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夜的休養,許是痛麻木了,珊娘腿上的傷終於不再像昨天那樣,痛得她都不能集中精神去思考了。
而這麼冷靜下來一思索,便叫她覺得袁長卿的話似乎有點危言聳聽,事情應該遠不像他所說的那般嚴重,而且就算真有那麼嚴重,只要她不在乎,管別人怎麼說呢!大不了她一輩子不嫁人就是。不定以五老爺的脾氣,甚至都能容得下她這點小小的任性……再不行,她總還能避到佛門道門裡去……
她正沉思間,袁長卿回來了。
他的身上穿着件不太合身的青色短衫,珊娘便知道,應該是他的人找了過來。只是,他似乎並沒有讓他的人靠近這間小屋。就連他自己也只是站在門口問着她:“感覺如何?”
她擡起頭,皺眉看着他:“我總覺得事情還不至於到那一步。”
袁長卿默了默。他猜到等她醒來後可能會後悔昨晚的動搖,卻沒想到,她的置疑會叫他感覺如此失望,“我從不跟人賭運氣。”他防衛似的雙手抱胸,以肩靠在門上。
“我倒寧願賭上一賭!”珊娘道,“再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幾句流言蜚語還打不垮我,我又不是沒被人說過是非。”
“你家人呢?”袁長卿道。
“我父親一向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想來他應該會同意我的。”
“我不是指你的父親。你祖母,還有你侯氏一族,你覺得他們會怎麼做?”他頓了頓,又道:“昨天我上山找你們的時候,曾派人去你家莊子上送信。當時我曾囑咐了要他們謹言慎行,可今兒我的人來回我,說是你家莊子上一個姨娘竟先嚷嚷了起來,且還派人直接把你的事報到了族裡。”
珊娘一窒。她再沒想到,馬姨娘竟恨她至此。頓了頓,她仍倔強道:“我就不信他們能把我怎樣!”
袁長卿在門口默了默,終於還是走了進來,單膝跪在離她不遠處,盯着她的雙眸道:“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
他把袁昶興和綁匪勾結的事說了一遍,驚得珊娘一陣目瞪口呆。
“他,他這麼做……到底爲什麼?!”——爲了“英雄救美”?!爲了求她個“以身相報”?!這也太荒唐了!
“怕是因爲我。”袁長卿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你?!”珊娘倒被他看得一陣眨眼。
“是。”袁長卿點頭,“他從小就這樣,只要是我多看了兩眼的東西,他總要去使壞。你……其實應該算是受我的拖累。”
珊娘又眨了眨眼,疑惑地一歪頭,“他什麼時候看到你多看我兩眼了?我怎麼不知道?而且我們好像都沒怎麼當着人說過話的!”
袁長卿微微一嘆,他原就沒打算讓她知道他對她的那點綺念。有些事,自己明白就好。
“我心裡拿你當我妹妹一樣。”他道。
而同樣的話,他昨晚就曾說過一遍的。珊娘也沒當作一回事。她揮了揮手,又咬牙切齒地瞪着袁長卿道:“醜話說在前頭,我可不管他是不是你弟弟,這仇我一定要報的!”
袁長卿看着她,忽然伸手在她頭上摸了一把,“便是你寬宏大量,我也要報復回來的。”
他的動作太快,以至於珊娘都沒能反應得過來。等她偏開頭時,他早已經收回了手。“幹嘛老動手動腳的!我又不真是你妹妹!”她惱火低喝。
袁長卿的眼尾微微一勾,但那個笑意尚未漾到眼底便叫他收斂了回去。
“其實山下情況遠比你想像的複雜。”他又道,“且不說你家老太君是那麼愛臉面的一個人,便是隻衝着袁昶興做的事,我家裡爲了平息這件事,怕也要逼着我娶你。”
珊娘一陣憤怒,“他們以爲他們能……”
她的話還沒說完,袁長卿就堵着她的話點頭道:“他們一向認爲他們能。”又道,“如果我不同意,我都能猜到他們會放出什麼樣的風聲。他們許會說,我對你有賊心,所以才逼着袁昶興幫我綁架你,袁昶興只是聽從兄命而已。或者乾脆說,你我原就有私情,原就計劃好了在這山上私會的,不過是因爲我們行事不密,被賊人拿住了,才串通着賊人倒打一耙的。總之,只要能把袁昶興從這件事裡摘出去,他們會無所不用其極。”
珊娘呆了呆,忽地梗着脖子道:“我不信!還沒王法了?!”
“王法?”袁長卿譏嘲一笑,“江陰知府是宮裡那位門下的一條狗,我家又……”
他頓了頓,叫珊娘想到他那丟失的繼承權,又道:“說起來,這件事還是我拖累了你。如今我正幫着朝廷在做一些事,具體什麼事我不方便告訴你,你只要知道,眼下我正被人盯着就好。那些人巴不得我這裡能出點紕漏,所以就算我們原本沒什麼,只怕也要被人造出點什麼事端來。我想來想去,也只想到這麼一個比較穩妥的辦法。所謂‘留得青山在’,我一直認爲,抗不住的時候更應該先想辦法保存自己,之後再慢慢圖謀回來。”
珊娘怔怔看着他。她再沒想到,這件事的背後竟還有那麼複雜的因由。
且還都是因爲他!
想着前世的夢魘,珊娘只覺得胸口似落了塊巨石一般,叫她一陣喘不過氣來,“我,我不要……”她帶着惶恐,看着袁長卿連連搖頭。
雖然早知道珊娘對他懷有莫名的抗拒,如今被她這般再三拒絕着,袁長卿也忍不住一陣胸悶。
他垂下眼,默默做了個深呼吸,直到壓制下胸口的鬱氣,這才擡頭道:“我知道,這樣委屈了你,可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不僅對我,對你也一樣。我知道你不想嫁我,那我們就先訂親,先瞞過那些人的耳目再說,之後總能找到機會退了這門親的。等到那個時節,我應該也有能力護你周全了,總不叫你再被人說三道四。”
他看着她。
她則抱着膝蓋埋頭沉默着。
袁長卿也跟着沉默了片刻,又道:“如果……我是說,如果真有個萬一,事情沒有像我們所期望的那樣,你不得不嫁給我,我向你保證,我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絕不會煩到你的面前,我一定會護你周全。你嫁我之前怎麼過日子,之後還會怎樣,我不會要求你再爲我做任何事,而且,你的任何麻煩事,你都可以交給我,我來應付。”
直到這時珊娘才忽然醒悟到,前世時袁家的事果然從來沒有鬧到她的面前來……而袁長卿所描繪的,豈不就正是她的前世?!
袁長卿的保證,原是希望能夠減輕珊孃的焦慮,卻不想他的話音一落,珊娘竟直接從焦慮一下子跳到了焦灼的狀態。她憤怒地一捶地,衝他吼道:“我死也不嫁你!”看着他忽然睜大的眼,她恨恨又補上一句,“大不了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連續兩個“死”字,令袁長卿忽地站起身。他低着頭,烏沉沉的眼眸似不帶一絲感情-色彩般,就那麼定定地看着她。
“嫁給我,竟真的叫你這麼難以接受?”
雖然他努力掩飾着,那用力握緊的拳,仍然泄漏了他的情緒。
她擡頭倔強地看向他。
他忽地一轉身,走到門口處,揹着手沉默看着門外的遠山。
一般來說,珊娘其實是個挺容易心軟的人,可看着他的背影,她卻忽然有種報復的快感。
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她冷笑一聲,抱着膝蓋把臉埋在臂彎裡——還說什麼是對她最好!明明就是對於他來說,這個辦法最省事!而若沒有他,她也根本就不會惹上這些麻煩!偏如今他爲了安撫自己的良心,竟還想騙她嫁給他……
“如果你覺得,我這個主意是爲了安撫我自己的良心,便只當是這麼回事吧。”
忽然,袁長卿道。
珊娘擡頭,就只見他依舊背對着她站在門口。已經連着幾日的陰雨竟在此時止住了,門外忽然綻放的陽光襯着他的身形,將他剪成一道高大而孤寂的黑色剪影。
珊娘轉開眼。
“還有,”袁長卿轉過身來,看着她道:“你也不用懷疑,我今天跟你講的這些是我現編的。昨晚之所以沒告訴你這麼多,一則是因爲你受了傷,還受了很大的驚嚇;二則,有些事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收到的消息。”頓了頓,他又道:“許像你現在心裡想的那樣,只是我想多了,但我這人一向喜歡未雨綢繆,事情發生之前就想好解決的辦法,總比事情發生了卻束手無策要強。而且,我也不是要逼你嫁給我,只是訂親而已。你連死都不怕,想來將來退親,那一點流言蜚語應該還影響不到你。亦或者……”
他頓了頓,走到她的面前,垂頭看着她,“或者,你有什麼更好的主意?”
珊娘擡頭瞪着他。前世時她便總有這種被他碾壓智商的感覺……
“我說過,我討厭你這樣……”
“猜着你在想什麼?”袁長卿道。
珊娘緊抿住脣。
袁長卿卻忽然微微一笑,再次屈起一膝跪在她的面前,“你最討厭的,是我每回還都猜對了。”
頓了頓,他看着她的眼道:“你就當是爲了我吧。便是出於道義,我也該向你家提親。何況,怎麼說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珊娘惱火擡頭,“你這是要挾恩圖報嗎?!”
“有何不可?”他微笑着,一隻大手再次落在她的頭上。
“說了別動手動腳的!”珊娘惱火地揮開他的手。
袁長卿乖乖收回手,又將手肘擱在膝蓋上,看着珊娘笑道:“以前我養過一隻貓。”
珊娘一怔,不明白他怎麼忽然轉了話題。
“它發脾氣的時候,跟你一模一樣,然後我就這樣哄着它。”
說着,他的手又賤賤地在珊孃的頭上揉了揉,揉得珊娘當即就學了那被惹急的貓,伸着爪子就去撓他。
“你纔是貓!”
偏袁長卿是個練家子,毫不費力地就避開了她的手,又在她頭上揉了一把,道:“是我笨了,這種事原就不該找你本人商量,我會直接向五老爺提親,如果你父親同意,你可怪不得我,我只是依禮而爲。”
如果真是隻貓,珊娘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撲過去抓花他的臉。
五老爺帶着侯瑞趕來時,久不曾得見的日頭已經升上了半山腰。
五老爺先進了屋,袁長卿則守禮地等在門外沒有跟進去。老爺一擡頭,見珊娘身上竟裹着一件男式的衣裳,那臉色頓時就是一變。
珊娘就怕他誤會了什麼,趕緊把昨晚的經過粗粗說了一遍,又壓低聲音問着五老爺,“袁長卿他跟你說什麼了?”
她以爲袁長卿不在附近的,不想她話音一落,就看到那傢伙的影子印在進門處的地上。
五老爺回頭看了袁長卿一眼,安撫地拍拍珊孃的肩,道了句:“不急,你沒事就好,有話回去慢慢說。”
他看向袁長卿的那一眼,可算不上友善。袁長卿的眉心一陣刺癢,頓時便猜到,五老爺一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此時侯瑞走了過來。看到珊娘身上披着袁長卿的衣裳,他也皺了皺眉,從她身上扯下那件男裝,拿帶來的斗篷裹嚴了珊娘,又過去把那件衣裳還給了袁長卿。
五老爺則蹲在珊娘身旁觀察了一會兒她的斷腿,然後一彎腰,打算把她從地上抱起來。
侯瑞和袁長卿見了,幾乎是同時上前一步。侯瑞皺眉看了袁長卿一眼,袁長卿一窒,只得收住了腳。侯瑞這纔過去對五老爺道:“我來吧。”
他粗手粗腳地架起珊孃的一條手臂,使得珊娘忍不住低哼了一聲,袁長卿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小心她的腿。”
五老爺立時扭頭看他一眼,看得袁長卿不自然地垂了眼。
也虧得五老爺帶着架滑桿上的山。
而便是明知道五老爺心裡對他有看法,但鑑於珊娘是個挺嬌氣的小姑娘,袁長卿只好硬着頭皮,頂着五老爺那冷峻的眼,指點着人把五老爺帶來的滑桿改裝了一下,以便能照顧到珊孃的那隻斷腿。
而就算如此,下山的這一路,也仍是叫珊娘受盡了罪。每一顛簸,都能叫她痛出一身冷汗。等下了山,被人搬上馬車時,珊娘整個人已經跟水裡撈出來似的了,連昨晚已經烘乾了的長髮,也再次溼漉漉地貼在了她的腦門上。袁長卿只擔心地看了她一眼,那馬車的車門就被五老爺給合上了。
袁長卿正待後退,車窗忽地又被拉開了,五老爺探頭出來,看他一眼,道:“跟上。我有話要問你。”
早有人把袁長卿的那匹大黑馬給牽了過來,他趕緊翻身上馬,跟了上去。
等一行人在五老爺安置馬姨娘的那個莊子上停下時,珊娘只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着寒,一睜眼,便是一陣頭重腳輕。明明昨晚穿着溼衣裳在地上(?)睡了一夜,她都沒被凍出病來,不想從山上下來,出了這麼一身冷汗,再被山風一吹,竟似叫她受了寒涼。
同樣還是侯瑞把珊娘給抱下了車。此時桂叔和五福等人早已經候在莊子門口了,見侯瑞抱着珊娘下來,五福趕緊迎了上去,帶着哭腔叫了聲“姑娘”,一邊亦步亦趨地跟着侯瑞跑,一邊問着珊娘:“姑娘這是怎麼了?姑娘的腿……”
這會兒珊孃的太陽穴正突突地跳着,便閉着眼睛衝她吼了一嗓子,“閉嘴。”
五福當即閉了嘴。也算她是個訓練有素的,手腳利落地跑在前方替侯瑞開着路。
侯瑞抱着珊娘進了屋,屋裡已經有人在候着了。珊娘以爲是她的奶孃,睜眼一看,竟是侯玦的奶孃孫媽媽。
孫媽媽指揮着莊子上的丫鬟婆子們一陣忙碌。安置妥了珊娘,侯瑞退出去後,五福和孫媽媽兩個趕緊上前幫着珊娘洗換更衣。
珊娘身上的衣裳早已經髒得看不出原色了,且還被樹葉灌木刮破了好幾道口子。便是她那一頭長髮,雖然叫袁長卿編成了辮子,可還是能看得到一些沒完全擦乾淨的泥污痕跡。
溫熱的毛巾擦在肌膚上的感覺,自是要比昨晚拿雨水將就時舒服得多。珊娘一邊任由五福和孫奶孃伺候着她,一邊擡眼看着她們。就只見五福的下巴上青了好大一塊,孫媽媽的眼眶也腫了,便問道:“你們可都還好?”
“都好。”五福把他們的遭遇都說了一遍,又一臉後怕地看着珊娘那條裹得嚴嚴實實的腿道:“就是姑娘遭大罪了。”
珊娘揮揮手,又問:“侯玦呢?”
孫媽媽忙道:“二爺只是扭了腳。還好,沒傷到骨頭,不過因爲淋了雨,受了點風寒,這會兒在屋子裡發汗呢。”
珊娘道:“那你怎麼還在我這裡?快回去看着他吧。”又看看左右,問着五福道:“奶孃呢?”
孫媽媽笑笑,避着最後那個問題道:“有人看着呢。”
珊娘頓時知道不對,看着她又問了一遍,“我奶孃呢?”
孫媽媽和五福對了個眼。五福小聲答道:“叫老爺關起來了。”
孫媽媽忙補充道:“姑娘放心,老爺這麼做只是出於謹慎。只等把事情全部弄清楚了,李媽媽也就能出來了。”
珊娘默默一嘆。她豈能不知道她奶孃是被她丈夫拖累了。頓了頓,對五福道:“去跟老爺說,虧得有奶孃,我和二爺才能逃出來。”
“老爺已經知道了。”孫媽媽道,“姑娘只管歇着,大夫一會兒就到。”
五福則回身從小丫鬟的手裡端來人蔘雞湯粥,伺候着珊娘吃了。這麼暖暖的一碗粥下肚,珊娘這才感覺自己終於又活了過來。她靠在枕上休息了一會兒,忽然吩咐着五福:“鏡子。”
小丫鬟趕緊討好地取了靶鏡過來。
珊娘對着靶鏡照了照,果然看到臉頰上一道細長的劃傷。靠近鬢髮處傷口略深一些,到了下巴處,就已經像是袁長卿所說的那樣,只是劃破了一層油皮。
五福也湊近看了一眼,安慰着她道:“還好,不是很深,應該不會留疤。”
珊娘放下鏡子,嘆了口氣,道:“我想洗個澡。”
五福爲難地看看她的腿,“姑娘傷着呢。”又道,“等大夫給姑娘看過了,我再替姑娘洗個頭吧。”
正說着,五老爺陪着大夫來了。
珊娘其實並不相信袁長卿會接骨,可那白鬍子老頭兒似乎對他的手藝挺滿意,把珊孃的傷處檢查了一番後,竟還點了點頭。
老大夫處理完了珊孃的傷,便隨着五老爺出去了。
珊娘趕緊叫着五老爺道:“老爺……”
老爺回頭看看他,命人把老大夫帶下去寫藥方,他則回身在珊孃的牀邊坐了,撫着她的頭髮道:“眼下你只管養傷,其他的事總有我呢。”
這竟是珊娘記憶裡頭一次被五老爺這麼摸着頭,她眼圈一紅,拉着五老爺的衣袖道:“我不要嫁給他。”
五老爺頓了頓,又摸了摸她的頭,道:“好,不嫁。你爹我還養得起你。”
五老爺的承諾,終於叫珊娘放下心裡最大的一塊石頭,於是,那頭重腳輕的症狀頓時就加重了起來,還沒等藥熬好,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