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學裡現有兩名女學長,柳眉和陳麗娟。可女學的學生們卻發現,最近她們似乎又多了兩個編外的女學長——侯珊娘和林如稚。
林如稚天性活潑,且大家混熟後,也就都知道了,她是山長的寶貝孫女兒。雖然她纔來書院不久,暫時還不夠格做上那“學長”之位,可誰都知道,她將來必定是要成爲女學學長的。所以,便是如今她頻頻被先生們委以重任,別人也沒什麼別的想法。
珊娘就不同了。雖說她已經連着好幾年都是女學歲考的第一名,可女學裡的明眼人大有人在,特別是那些學長會的人,便是她之前再怎麼在人前裝着乖順,那藏於內裡的功利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處世態度,仍是叫明眼人對她存了疑。所以,當掌院那裡也頻頻點着她的名,叫她負責一些募捐會的籌備工作時,學長會的那些人見她不僅沒有像以前那樣找着理由推脫,還表現得頗爲積極……不引起一些猜測和閒話,那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書院裡每日早晨辰時上學,午時午休;下午未時開課,酉時放學。中午有着整整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雖說書院離家並不很遠,可因爲之前家裡不管他們,珊娘他們也就懶得來回跑了,每天都是由家裡給學裡送飯的。可最近因着五老爺“父性的覺醒”,硬是要求三個孩子中午都得趕回家來吃飯,所以最近珊娘每天都是來去匆匆,倒一時沒留意到那些有關她的閒言碎語。
和將來要考功名的男學生們不同,女學的課業並不重,上午是些四書五經之類的大課,下午則是一些怡情養性的副課。比如琴棋書畫,廚藝刺繡等等。這些副課都爲選修課,可上可不上。這天午後,珊娘因午睡起晚了,等她趕到書院時,差點兒就遲到了。而等她在琴室裡坐下時才發現,林如稚不知爲什麼竟還沒來。當時她也沒在意,只當是林如稚一時偷懶逃課了。
教琴的先生那裡做完示範後,便要求學生們自行練習,她則轉身離開了。先生的背影纔剛一消失,那遊慧就和趙香兒對了個眼兒,立時雙雙轉過身來,湊到珊娘面前八卦兮兮地問着她:“你跟林學長,到底是怎麼回事?”
珊娘被問得一陣莫名其妙,“什麼?”
“別裝了!”遊慧不客氣地拿胳膊肘一捅珊娘,笑道:“學裡早傳遍了,都說學長對你青眼有加呢。”
趙香兒也道:“早想問你了,偏你跟阿如形影不離,林學長又是阿如的親兄長,倒不好當着她的面問你。趁着這會兒她不在,說!”她學着審官輕輕一拍桌子,笑道:“老實交待,你跟林學長是怎麼回事?!”
珊娘這才明白她們的意思。
卻原來,雖然袁長卿那裡替她做了解釋,便是林如軒不再那麼針對於她,珊娘在那些自願去大講堂幫忙的女學學生中間仍然是人緣不佳。那林如亭一向是個溫潤君子,見她被人排斥,便常常做什麼都要主動帶上她。這麼一來二去,在不明真相的人眼裡看來,倒好像是她和林如亭時時黏在一起一般了。
若是換作一個正常的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被人傳着這樣的米分色新聞,怕早就氣哭了。珊娘則早已經過了那個幼稚的年齡,且她看她的同學們,多少有一種長輩看晚輩的心態。聽着這樣的傳聞,她不僅不生氣,還覺得挺好笑,便忍着笑,向那二人舉着手發誓道:“我跟林學長真的沒什麼,不過就是林學長好心,看不得我被人排擠落單而已。”
都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先生不在的時候,學生們原就很容易不乖,如今又聽着遊慧和趙香兒那裡問着珊娘這麼勁爆的話題,頓時,班上大半的女孩子都圍了過來。便是珊娘那裡再怎麼堅決否認,可架不住一羣未成年的小姑娘們強大的腦補功能,竟把這件事說得有鼻子有眼兒,越聽越像那麼一回事了。
珊娘沒辦法了,攤着手道:“我可真是要冤枉死了。明明是她們故意不理我,林學長才對我多照顧了一點。偏她們見了,又因着林學長照顧我就更加不肯理我了。可她們越是這樣,學長心裡就越是過意不去,就越是要來照顧我,我就越是被她們排斥……想想我可真冤。”
遊慧忽然想到什麼,往珊孃的琴桌上一趴,小聲道:“這就對了!我跟你們說,這事再沒別人了,肯定是柳學長那裡叫人不理你的!誰都知道,柳學長喜歡林學長已經很多年了。”
是女的,不管年紀多大,就沒有不愛好八卦的。一羣小丫頭片子頓時湊在一處議論紛紛起來,這個說,學裡的那個誰誰誰也是喜歡林學長的;那個說,男學裡的誰誰誰也喜歡着柳眉柳學長……總之,到了最後,已經沒人再說珊孃的那點“緋聞”了,倒全都說着書院裡的兩大風雲人物:林如亭和柳眉。
似乎遊慧看柳眉格外不順眼,當她再次說着柳眉壞話時,趙香兒推着她笑道:“你且別忙着說別人,倒是說說你自己啊。你不也是喜歡林學長的嗎?”
遊慧紅了臉,反手回擊她道:“你不也是?!”
趙香兒卻道:“最近我換人了。”說着,伸長脖子問着衆人,“你們覺得,那個剛從京城來的袁學長怎麼樣?我再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陣眨眼,然後又是一陣笑——這倒跟前世時一樣了。前世時也是這樣,袁長卿來梅山書院不久,就和林如亭一樣,得到了許多女學學生們的青睞。那時候,她還曾因此吃了一陣子的醋,直到後來兩家下了定,她不再來學裡上學。
趙香兒這麼一說,頓時引得不少姑娘的同聲附和。而她們誇着袁長卿的時候,卻是不小心惹到了林如亭的那些忠實擁躉。於是,兩幫人就這麼互掐了起來。珊娘坐在兩幫人的中央,一會兒扭頭看看你,一會兒又扭頭看看她,忍不住抿着脣兒一陣寬容的笑——這纔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們。
她原是隔岸觀火來着,偏那趙香兒不肯放過她,忽地一拉她的手臂,道:“十三你說,他們兩個,哪個更好?”
珊娘一怔。她再沒想到,這把火竟會燒到她的身上。
“說嘛!”遊慧和其他幾個“林如亭派”也威脅地伸手推着她。
要換作以前的珊娘,打死不肯“同流合污”的,這會兒她卻很想做一回真正的少女,便笑道:“要叫我說,我個人還是覺得林學長更善解人意一點……”她這話,頓時引得“袁黨”一陣不滿。珊娘忙擺着手又道:“不過那個袁師兄確實長得漂亮。可漂亮歸漂亮,奈何他對人太冷淡了,見人都不說話的。”
“男人話多那叫娘娘腔好吧!”趙香兒反駁着她,又握起雙手,一副迷醉的模樣,道:“我就喜歡袁師兄那種清清冷冷的樣子,‘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這裡正說得熱鬧,忽然就聽得有人在琴上重重劃了一下。頓時,那刺耳的聲響打斷了衆人的議論。大家不約而同回頭,珊娘也從人縫中看了過去,卻是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
弄出這聲響的人,竟是十四娘。
十四娘站起身,也不回頭,只輕蔑地從肩下瞥着她們這羣人,道:“家裡送我們來學裡,是學規矩和學問的,不是叫我們來議論男學裡的學長師兄們的!都注意着些儀態吧!”
珊孃的眉頓時就是一挑——十四雖然愛拔尖,但基本也算是個懂得圓通的,這種容易引起爭執的話題,照理來說,她怎麼着也不會這樣當衆發難纔是。
遊慧和趙香兒對視一眼,同時冷笑一聲:“假道學!”
“你們說什麼?!”十四娘惱火回頭。
“怎麼?我們說錯了嗎?”趙香兒也回頭衝她一擡下巴,“我們也就只是說得熱鬧而已,也沒見誰真的追着什麼人跑啊,怎麼就有失儀態了?。”
她們班上除了珊娘、林如稚和十四娘外,其他人都沒有參與募捐籌備的事,所以趙香兒並不知道十四其實正悄悄追逐着袁長卿,她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偏那十四做賊心虛,當下一拍琴桌,怒道:“你說什麼?!”
趙香兒一向頗具男孩氣,十四又是個愛拔尖的,眼看着兩邊就要撕扯上,珊娘忙站出來攔下雙方,對十四笑道:“不過是些玩笑話,誰若是真當了真,那纔是笑話呢。”
她這裡和着稀泥,十四那裡卻是忽地一斜眼,睨着她道:“原來是玩笑話,虧得姐姐告訴我,不然我還真當姐姐怎麼傾心於林學長呢!”
珊孃的眼不由就是一眯。直到這時她才明白過來,原來十四之所以發難,爲的就是引出這麼一句話來!
自她和七娘談過那番話後,七娘就再沒去過大講堂。也不知道七娘是不是跟其他侯家姑娘們說了什麼,總之,後來便是那幾位侯家姑娘並沒有都像七娘那樣退出,至少都不再那麼明顯地圍着袁長卿打轉了。只這十四娘是依然故我。珊娘找着機會想要勸她一句的,只是她纔剛開口,十四就衝她一陣冷笑,說:“姐姐這是怕了我嗎?”說完扭頭就走。
顯然,十四是拿她當競爭對手了。
珊娘搖頭一笑,卻是大大方方地一攤手,道:“連聖人都說‘知慕少艾’,又何況我們。再說,我們纔多大的年紀,知道什麼傾不傾心的?大家看林學長,不過就跟看一幅畫兒似的,覺得他好看,就多看兩眼,多議論兩句罷了。難道誰會因爲喜歡一幅畫,就非要對那幅畫有什麼想法不成?”
她這麼一說,衆人頓時一陣附和。
正鬧着,忽然就聽到有人叫了一聲,“先生來了。”
猴兒們看到老虎回來了,頓時四散而逃。珊娘擡頭往琴室門口看去,卻是一怔。她再想不到,先生肩後站着的,竟是林如亭和林如稚兄妹。
林如稚衝着珊娘一擠眼。珊娘頓時知道,她說的那些話,他們兄妹都聽到了。
她垂眸回想了一下,覺得自己並沒有說什麼過分的話,便擡眼坦然看向林如亭。
林如亭則表現得比她更爲坦然,仍是掛着那麼一臉溫和無害的笑,就好像他一點兒都不知道,這一屋子的小姑娘都才衝他發過花癡一般。
林如稚之所以沒來上課,卻是因爲中午的時候,大講堂那邊來了一批意料之外的捐贈物。而明天就是拍賣會了。林家兄妹一直在那邊忙碌着。因爲實在人手不夠,林如稚便想着她們班上這一節是琴課,就和林如亭找了琴課先生商量,暫時借班上的同學過去幫忙。只是,她再沒想到,班裡這羣小姑娘們竟都在八卦着她的兄長。
帶着人往大講堂過去時,林如稚忍不住就拿肩撞了一下珊娘,笑道:“一幅畫?”
珊娘擡眼看看前方那一派從容的林如亭,臉上不禁一紅,纔剛要回手去推林如稚,林如稚已經機靈地跑開了。
林如稚跑到她哥哥身旁,也不知道跟林如亭說了什麼,林如亭忽然就回頭對着珊娘微笑了一下。
珊娘正眨眼間,忽然就聽到十四在她身後冷笑道:“一幅畫?!”
同樣的三個字,卻是不一樣的語氣。珊娘回頭,便對上了十四那含譏帶嘲的眼。
忽地,珊娘就怔住了。十四追逐着袁長卿,她覺得十四那是輕浮;可她和遊慧她們議論着林如亭時,何嘗又不是一種追逐?!偏她竟振振有辭說她們是在欣賞一幅畫……而,十四所做的那些事,其實大半她前世也做過,唯一的不同,不過是她的手段更隱蔽、更高明而已。
此時她們正好已經快到大講堂了。大講堂門前站着兩個人,其中一個便是柳眉。見她們過來,柳眉忙笑盈盈地迎上去,一邊問着林如亭什麼事。
看着柳學長那張變得格外燦爛的笑臉,珊娘又是一陣沉默眨眼。似乎自古以來,男人追逐女人便是順理成章的事,女人反過來追逐男人,哪怕不是追逐,只是對某個男人表現出某種好感,那都是一種輕浮,是浪蕩……
這麼想來頗有些不公平。可不僅男人們這麼看,連女人自己也是這麼看待別的女人的……
回頭看看十四娘,珊娘忽然就想起林老夫人說的那些話。然後,驀然間,她豁然開朗。原來林老夫人的意思,是希望她能敞開心胸,希望她不要帶着那些條條框框去看自己,看別人——便是十四追逐了袁長卿,便是她一心求嫁袁長卿又如何?只要袁長卿沒有意見,只要她沒有做什麼傷害別人的事,便誰都沒有那個置喙的權利。
在這個春天的午後,眯眼站在陽光下,珊娘忽然意識到,不管是前世還是現在,她其實一直沒變,一直都是在以自己的標準衡量着別人……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克己,什麼叫寬容——剋制自己,不以自己爲標準去衡量他人,這,纔是真正的寬容。
也是真正的優雅。
看着從大講堂裡款款走出來的林老夫人,珊娘真心實意地屈膝行了個福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