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在害怕。
他沒有問到底誰能當天下之主,而是問到底誰會先死,顯然,這次的突然慘敗以及項羽鐵騎緊追其後的危機感使他只能顧得上生和死的問題,或者說,是他會不會死。
“我的話,夫君還會信嗎?”我輕嘆一聲:“就算我說先死的是項羽,夫君你也不會安心坐在這裡等着看項羽怎麼死的吧。事在人爲,故事的結局通常會有很多種,只看是怎麼選擇罷了。”說到這裡,不覺也心中感慨,作爲故事中的一個人物,也許結局並非只有那一種,只要始終不放棄自己,呂雉也未必就是日後那人皆唾之的毒後。
“你……是說項羽會先死?”劉邦顯然沒有在意我後面說的話,他直直的看着我,過了一會兒才掩飾的轉過頭去,隨意的在旁邊找了塊石頭坐了,手裡拈起根枝條,無意識的在地上划着。
“咳……夫人,想想咱們成親也有些年頭。成親那會兒不也過得很好,怎的現在就鬧成這樣了呢?”劉邦想是回過神來,慢慢道。“其實娘死的時候託人帶話給我,讓我待你好些,她說你不容易,一個大小姐嫁給我這個粗人,本來就夠委屈的,又跟着我拋家舍業的,沒享過一天福。”
我怔了一下。
劉邦的母親,我只在嫁過去的那短短時間裡與她相處過。一個鄉下老太太,一輩子圍着丈夫、兒子打轉轉,自然和我找不到多少共同語言。她謙卑慣了。見了我也常只是怯生生,憨厚的笑笑,客氣得像是對待家裡地貴客。當然這種態度也導致劉邦的嫂子們相當不滿,同樣是兒媳,憑什麼她們就該爲家裡苦活,我卻坐在家裡享清福?
後來我另蓋了新房和劉邦搬了過去,她還有些捨不得,時不時的從老屋拎些田裡的出產過來,雖然知道我們並不缺這些。再後來。我生了秀兒和如意,她跑得就愈發的勤了。那陣子她心裡大概想住在我那裡,好天天看到孫子,可是我從來也沒開口留過她。
我知道她在家裡並不如意。劉邦的爹老都老了還娶了一房妾氏,又生了一個兒子。妾氏到底年輕,小兒子又得歡心,於是她這早已經失去審美價值的原配自然只能縮到一邊去。若不是家裡還有自己的兩個親生兒子頂着,只怕就要淪爲僕傭了。爲這個家辛苦操勞這麼多年,到老來落得這步田地,心裡怎麼可能沒有一點難過。
當時我自己的事情還煩不過來。哪裡顧得上她心裡地這點小委屈。婆媳關係素來是天下最難處的,最好也不過是敬而遠之,大家客客氣氣相安無事就行。根本就沒指望過能好得如親生母女一般。卻沒想到她心裡卻還記着我。臨嚥氣還要讓人帶話給劉邦。唯恐讓我委屈。
此時想起這些,心裡不是不傷感的。連帶着看劉邦也順眼了一些,不由低聲道:“是嗎。”
“我也知道,咱們再想像剛成親時那樣,也是不可能的了。你有你地怨氣,我也有我的顧忌,”劉邦緩緩地道,難得這麼平靜的說起我們之間的關係,似乎是對這件事已經考慮了很久。然後,他長長吐了出了口氣,道:“可總這麼僵下去,只會鬧得大家都不痛快。而且,我也沒這個心勁了。”
我默默無語。
“前些日子,你和我說過什麼合作。嘿,那會兒我是聽得不這個地,你是我夫人,只能是聽我的,還說什麼合作。”他看了我一眼,臉色很嚴肅,“可剛剛我突然想通了。咱倆反正是不能像以前那樣了,又不想再鬧騰,那也只有儘量……合作了。”他在夜色裡自嘲地笑笑:“誰讓我……討了個比男人還要強的老婆呢。”
以前我提出合作的時候,劉邦根本就沒聽進耳朵裡。那時他手握五十六萬大軍,一路過關斬將,好不風光,哪裡肯低下身來和我這個沒資本地女人合作。只怕是直到被項羽打幾十萬大軍都打殘了,自己也惶惶如喪家之犬一般狼狽逃命之時,纔會主動提出合作這個詞。現在的劉邦再
起一丁點的內耗,也再也不能放棄手中地每一絲資源
能伸更能屈,向來是他地優點。
但我也知道,我們夫妻地情分,到今天晚上纔算是徹底的斷了。
他說出合作那兩個字地時候,眼神冷靜、慎重得像是在談論一場大戰的最終佈署,在那一刻,劉邦開始把我看成能夠與他匹敵的合作伙伴,而不是妻子。
心裡一陣輕鬆,卻又是一陣茫然,不由低聲道:“夫君,有些事情,我確實無法解釋,但這些年的所行所爲你大概都已經看在眼裡,我所做的,無不是爲了將來,爲了……”
“你也用不着再解釋什麼……”劉邦深深看了我一眼,道:“我想得通。你再強也是我劉季的老婆,也是我兒子的親孃。親不過母子,你就算算計來個金山銀山也還是得留給如意,留給我兒子,我還用得着和你計較什麼?”頓了頓,又淡淡地道:“我這個漢王的位子遲早都是要留給如意的,我垮了,如意固然從此再無出頭之地,你也一樣沒好果子吃。”
劉邦倒真是一語道破,在父系社會裡,父子的血緣相承纔是第一位的,如意姓劉,不姓呂。劉邦的一切固然有可能將傳承給如意,而我一生所奮鬥而來的,還不是一樣得交給如意,交給劉家的後人。
我澀澀地道:“夫君可真是想得通透了。”
“不想通了也不行啊。”劉邦微嘆了一聲。“我劉季到底已經不是當初的一亭之長了。”
是的,他已經不再是沛縣亭長劉季,而開始一步步成長爲那個未來將開創大漢四百年基業的高祖劉邦。
“好了,你也回去歇息了,都折騰了半夜,明日還要起早呢。”劉邦道,忽然又皺起了眉:“對了,剛纔忘了問,你走這條路是不是打算回沛?”
坦然道。既然大家都說開了,也沒有可隱瞞,“妾身覺得彭城四周已無安全所以,尋心沛碭一地是漢王的起家之地,兄長也曾在此長期經營,只怕也只有這裡才站得住腳,所以徑直走了這條路。”
“那看來我也沒有走錯了。”劉邦奇怪地笑了一下,然後道:“以後有什麼想說的,直接告訴我就是,不必通過陳平那道彎彎。”
我心中一動,突然明白劉邦今天和我說這些話的原因了。
在項羽突襲彭城的前一天夜裡,我找陳平談過項羽行蹤的事,可惜提醒得太遲,陳平就算心有警覺也來不及再做佈置。可這件事想必劉邦已經知道了,當他從得意的顛峰一日之間跌落人生的谷底時,我的這個提醒才深深的觸動了他。
失意的劉邦這才第一次不以妻子的身份正視我的存在。
提出合作的真正原因並不是他厭倦了與我長期僵持對立的夫妻關係,而是看中了我身上這種無法說清的預知能力。作爲敗軍之將的劉邦心理上迫切需要這種能力,說是迷信也好,說是寄託也好,即使只是作爲一種安慰,他需要這個,以彌補自己受到沉重打擊的自信心。
所以,他現在需要我,不是需要一個妻子,而是需要一個神婆。
但是,不管原因是什麼,現在這種狀態也正是我想要的。從此後面對劉邦,再沒有感情上的負累,我們,只是一對精於算計的合作者而已。
劉邦和呂雉,在被項羽追殺到生死關頭才真正聯起手來,共同謀劃這筆天下間最大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