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來到客院時,林如稚已經醒了,正靠着牀頭呆呆地出着神。見珊娘進來,她硬擠出一個笑,想要說什麼,可忍不住又是一陣鼻子發酸。
珊娘嘆了口氣,在牀邊上坐了,把自己的帕子遞給她,道:“梅歡歌想見你。”
“我不見他!”林如稚接過帕子捂住眼,哽咽道:“我再不想見他了!”
珊娘由着她哭了一會兒,才勸着她道:“你總要聽一聽他的說法,許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呢?”
“還能哪樣?!”林如稚拿開帕子,握着珊孃的手流淚道:“我是沒臉告訴你,其實之前我就在疑心了。可我總想着不能夠,想着他不可能那麼傷我的心,想着定是我多心了。偏今兒竟叫我親眼撞破了,這還能叫我怎麼想?!便是他來,也不過是一套騙我的鬼話,我再不信他了!”
珊娘一陣沉默。好朋友遇到這種事,任何勸說都是乏力空白的。除了沉默,她也想不出什麼說辭來。半晌,她嘆了口氣,又道:“可你也不能永遠這麼避着他。”
林如稚擰着帕子也是一陣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幽幽道:“其實之前我就一直想着,若我的疑心是真的,我該怎麼辦。”說着,那眼淚又流了下來。她再次拿帕子捂了臉,哭道:“我甚至夢到過草兒跪在我的面前,求我收下她,求我成全她……我……我沒法子,只能違心讓他收了她……誰叫我是女人,誰叫我不能嫉妒……可我心裡……嗚……”
珊娘不禁又是一陣沉默。便是大周比前朝風氣要開明,可對於女人三從四德的標準,卻是從來都沒有改過。前世時她也曾像林如稚這樣的認命,可重活一世後,她就再不願意那樣委屈自己了。也虧得袁長卿雖然性情清冷,倒也是個心胸寬廣的,從不曾像世人那樣,認爲女人天生就該比男人低了一等。
“其實我心裡很清楚,”林如稚抽噎着又道,“如今我不過是在垂死掙扎,他若真鐵了心要納她,我還能怎樣?難道真的爲了個妾跟他和離?!說出去我也沒臉見人了……”
珊娘一怔,“你竟願意答應他納妾?!”她再想不到林如稚在梅歡歌身上竟用情如此之深……可轉念間她就明白了。說到底,林如稚不像她多了一世的經歷,怕是此時的她也和前世時的自己一樣,把事情想得極是簡單,以爲妾不過是個玩物,納妾也不過是安撫丈夫的一點小手段而已。
可那個草兒不是六安,林如稚也不是像她從小就受着大宅裡爭鬥的教養,幾乎用腳趾頭她都能想像得到,心高氣傲的林如稚便是勉強委屈自己吃了眼前的這個虧,一時一日她許還能壓抑着自己,天長日久,怕是夫妻間的那點情分也就漸漸地被磨光了……
珊娘驀地一陣眨眼。前世時林如稚過得不好,是因爲這個原因嗎?!可,不是還有林二先生和林如亭嗎?
“你父母和你哥哥……”她道。
林如稚搖着頭道:“我哪敢讓他們知道。我娘原就不同意這件事,只因我爹也看重於他,這才勉強同意的。若知道他竟變了,我娘非要跟我爹鬧一場不可。我娘總說我一輩子沒叫她操過心,偏在婚事上叫她落了那麼多的淚,如今偏又鬧成這樣,我、我再沒臉跟他們說的……”
珊娘心中一陣恍然。怕是前世時林如稚並沒有像這一世這樣跑來找人哭訴,而是隱忍了下來,卻生生把自己折磨成個不幸的婦人。所以林如軒才說她和袁長卿都是“苦命人”。
至於林如軒酒後那句所謂的“彼此心裡有對方”,如今珊娘更是肯定了,這不過是林如軒的臆想。因爲以她所知道的那個林如稚和袁長卿,他們若是彼此有意,怕都不會另娶另嫁。特別是袁長卿,若他心裡有林如稚,是再不可能任由林如稚嫁給別人的。
珊娘眨了眨眼,伸手拉下林如稚捂在臉上的手,看着她的雙眼道:“你真願意他納妾?”
林如稚落淚道:“不願意又能如何?誰叫我是女人……”
珊娘放開手,皺着眉頭道:“你以前也不是這樣的迂腐之人,怎麼突然就變成了這樣?!你以前的膽量都去哪裡了?!你以爲納妾是給家裡添一尊塑像嗎?那是個活生生的人!你能做得到眼睜睜看着自己的丈夫跟別的女人親熱嗎?!反正我是做不到。我寧願宰了袁大,也絕不許他碰別的女人一下的!”
“你以爲我願意?!”林如稚擡頭叫道,“可我又能如何?”
“你不能如何嗎?”珊娘雙手抱胸,冷笑道:“你還什麼都沒做,怎麼就不能如何了?!若是我,我定要向袁大表明態度,我不許他納妾……”
“會被人說的……”林如稚小聲道。
珊娘一怔,那細長的眉頓時一豎,伸手戳着林如稚的腦袋道:“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道學了?林老夫人見你這樣,定要氣死!以前也沒見你這樣畏懼人言啊!”
“那是因爲……”林如稚頓了頓,那眼淚又下來了。她拿帕子拭着淚道:“在家時我是女兒,可以恣意妄爲,我什麼樣兒父母都會接受我。可如今我已經嫁了人,我怕我行爲出跳,會惹得人笑話梅郎,叫梅郎嫌棄……”
珊娘又怔了怔。林如稚的心情,她竟是瞭解的。前世時她爲了袁長卿,也曾這樣努力去改變過自己,結果不僅把自己做了個四不像,也叫袁長卿離她越來越遠。
她默默嘆了口氣,伸手抹去林如稚臉上的淚珠,道:“你認識梅歡歌時,你就是那樣的性情了。他若不喜歡那樣的你,又怎麼會跟你好上?如今你變成這樣,不定他還不喜歡呢……”她腦中忽地靈光一閃,拉住林如稚的手道:“不定你們之間叫草兒插上手,就是因爲你老是這麼小心翼翼地討好着他,叫他覺得你變了呢!”又道,“我總認爲,做人先該做好自己,忘了自己,單純爲了討好別人而改變自己,這個你還是你嗎?便是被你討好的人喜歡上了你,他喜歡的怕也不是真正的你。只衝着這一點,我就覺得你跟梅歡歌需要好好談一談。至於同意不同意他納妾,我認爲你還是需要好好想想,你若能夠忍受他跟別的女人親熱,那我也就什麼都不說了,若不能,我勸你慎重。”
梅歡歌被袁長卿迎進府來,看到珊娘站在花廳門口等着他,他立時顯出一副心有所畏的模樣來,像是害怕珊娘會撲過來打他一般。袁長卿見了心裡一陣好笑,便衝着花廳的方向伸了伸手,又道了一聲“請”。
梅歡歌猶豫了一下,直到原本站在廊上的珊娘走下臺階,又斜眼看着他冷哼了一聲,他這才訕訕地衝着珊娘拱了拱手,提着袍角上了臺階。
珊娘回頭看着梅歡歌的背影,正想着要不要繞到後窗那裡去偷聽,就聽袁長卿在她耳旁低聲道:“纔剛你做什麼了?看把梅郎嚇的。”
珊娘一陣詫異,回頭想了一下,道:“我也沒怎麼着他啊。”
站在他們身後的李媽媽並沒有看到袁長卿忍着笑的模樣,聽他問着珊娘,便以爲之前珊娘趕走梅歡歌的事讓袁長卿不高興了,忙替珊娘說話道:“我們姑娘沒做什麼……”可想想平常珊娘對袁長卿動不動就嗆聲,甚至還經常上手,她怕袁長卿不信,忙又笑道:“待客的禮數我們姑娘可從來都不缺的……”這句話一出口,她立時又擔心袁長卿心裡會存了什麼不滿,趕緊又道:“我們姑娘再知禮不過……”
袁長卿是什麼人,李媽媽的那點小心思他豈能摸不透,便看着珊娘笑了笑。
珊娘也知道自己的壞毛病,可對着袁長卿她就是剋制不住,那手竟忍不住又伸了出去。
李媽媽一看就着急了,突兀地橫插-進珊娘和袁長卿的中間,對他們二人笑道:“也不好盡站在這裡,要不,姑娘姑爺先回去,等裡面說完了,我再派人去請?”
袁長卿瞭然地看了李媽媽一眼,對珊娘道:“我去聽聽。”說着,便從旁邊繞到廊下,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
李媽媽則扭頭責備着珊娘道:“跟姑娘說了多少次了,女兒家不要太剛強,說話做事都要和軟着些。姑爺如今正往上走着,姑娘行事有差,會叫人連姑爺也一同笑話的。”
立時,珊娘就明白林如稚怎麼嫁了人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世人對未嫁的女兒和已嫁的婦人要求是不同的,做女兒時乖張一些無妨,可做了婦人後,就再不許任性了。偏林如稚不像她,曾有過一世憋屈的經歷,若再遭遇到像李媽媽這樣的“好心勸說”,她怕是再難扛住的。
“我又沒做什麼。”珊娘抱屈道。
“還沒做什麼!”李媽媽道,“如今姑爺待姑娘好着,姑娘便是嗆姑爺一句,或者動一動手,姑爺自是不會往心裡去,可長久下去,難免姑爺不會往心裡去。等時間長了,不定姑爺就要覺得姑娘對他不夠尊重了。”
珊娘怔了怔,正想着她是不是要改進一下對袁長卿的態度,就聽得袁長卿在她身後道:“奶孃錯了。”
她一回頭,這才發現袁長卿不知什麼時候又繞了回來。袁長卿看着她道:“十三兒的脾氣我瞭解。她若客客氣氣地待人,那纔是把別人當外人了。只有自家人,她纔會這般不客氣。”
要說起來,袁長卿和珊娘還真是兩個極端。袁長卿是隻對他放在心上的人體貼周全,珊娘則正好跟他相反,在外人面前永遠是那麼禮貌周到,只有面對自己人時,她纔會那般恣意妄爲。
珊娘被他看得一陣臉紅,便打着岔問道:“裡面如何?”
袁長卿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哭着呢。”又道,“虧得你不愛哭。”
珊娘橫他一眼,“若哭有用,我也哭的。”說着,回身便要上臺階。
袁長卿趕緊一把攔住她,道:“你別插手,該由他們自己學着解決纔是。”又不滿道:“總不能老叫你替他們操着心吧。”
得!珊娘立時知道,袁長卿的小心眼兒又發作了。
袁長卿拉着珊娘繞到花廳後面,二人在窗下站了半晌,才聽到室內傳來梅歡歌的聲音。
“求、求你別哭了,”梅歡歌訥訥道,“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你還在乎我哭不哭?!”林如稚啞着聲音幽幽道,“我還當你如今有了新歡,再不記得我了。”
“你、你真的誤會了,”梅歡歌急道,“我跟草兒真沒什麼的……”
“還說沒什麼!”林如稚跳起來叫道,“我都親耳聽到了,人家願意給你做小,這還叫沒什麼?!”
“可我也沒答應她呀!”梅歡歌也叫道。頓了頓,他頓足道:“冤死我了!我真沒那個心的,只是……只是,只是因爲她……哎呦!”
隔着玻璃窗,珊娘看到,一向沉穩木訥的梅歡歌竟跟個不知所措的孩子般,在花廳上一陣頓足甩手。她立時“撲哧”一下笑出聲兒來。袁長卿趕緊伸手蓋住她的嘴。
廳上,林如稚也從來沒見梅歡歌這樣過,不禁拿開捂在眼睛上的帕子,看着梅歡歌一陣發呆。
梅歡歌頓了兩下足,見林如稚終於不哭了,便也顧不上什麼男兒的體面,過去蹲在她的膝前,看着她道:“你不嫌棄我,願意嫁我,我心裡早已經跟自己發了誓,這一輩子不負你的。你放心,我心裡除了你,再沒別人了。”
“可草兒又是怎麼回事?”林如稚問。
“這個……”梅歡歌一陣猶豫,見林如稚擰了眉,他這才道:“我們自小一起在孤貧院裡長大的,我從不知道她是怎麼看我的,直到有一天她來家玩,因晚了,你說她一個人走夜路回去不好,叫我送一送她。可半路上,她忽然就哭了起來,說她打小就喜歡我,又說她原想忍着不說的,可她忍不住了,她想要我知道。我,我對她真的什麼都沒有,她也說她什麼都不圖我的,她只是希望我知道這件事而已。我就想着,這也不礙着誰的事,就、就沒告訴你。可今兒她來時你不在家,偏我提早下了衙,她看到我,忽地就又說起這件事了。我、我也被她嚇到了,然後你就回來了。”又道:“真的,我跟她真的沒什麼,她之前也從來沒說過什麼願意做小的話,她若說了,我再不肯見她的……”
窗外,袁長卿湊到珊娘耳旁道:“呆子一個!”
“什麼?”珊娘回頭。
袁長卿悄聲又道:“那姑娘說喜歡他,原就是試探於他的。不管他有什麼反應,只要他還願意叫那個姑娘靠近他,在那姑娘看來,便是他對她也存了一絲情義的。許那姑娘原本真的什麼都沒想做,只想告訴他自己的心思,可見他這樣,倒叫姑娘心大了起來。可不是個呆子?!白白叫自己陷在這一堆麻煩事裡。”
“就你聰明!”珊娘給了他一個肘擊,也悄聲道:“我就不信,有姑娘跟你說喜歡了你許多年,你能狠得下心來再不搭理她。便是嘴上說不行,心裡還不知道怎麼得瑟呢!人家姑娘再加把勁,不定你們也就委屈自個兒,將就了這到了眼前的齊人之福!”
見她打翻了醋罈子,袁長卿默然一笑,又見左右沒人,便伸手將她拉進懷裡,咬着她的耳朵道:“我可不敢,我怕你宰了我呢。”
珊娘立時知道,他大概是偷聽了她和林如稚的談話。
且不說袁長卿那裡如何藉着夜色的掩護動手動腳地吃着自己媳婦兒的豆腐,再說回花廳上。
林如稚咬脣沉思良久,終究覺得半信半疑,問着梅歡歌道:“若是你跟她沒什麼,爲什麼你跟她單獨呆着?還叫婆子在一旁替你們望風!”
“哎呦,真是冤死了!”梅歡歌忍不住又開始頓足了,他急道:“她原好好的坐着,我們原正說着話,一邊等你回來,可她忽然就哭了起來,我只當她是遇到了什麼不好說的事,這才把侍候的人打發了出去,可我哪裡知道她竟會說出那樣的話來呢?!”
又道,“你若不信,你可以問當值的婆子。那婆子一直沒走遠,原就在廊下看着呢。你走了之後我問那婆子怎麼回事,那婆子說,她聽着草兒動靜不對,偏又看到你回來了,她怕你生了誤會,這才急急過去攔你的,偏你還是誤會了,且還一句解釋都不肯聽我說,甩手就走了……哎呦,”他又頓起足來,“哎呦,可真是冤死我了!不信你可以回去審那婆子,可是我說的那樣!”
窗外的珊娘聽了不禁一陣眨眼。她擡頭看向袁長卿。袁長卿低頭看着她點點頭,道:“我信他說的是真的。”又道,“一個人不可能變得那麼快,便是要變,也總是有跡可尋的。我覺得這梅歡歌,應該還是我們知道的那個梅呆子。”
既然事情說開了,珊娘也就再沒必要當那個“護花使者”護着林如稚了。把梅氏夫婦送走後,珊娘低頭一陣沉思,又擡頭問着袁長卿:“若是今兒林如稚沒鬧開,還一直隱忍着,梅歡歌會變心嗎?”
袁長卿搖頭道:“不好說。”
珊娘不禁不滿地一皺眉。她知道,袁長卿最是擅長依據各人的稟性處境,推測以後可能會發生的事,便逼着他道:“那你猜猜看呢?”
袁長卿偏頭想了一會兒,道:“虧得京裡有你,若是沒你,怕是阿如也只能把這件事悶在心裡了。那個草兒,我不認識她,也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樣性情的人。不過沖着她敢頭一個應大公主的聘,便可以知道,那至少是個有膽識的。且我早說過,梅歡歌這人機敏不足。若是今兒沒被阿如撞破,或者阿如沒有發作出來,梅歡歌那裡怕還是擺不出什麼決絕的姿態來拒絕那個草兒。那個草兒一定會覺得她有很大的機會。我猜,她十有八-九會把這件事鬧開,逼着阿如不得不把她收入內宅。至於梅歡歌,許他多少也覺得有些對不住草兒對他的一片深情,既然阿如都沒意見把人收下,他自是不會拒絕的。可便是阿如做了妥協,她的性子在那裡,怕是……”他不看好地搖了搖頭。
珊娘咬着脣沉思了一會兒,道:“忘了提醒阿如了。我覺得,她和梅歡歌最好能一起去對付那個草兒,把該說的話全都說透了,叫那個草兒再難作怪。”
“阿如沒你想的那麼笨,”袁長卿道,“不過是今兒受了驚,叫她一時亂了手腳罷了。”
說話間,他們已經回到了內院。袁長卿揮手趕走過來的丫鬟,親自替珊娘打起簾子。
珊娘一邊進屋一邊道:“我還是不放心。明兒我得跟她好好談談。”又回頭對袁長卿道:“還有梅歡歌,你也得找他談談,他那種想法太天真,也太危險了……”
她話還沒說完,便叫袁長卿一把將她拉了過去。袁長卿不滿道:“今兒一天就只見你圍着他倆轉了。就算她是你的好朋友,也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你把你的心思放在她身上做什麼?”說着,拉起珊孃的手塞進他的衣襟,“你該多關心關心我纔是。纔剛被你拱起的火可還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