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再見她一面,問問她,他該到哪裡去找她!喉嚨被堵住,野狼風依然說不出話來,他還是在心中拼命地叫她:落心……!扎到樹皮裡的手指越陷越深,鮮血順着樹縫兒向外流……
“風!”
看到男人的眼淚,落心瘋了似的撲到了他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他,溫柔地吻去他臉上的淚水,落心痛哭流涕:“風,對不起……對不起……這麼多年,都是我不好,是我辜負了你的一片深情!風,我真想你……!”
野狼風靜靜地聽着,看着自己懷裡的女人,他的意識慢慢地恢復了正常,緩緩地伸出他的猿臂,剛一碰到落心的肩膀,野狼風猛地就把落心抱到了懷裡,他緊緊地,緊緊地抱着她,一任那強忍了五年的相思之淚狂流,滴着鮮血的手指染紅了落心的衣衫。
“落心……是你……是你回來找我了嗎?”
良久良久,野狼風終於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出了他的疑問。
“風!是我……我是落心……我回來找你……再也不要分開了!”
流着淚,落心一個字一個字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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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冰若蘭/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