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第二天,林仲海依約來訪。
同來的,還有那陰魂不散的袁長卿。
以及,同樣陰魂不散的周崇同學。
還有一個比菟絲花更愛纏人的林如稚。
至於那溫潤君子林如亭,卻因着今兒不是沐休而不曾跟着同來。
若只有林仲海帶着他的兩個學生過來,珊娘倒還有理由躲個清閒,可偏偏林如稚也跟着一同來了,於是,心疼五太太不慣見客的五老爺二話不說,就把珊娘推出來做了那接待女客的女主人。
在府門口接到林如稚父女,那丫頭纔剛看到珊娘,便一如既往地跑過去抱住珊孃的手臂,衝她笑道:“就說我怎麼跟姐姐一見如故呢,我竟是纔剛知道,原來咱兩家還是世交。”
那邊,侯五老爺早跟林二老爺拍肩打背地招呼了起來。一陣寒暄過後,衆人都還沒有繞過影壁,林仲海就不客氣地對五老爺道:“經年不見,疏儀兄的眼力竟退步了還是怎的?!我纔剛回來就聽人說,你花了五千兩銀子買了幅假畫?我這裡可是帶了好些畫作來,想要請你幫着品鑑呢。”
五老爺不僅擅畫,也擅鑑畫。
聽了這話,五老爺不禁擺擺手,嘆道,“快別提了,越說越傷心。”
他那奇怪的語氣,頓時令林先生歪頭看向他,卻是忽然一陣恍然,在臺階上站住,指着他笑道:“不會是……那畫不會是你自己仿的吧?!”
五老爺搖頭苦笑道:“自作孽不可活。原只是跟畫友開的玩笑,不想當晚那畫就被人偷了去。後來我無意中在一個畫店裡看到,就告訴了店家實情。那店家倒也實誠,寧願自己受損失也不願意拿那畫去騙人。我想着終究是我作的孽,倒不好叫店家受損失,就給買了回來。至於說五千兩銀子……”
五老爺高傲地一揚脖兒,“反正我覺得我那畫肯定是值這五千兩的!”
林仲海聽了,不禁哈哈大笑,拍着五老爺的肩道:“你這脾氣,竟這麼多年都沒變。”
五老爺呵呵一笑,歪頭看着林仲海道:“可要看看那畫?我自認爲仿得極爲精道,且看看仲海兄可能辯出個真僞來。”
說着,也不把林仲海一行人往前廳裡引了,竟一轉身,直接就想把人往他的書房裡帶。
袁長卿和周崇跟着去書房倒也沒什麼,可林如稚這麼個小姑娘也跟着去老爺的院子,就很不合適了。
珊娘默默一嘆,站出來對她那“疏於禮儀”的爹笑道:“既然老爺和世伯有事要忙,倒不如我帶着林妹妹去花園裡坐坐吧,花園裡的海棠花開了呢。”
“好好好,”五老爺正在興頭上,哪顧得上其他,忙不迭地揮揮手,又熱情邀請林仲海,“中午就不許走了,我們有好多年都沒見了。”
看着林仲海熟不拘禮地答應下來,珊娘心裡又是默默一嘆。這五老爺上嘴脣一碰下嘴脣,說留客用飯就留客用飯,也不管家裡廚下是否有準備……
不過,這些好像應該是女主人的差事,如今她正被她爹強逼着扮演女主人呢……
想着,她又嘆了口氣,心裡正籌劃着等一下吩咐三和去廚房看一看,就忽聽得周崇在一旁笑道:“還請疏儀先生和老師見諒,我就不去了。前兩天我有事拜託十三姑娘來着,正好要問一問十三姑娘那件事的進展呢。”
林仲海那裡聽了一皺眉,纔剛要反對,就聽得袁長卿在一旁輕聲說道:“老師且放心,我會看好小五和阿如的,不會讓他們給十三姑娘添麻煩。”
經由“聖元革新”後,大周的禮教規矩不如前朝那般壁壘森嚴,只要不是孤男或寡女,幾個男孩女孩湊在一處玩耍倒也爲世情所容——當然,守着老派規矩的人家仍是看不得這樣的作派。纔剛林先生猶豫,就是因爲他知道,侯府的老太君就是那麼個守舊的人物。
而只要是孟老太君反對的事,五老爺則堅決給予支持,因笑道:“也是,讓他們幾個孩子自己去玩吧,跟着我們也無趣。”
於是,珊娘再一次被她那個爹在背上狠插了一刀。
五老爺帶着林仲海走了,珊娘忍了忍,看着林如稚笑道:“上次你來時,說你最近愛上了紅茶,正好我這裡纔剛得了些烏龍茶,可要品品?”
周崇笑道:“阿如就是與衆不同,這時節,怎麼也該喝綠茶纔是,雨前龍井纔是最妙。”
珊娘斜睨他一眼,笑道:“週五爺果然大手筆,真正的龍井,可都是宮裡的貢品,我們這樣的平常人家,哪裡能見得到。”
說完,便向着衆人做了個請的動作,引着衆人往後花園過去。一邊走,她一邊叫過三和,小聲吩咐她去安排午膳的事。
她卻是不知道,纔剛她睨向周崇的那一眼,早叫這花花公子心頭髮了癢。
而那冷眼旁觀的袁長卿見了,總是平靜無波的臉上,眉間忍不住就皺起一道微微的隆起。“我們不需要去拜見一下夫人嗎?”他問着珊娘。
珊娘吃驚得差點被一口氣嗆住。她再沒想到,袁長卿竟會主動開口跟她講話。
好在她還沒有回答,在侯家五房來去如風的林如稚就已經先開口替她答了,“伯母身子不好,能不打擾她且不打擾她吧。”
“正是。”珊娘客氣笑道。
珊娘請着幾人在池塘中間的八風閣裡坐了,又看着小丫鬟們上了茶水點心,對那幾位笑道:“我家裡地方小,各位且將就一二吧。”
周崇先接着話笑道:“這閣子叫八風閣?好名字。倒是跟袁老大頗有些淵源呢。”說着,衝着袁長卿一陣擠眉弄眼。
林如稚好奇問道:“此話怎講?”
“你忘了?”周崇笑道:“袁老大的那四個小廝,各叫什麼名字?”
珊娘這纔想起,袁長卿那四個小廝名字的出處,恰正是《淮南子·墬形訓》中的八風。
她邊想着,邊下意識地往袁長卿那裡看過去。便只見端着茶盞的袁長卿,也從茶盞上擡起眼,那麼平靜淡定地望向她。
他的平靜淡定,驀地再次令珊娘一陣胸悶。於是她微擡了下巴,就那麼不躲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
叫她深感意外的是,袁長卿和她對視了約三瞬左右,那眼睫忽地一閃,竟首先垂下了睫羽。而更叫她感覺驚奇的是,他的耳垂竟微微泛起一層淡淡的粉色。
忽的,珊娘腦海裡閃過前世時的袁長卿……
那時候,他們纔剛新婚。血氣方剛的袁長卿和她之間,仍處於試探磨合之中。那時候,他們也可算是琴瑟和諧的……而每每他動情之時,他的耳尖處,便總會如此,泛着層淡淡的紅暈……
想着前世時夫妻間的那點事,珊娘心頭驀地一顫,臉頰頓時一片發燙。她忙不迭地垂下頭,藉着飲茶掩去那份尷尬。
如今回想起來,如果不是後來她生了貪念,如果她能像五太太那樣,只滿足於守着自己的那一方小天地,也許,前一世的他們也能過得和和美美……
這麼想着,珊娘忽然就有些傷心。那樣的人生,對於袁長卿來說也許是完美的,那是他想要的人生,卻不是她想要的……
而,她想要的又是什麼?!對面那個男人的寵愛?!不,她自認爲自己很堅強,堅強到不需要男人來寵愛她。可當年她所求的到底是什麼?!那種生死契闊的深情?!野史小說裡描繪的那種愛情?!袁長卿這種人,懂得那種東西嗎?她向他求這種東西,無異於是緣木求魚!
這麼想着,珊娘再次擡眼看向袁長卿時,忽然就能跟他一樣平靜淡然了。
“……怎麼樣了?”忽然,周崇的聲音在她耳旁響了起來。
“什麼?”珊娘一眨眼,回頭看去。
周崇卻懷疑地看看她,然後看看對面和珊娘又一次對視後,再次垂下頭去飲着茶的袁長卿,笑道:“十三姑娘纔剛在想什麼?都走了神了。”
珊娘平靜笑道:“也沒什麼,只是沒想到老爺會留你們下來用午膳,想着不知道廚房那裡準備得如何了而已。”
林如稚一聽就十分抱歉道:“到底還是給你添麻煩了。”又嘆道,“我爹這人吧,也就只在人前裝個剛正嚴謹的模樣,跟他的朋友在一起時,那簡直就是判若兩人。這一點上,竟是我袁師兄最像我爹。”
許是剛纔珊娘連着看向袁長卿的兩眼,叫林如稚覺得有必要替袁長卿的沉默寡言解釋上兩句,便又道:“姐姐別看我袁師兄不愛開口,那只是跟姐姐不熟,等熟了你就知道了,有時候恨不能他別開口的好,一句話能噎死個人的!”
是嗎?珊孃的眉梢一動,忽然覺得,也許前世時對於袁長卿來說,她一直就只是那不熟的陌生人,所以她竟從沒看過他有不羈的那一面。
但此刻她可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便笑着把話題引開,道:“要說不羈,怕是世伯怎麼也及不上我家老爺。至少先生沒有花五千兩銀子買一副自己畫的假畫。且我聽說,那賣畫之人原只想要個成本價的,是我們家老爺硬要給人家五千兩銀子,只說那畫就值這個價。”說得衆人跟着一陣笑。
珊娘又道:“週五爺拜託的事,很是抱歉,我問了,不過人家原就是自己繡着玩的,不願意拿出來呢。”
周崇一揚眉,“我出錢也不行嗎?”
珊娘爲難地笑了笑。
林如稚伸手一推周崇,“既然是自己繡着玩的,這定然是閨閣中的東西,哪能隨便拿出去?!”
周崇看着珊娘又是一揚眉,笑道:“我說,這繡畫,不會是十三姑娘自己繡的,怕人知道,這才找的藉口吧?”
珊娘笑道:“我若有那本事,定然白送給五爺,怎麼也是替自己揚名的事。”
周崇擺着手道:“叫什麼五爺啊,多生分,不如你跟阿如一樣,叫我一聲五哥吧。”
珊娘只但笑不語。
這時,三和回來了,衝着珊娘微一點頭,然後又湊到她的耳旁輕聲道:“門上接了七姑娘、十一姑娘和十四姑娘的帖子,說是下午要過來看望姑娘。”
珊孃的眉頭一皺,輕聲道:“只說我身子不爽,暫時不便見客。”
三和默默一禮便退了出去。
而因着這幾位姑娘,卻是叫珊娘想起春賞宴來,同時也想起對面袁長卿的那些謀算,便笑着對袁長卿道:“昨兒多謝公子救了我弟弟。聽說公子自京城來,卻是不知道跟忠毅公袁老令公府上是什麼關係。”
“咦?”再一次,袁長卿還沒開口,林如稚先搶着開了口,“你怎麼知道我袁師兄是跟老令公府上有關係?”
珊娘假作驚詫狀,眨着眼道:“還真有關係?”又笑道,“你不是也接到春賞宴的帖子了嗎?因我聽說,那春賞宴上也請了袁家的人,偏袁公子又是打京城來的,所以我纔有此一問。”
因袁長卿不愛跟生人多話,林如稚便習慣了總是代他回答別人的問題,這會兒她正打算按照老習慣替袁長卿回答,不想袁長卿忽然搶在她前面道:“那正是家祖。”
珊娘扭頭看向他,笑道:“這麼說,袁公子也是要參加春賞宴的嘍?”
袁長卿靜靜看她一眼,垂頭抿了口茶水,才放下茶盞淡然答道:“還不知道。”
珊娘那裡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居然已經答完了她的問話。她猜,他大概是不耐煩她的問題,纔回答得如此言簡意賅,便閃着惡意的眼,故意又笑着追問道:“什麼叫還不知道?”
她以爲他一定會像前世那樣微蹙了眉,以忍耐的表情暗示他的不耐煩,卻不想袁長卿忽地一擡眼,以那雙比別人的眼都要顯得黑濃的眸子定定望進她的眼裡,一邊輕柔緩慢地解釋道:
“前兒我纔剛接到家裡的消息,叫我在鎮上等着我家老太君。之前若不是先生要回鄉省親,原該是我護送老太君來梅山鎮的,卻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帶我去參加貴府的春賞宴。”
看着他,珊娘一陣詫異,連林如稚也看着袁長卿一陣眨眼,然後忽地一回身,拉着珊孃的衣袖笑道:“看吧,我就說我袁師兄是這樣的人,現在跟姐姐熟悉了,也就開始開口說話了。”
袁長卿微微一笑,擡頭看向珊娘,道:“十三姑娘怕是不知道,我家老太君和府上的老太君是遠房的堂姐妹,算起來,我們應該是表親。”
“哎呀,”林如稚猛地一合掌,笑道:“竟這麼巧,那十三姐姐可不是得叫袁師兄表哥了?”
珊娘驀地生了一身雞皮疙瘩——表哥表妹什麼的,最要不得了!
前世若不是她看多了這些家長們不讓看的野史小說,不定她都不會長歪,也不會對袁長卿生出那樣的心思!
看着那熟悉的烏黑眼眸,再一次,珊娘默默咬碎一口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