擰着眉的珊娘垂眸沉思片刻後,再次擡眼時,那原本輕快明朗的畫風竟忽地一下子就變得沉重了起來。
“好了,就這樣吧,”她笑了笑,笑容有點沉。“不過,便是好聚好散,眼下到底還沒到散的時候,怕是還得麻煩幾位再辛苦一下,幫我收拾收拾我的東西……啊,對了,老太太說了,該收拾的收拾,那不該收拾的,可千萬別給我收拾進去。”
這忽然變了的臉色,以及這頗帶怨氣的話語,聽在雙元等人的耳朵裡,頓時覺得,原來十三姑娘對於被老太太趕出西園的事,並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般不在意。這會兒全都攤了牌,十三姑娘到底也就裝不下賢良,露出了本性。
此時五福正好從裡間出來,她原是想要叫個小丫鬟過來搭手搬箱籠的,聽到珊孃的話,扭頭傻乎乎地問道:“那什麼是不該收拾的?”
珊娘面無表情道:“老太太那裡沒說是給我的東西,便不是我的。”
頓時,雙元和王媽媽等人又相互對了個眼兒。
五福眨巴了一下眼,卻忽地一轉身,跑到花梨木大案前,吃力地抱下那隻西洋自鳴鐘,回頭衝珊娘笑道:“既這麼着,這玩意兒可得帶走。當初老太太可是說,只要姑娘能修好就歸姑娘的,這可是姑娘親手修好的。”
珊娘一愣,這纔想起,這還是她小時候的愛好——啊,不,其實也沒那麼“小時候”……以她現在的年紀來說,也就一兩年前——只是,後來老太太說,這不是個淑女該有的愛好,她也就放棄了……
懷抱着自鳴鐘的五福笑得只見牙不見眼,“我可打聽過的,這玩意兒價值五千金幣呢!”
看着笑得跟個小財迷似的五福,原本已經計劃好要假裝失落的珊娘一個沒忍住,撐着額頭笑着搖了搖頭——嗯,好吧,看在王媽媽等人眼裡,這是苦笑。
珊娘正搖頭笑着,門外有小丫鬟來報,說是大奶奶來了。
珊孃的眉梢立馬便是一跳——她就說嘛,她這裡都已經擺開架式遣散丫鬟婆子了,老太太那裡怎麼可能沒聽到動靜。而正常的情況下,若是她還有那麼一點“上進心”,就不會這麼急着遣人,至少也要拖到實在留不下來纔會走這一步……這般急切,看着倒像是在告訴衆人,她急着要從西園裡逃開呢——雖然這是事實。
而老太太那人,別的不好說,卻有一點“怪癖”,便是你如意了她就要不如意。如今就算她不想留下珊娘,只看着珊娘這急切想要逃開的架式,她怕是也要故意留她下來呢。
好在她及時警醒了過來。珊娘不禁一陣暗暗慶幸。
“快請。”她道。
不過是麻煩點,再演一場戲而已,不難的。
大奶奶趙氏進來時,就只見珊娘一個人呆坐在堂前,臉上帶着幾分想要掩飾卻偏偏沒能掩飾住的失魂落魄。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兒,就那麼孤獨地陷在寬大的太師椅裡,看着像是隨時會被吞沒般的瘦小無助。
見大奶奶進了門,珊娘眨了一下眼,忙站起身迎向大奶奶。於是,纔剛那孤獨無助的形象,就這麼一晃眼便不見了。
看着珊娘強打精神撐着笑臉,在那裡命人端茶水送點心,大奶奶忙擺着手笑道:“快別忙了,一會兒就該到用午膳的時間了,這會兒哪還要吃什麼點心。”又瞅着珊孃的臉色道:“你可還好?”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低頭,轉身親手給大奶奶斟了一盞茶,送到大奶奶面前,抿着脣兒笑道:“我有什麼不好的。”又道,“便是不吃點心,喝點茶也好,怕是以後就再沒機會請大嫂子喝茶了呢。”說到最後,聲音裡到底帶上一絲悵然。
趙氏擡眼瞅瞅她,接過茶盞放在茶几上,又揮手命屋子裡的人全都退出去,這才拉過珊孃的手,低聲問道:“我正要問你呢,你這到底是怎麼了?以前看你也不是這麼沒算計的一個人啊!”
她看看掛着簾子的內室。雖然看不到裡面,但剛纔魚貫出來的丫鬟婆子,還是叫她猜到,她們應該是正在收拾東西。“瞧你這架式,竟還真打算搬出去怎的?我說你還是向老太太低個頭討個饒罷。”
珊娘眼簾一垂,帶着股壓抑不住的怨氣,倔強地扭着脖子道:“不搬出去又待如何?!老太太都那麼說了,我再強留下也沒意思。”——竟是一副賭氣的口吻。
趙氏一陣眨眼,卻沒說話。
珊娘又冷笑道:“果然人都說,患難見真情,如今這滿園子的人,怕是個個都等不及要看我的笑話呢,也只有大嫂子還肯記掛着我,連我這裡的人……”她頓了一頓,搖頭苦笑道:“不瞞嫂子說,我原也沒想到事情會落到這一步,原不過是想借這件事來試一試她們的,不想這些人竟沒一個可靠的……不過也怪不得她們,原就是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我只是不明白,我做人竟真就那麼失敗嗎?不過是生了點病,竟連老太太也覺得我是有意偷懶……”
她拉着大奶奶絮絮叨叨地好一通抱怨,卻是沒一點覺得自個兒哪裡有錯的,倒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她一樣。大奶奶的眼神忍不住就飄忽了起來。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大奶奶覺得表面功夫應該做足了,便推開珊娘仍拉着她不放的手,溫柔卻堅定地告辭了。
看着她的背影,珊娘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唉,麻煩。”
她搖頭嘆息着,看着似乎很是苦惱的模樣。偏那撐在額頭的手掌下,微微凹陷下去的脣角處,盛着幾乎快要滿溢出來的得意洋洋。
而正如珊娘所猜的那樣,大奶奶出了珊孃的院子後,便又進了老太太的院子。
正在用午膳的老太太聽了大奶奶的回話,冷笑道:“果然和她老子一樣,竟是頭好歹不分的倔驢!既是她一心要作死,便由她去吧,也好叫人知道,我這西園可不是隻能進不能出的!”
大奶奶感慨道:“幾個姑娘中,我原看着十三妹妹是最穩妥的一個,怎麼忽然間就變成這樣了呢?”
老太太輕哼一聲,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超然道:“人心都是這麼慢慢養大的。只望她從此以後能懂得一些道理,知道自個兒的分量就好。”
且不說老太太那裡算是徹底對這十三姑娘放了手,只說珊娘自個兒。
打發走了來打探消息的大奶奶趙氏後,珊娘回頭就叫過方媽媽,向她仔細打聽起五房的情況來。
珊娘離家時才七歲,對家裡的情況可謂是一知半解,她只知道家裡有父親、嫡母,還有一個兄長和一個弟弟,而且她和那倆兄弟間沒一個是同母的。除此之外,她就只知道,她們五房在侯家人眼裡是出了名的米蟲——不事生產,只知花用。
好在她爹是老太太的親兒子,雖然老太太也覺得這個光會花不會掙的小兒子沒出息,可好歹她仍有一顆爲母之心,便是看不上這個沒出息的小兒子,也不能眼看着兒子白白餓死,於是從嫁妝裡分了些出息養着這小兒子——當然,產權仍是握在老太太的手裡。
只是,就這樣,這件事卻成了老太太的大兒子,大老爺和五老爺兄弟間的一點心結。因爲大老爺覺得,老太太這麼做很不公平——倒確實是不公平,大老爺拼死拼活地管着家裡大筆大筆的產業,也沒見老太太貼補他一點私房,偏那沒用的弟弟竟什麼都不用做,就能白坐在家裡拿錢,大老爺心裡能平衡纔怪。至於他掙的錢比弟弟多,那是他自個兒的能耐,誰叫老五沒那本事!
其實珊娘倒覺得,也虧得沒把家裡的產業交給她爹。聽說她爹連基本的生活常識都不懂,曾經花了一千塊銀幣買了幅別人僞造的所謂名畫,而且當時賣畫的人都已經當衆聲明瞭,這是假畫。
好吧,換種角度來看,其實她爹挺風雅……
至於她的嫡母……
珊娘驚奇地發現,她多少還記得父親長什麼樣,卻對嫡母一點印象都沒有——也就是說,便是以前住在家裡時,她也不是那麼經常能看到她的嫡母的……
而從方媽媽那有些隱晦的話語裡,珊娘才明白,爲什麼會如此。
卻原來,五太太姚氏打小就癡迷於刺繡(很怪異的愛好),甚至癡迷到不管家事,不理世情,一心只撲在她的繡房裡。因此,據說家裡每每有什麼事,深受五太太信任的馬奶孃都會專門挑着五太太在繡房裡的時候去彙報(好耳熟的情節)……
果然,不耐煩的五太太也像前朝那位敗家木匠皇帝那樣,輕輕地一揮手——別給我添麻煩!
於是,馬奶孃就這麼,漸漸成了五房裡的“九千歲。
何況,她的身後還不是隻有她一個……
至於姨娘馬氏,不僅是奶孃的女兒,還是五太太的陪嫁丫鬟,因此,她最後會成爲五老爺的妾,簡直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那五太太不僅是個省事的,同時也深深懂得怎麼放權做領導,纔剛嫁過來不到一年,她便把家事全都委託給了馬奶孃,而把丈夫委託給了四個陪嫁丫鬟裡的三個,從此以後,她只順心遂意地沉浸於她的刺繡世界裡,再不爲那些“俗務”所煩惱了。
只是,五老爺也是個有追求有理想的,自然不會耽於女色,雖然五太太一下子塞過來三個妾,五老爺卻很有原則地一次只寵一個。最先得寵的那個,在生了珊孃的兄長後沒兩年就病死了,然後便輪到了珊孃的生母。珊孃的生母比前一位倒黴,生珊孃的時候就沒挺得過來,於是才輪到馬媽媽的女兒馬姨娘。
這一回馬姨娘的運氣不錯,平平安安做了好幾年的寵妾後,才生下一個哥兒,而且還好好地活過了生養大關。於是如今珊娘父親身邊,便只有這麼一妻一妾了。
而如今這五房裡,與其說是五太太在當家,倒不如說是馬奶孃和馬姨娘這母女倆在把持着。
把家裡的情況摸了個大概後,珊孃的手忍不住就又撐上了額頭——貴圈好亂……
她還以爲出了西園就能還她清靜了呢……
好吧,只要不惹到她,隨那五房怎麼亂吧。連她親爹嫡母都不管的事,她一個做姑娘的出什麼頭,是吧?是吧!
只是,人的願望往往是美好的,現實卻很殘酷。便是珊娘不想去踩人,還總有人嫌珊娘硌腳呢。所以……
人生啊,就是個大-麻煩!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