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長卿說的明明是“她有事時可以寫信跟他聯絡”,可還不等珊娘這裡想到有什麼事情可以煩勞於他,她便收到了袁長卿寄來的信。
那時他走了纔不過三天,算算腳程,甚至人都還沒有離開江陰府的地界……
袁長卿的信之所以能來得如此迅速,則是得益於聖元革新時世祖皇帝所創立下的郵驛。只是,當年受國力所限,那時的郵路只通到縣一級的地區,便是梅山鎮如此繁華,都沒能設立一個郵驛。而袁長卿此行的目的之一,便是根據太子之命拓展郵路的——從國家方面來說,是爲了方便上令下達;而在珊娘眼裡,則詭異地覺得,袁長卿這簡直是在假公濟私……
不然,憑着她們家既不是什麼皇親國戚,又沒人在朝中做大官,她根本不可能每隔着三五天就收到一封他的信——偏袁長卿的信就這麼每隔三五天便出現在她的案頭上……
雖然其實他也沒寫什麼,除了問一問大家的平安,更多的倒像是遊記,不過記錄了一些沿途的風光和趣事……
然後珊娘便發現,袁長卿此人雖然嘴拙,筆下卻不拙,把個沿途風光寫得活靈活現,竟叫她也似跟着他一路暢遊過去的一般……此乃後話。
且說珊娘收到頭一封信時,是涼風遞上來的。看着低眉順眼的涼風,珊娘忍不住又在心裡把袁長卿妖魔化了一回。她不由覺得,袁長卿此人簡直是個博弈好手,做任何事情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看着不過留下一個照顧小鷹的小廝,卻不想還肩負了信使的職責……而當週崇藉着來看袁長卿留下的那隻小鷹頻頻上門拜訪之後,袁長卿的信裡忽然提到此事時,珊娘才敏感地意識到,這涼風許還兼着眼線的功能……
因太太懷着身子,珊娘怕把病氣過給太太,便主動把自己關在春深苑裡養起來病,竟是除了袁長卿走之前來告別,她就再沒在人前露過面。她原不過是感了小小的風寒,袁長卿走後沒幾天她就痊癒了。因此,七娘來“探病”時,其實她早好了——而七娘說是來“探病”的,倒不如說她是來“八卦”的才更爲貼切。
中秋夜的事,自然不可能這般無聲無息地過去。只是之後因姚家人鬧上門來,叫珊娘分了心,也就沒有管後續的故事。七娘過來,主要便是通報這件事的。
卻原來,中秋後的第二天,十四娘就被她的嫡母給禁了足。至於那愚蠢的丫鬟四喜,自是逃不掉一個被趕出去的命運。
“那丫頭也是蠢到了極致,”七姑娘不屑地撇着嘴道,“你道她爲何如此?說來好笑!原來她一心往上鑽,偏又沒個路子。後來也不知道是誰在她耳邊吹風,說是因爲她當初得罪了你,才叫園子裡的主子們看不上她。又有人給她出主意,叫她當衆給你陪不是,再做出一副以命悔罪的姿態,說是這樣就能叫上面相信,她是真心悔過的。偏那丫頭鬼迷了心竅,竟真信了這個主意,這才鬧出這麼一齣戲來。”又嘆道,“如今家裡把她趕了出去,怕是別人家也再不會用她了,她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自大周立國起,世祖皇帝就廢了蓄奴制度。便是家下那些僕役們仍按照前朝的習慣自稱“奴婢”,至少官面上,他們一個個都是自由之身。只是,就如聖元革新時的許多政令一般,隨着時間推移,許多革新內容都被“換湯不換藥”地又推回了前朝的舊軌跡之中。便是如今各家明面上都不存在所謂的“家奴”,仍是存在着一個一簽便是一輩子有效的所謂“長契”——其實就是前朝的“死契”。
“長契”與“死契”的最大不同,便是主家不能決定家下僕役的生死,最多隻能廢了契約將人趕出去。而大周向來講究人之品性,越是在家裡服務的下人越是要求一個信譽的擔保,所以很多世家用人,往往都是子承父業、女繼母職,就如三和那樣,像四喜這樣因犯錯被主家趕出去的,便等於是全然沒了信譽,再求職將十分艱難……
珊娘自是不會爲了一個自己作死之人感覺惋惜的,只皺眉道:“她怎麼就挑了那麼個時間鬧開了?”
“這還不明白?”七娘習慣性地又是一撇嘴,“有人挑唆的唄!”又湊到珊娘面前道:“我娘和老太太都仔細查了,竟沒查出誰在背後做的手腳。可要叫我說,再逃不過這個人的影子了!”說着,她舉起兩根食指比劃了兩個“一”,又笑道:“倒是沒想到,她的手段竟越來越高明瞭,這是落子無痕呢,十四這次的虧吃得不冤。”
七娘一陣幸災樂禍。隔了一會兒,她似又想起什麼,斜眼看着珊娘道:“你和你家那口子,可都不是吃素的。我聽說你家那位也是個主意多多的,這回被人這麼算計着,他就沒想過要討回個公道?”
一句“你家那口子”,說得珊娘臉一紅,睇着七娘道:“怎麼?你想看個熱鬧?”
“是啊,”七娘倒也直言不諱,甩着手裡的帕子道:“太太整天逼我繡嫁妝,煩都煩死了,我就想着你們誰能逗我樂一樂呢。”
珊娘從她這句話裡聽鑼聽出了音兒,便笑道:“這麼說,不擔心你的親事了?”
七娘這回才終於擺正了態度,罷了那一臉玩世不恭的笑,道:“這件事還真要謝謝你了,老爺聽我那麼一說,總算消停了。”她看看珊娘,忽然又拿帕子捂着嘴笑道:“虧得袁大看中的是你,若真依着袁家老太太的主意訂了十一娘,叫那兩貨強強聯手,袁家人遲早得屍骨無存!”
珊娘心頭一動,竟是頭一次意識到,袁長卿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要跟那些袁家人爭些什麼,不然她還真不是他的最佳選擇。
“我有你說得那麼弱嗎?”她眨着眼笑道。
“你不弱,你就是懶。”七娘不客氣地道。
二人正閒聊着消磨時光,忽然就看到兩個婆子擡了個鳥籠子進來了。爲首的婆子笑道:“五皇子殿下那裡聽說姑娘身子不爽利,叫人送了這個來給姑娘解悶兒。”說着,揭了鳥籠子上的布簾,卻原來是一籠十來只綠皮小鸚哥。
鸚哥們一見了光亮,立時活潑地嘰嘰喳喳鬧騰起來,叫感冒纔剛好的珊娘聽了一陣頭痛。
七娘向來是個愛熱鬧的,忙站起身,圍着那半人高的鳥籠子打了個圈兒,然後眼珠一轉,撐着下巴撲到珊娘面前,低聲笑道:“袁大才一走,就有人給你獻殷勤來了?”
珊娘也知道七娘的脾性,原就是個看戲不怕臺高的主兒,便橫她一眼,揮着手道:“你要是喜歡,拿去便是。”說實話,她還真不喜歡這嘰嘰喳喳的鸚鵡,只覺得它們吵得她腦仁兒都疼。
“五皇子送你解悶的東西,我可不敢要。”七娘笑道。
周崇的殷勤,說實話,珊娘原還真沒怎麼在意。等他隔三岔五就找着藉口給她送東西,且越送越貴重時,她才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妥。偏周崇那裡總能找到合適的理由,便是叫她感覺到他對她似乎有點什麼想法,可到底他那裡什麼都沒有表示,叫她總疑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只能暫時按下此事不表。
如今珊娘不用去學裡,太太又有了身子,於是她病好了之後,也就主動又挑起了家事。按習俗,婦人懷了身子未滿三個月前是不易對外公開的,所以老爺好不容易熬到十月底,太太滿了三個月,他當即把這喜訊嚷嚷得全家族都知道了。
自然,五老爺府上是要辦酒宴慶祝一番的。於是珊娘便做了女主人,前前後後的忙碌起來。
許正是因爲她手邊一直有事忙着,便是時不時能在案頭看到袁長卿的來信,她竟從來沒想過要回一封,且說實話,其實她心裡主動想到他的時候並不多,都得別人提到他,她纔會想到他……
因林二先生家裡和五老爺家可算是“通家之好”,便是林二先生如今已經帶着他的學生弟子們出發去勘查地輿了,五老爺那裡仍是往林家遞了請帖。擺宴那一天,照理說,林二先生不在家,就該林二夫人帶着林如稚過來吃酒纔是,卻不想林二夫人沒來,只林老夫人帶着林如稚來了。
自珊娘生日那日她們幾個閨蜜醉了一場後,因她這邊連着發生諸多事情,叫她一時都沒能跟她的朋友們怎麼聯絡,這一回林如稚來,她忽然就發現,林如稚竟像是一下子長大了許多一般,看着連眉眼間都成熟了不少。等揹着人細細一陣交談,珊娘才知道,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林如稚竟跟她母親“大戰”了好幾個回合,因爲她喜歡上了一個人——那孤貧院出身的學子,梅歡歌。
珊娘一陣驚訝。她再想不到,林如稚竟會喜歡上那不起眼的梅歡歌。雖說梅歡歌本人挺上進的,可他到底是出身孤貧院裡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就算他本人很用功,那學識根本就比不得林家那幾個學霸兄弟……當然,更比不得袁長卿這樣的怪胎了。
雖說林家是教育工作者,可林二夫人怎麼說都是爲人父母的。爲人父母者,沒有一個不想兒女好上加好的,何況林如稚還是林家唯一的女兒。所以珊娘很是能夠理解爲什麼林二夫人不同意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可叫她想不到的是,林二夫人不同意,林二先生卻同意了。
“你娘……”珊娘一陣猶豫。其實打心眼兒裡來說,她是站在林二夫人那一邊的。便如前世時她不願意她的兒子娶一個身份不對等之人一樣,若是那時候的袁長卿也像梅歡歌這樣家徒四壁,怕是他長得再好看,前世的她也不會動心的……這般想來,她更加覺得前世時她對袁長卿的所謂“深情”,該打上好幾個折扣了……
“我知道,”林如稚靠着珊孃的肩道,“我娘是擔心我,是爲我好。可我娘不是我,她眼裡的好,未必是我眼裡的好。而且,他只是現在不如意而已,誰又能說他的將來就一直會不好?就算他以後不好,只要他對我好,我相信,憑着我們二人一起努力,也一定能把將來的日子過好的。我娘之所以不同意,不過是怕我跟着他吃苦,只要我們讓我娘看到,我們一定會好好的,我娘沒道理不同意。你說是吧?”
珊娘心頭一跳,驀地一陣沉默。林如稚和梅歡歌,這應該是真正情投意合了,她和袁長卿卻似乎總是處於半邊冷半邊熱的狀態……那一刻,不知爲什麼,她忽然很羨慕林如稚,能真正的喜歡上一個人……
“你擔心袁師兄嗎?”忽然,林如稚問道。
“什麼?”珊娘一怔。直到她這麼問時,她才意識到,她一點兒都不擔心他……
“我很擔心他。”林如稚憂鬱地嘆了口氣,“雖說以我爹爲主,可我爹年紀大了,最多不過是就近坐鎮,真正要跑遍窮鄉僻壤的人是他們。我哥哥和袁師兄怎麼說都比他了大好幾歲呢,去的人裡就他年紀最小,我……真的有點擔心他呢……”
“擔心啊……”珊娘隨口順着林如稚的話嘀咕着,其實心裡則想着,袁長卿那麼大的本事,怕是誰都會有事,獨他不可能。
“是啊,”林如稚將下巴擱在珊孃的肩上,“他是爲了我們的將來在努力,偏我什麼忙都幫不上……”
驀地,珊娘心頭又是一跳。林如稚的話,叫她想起袁長卿那晚上的話。他那番話,其實也在表達着這個意思,他,也是在爲他們的未來而努力着……
正這時,那邊過來一個婆子稟道:“五皇子殿下來了。”
“他來做什麼?”珊娘一陣驚奇。便是他經常莫名其妙往她這裡送東西,可說到底他是皇家貴胄,她家裡請客,可沒資格請他,因此五老爺那裡根本就沒給他發請帖。
而,就這麼一下,忽地又叫她想起那天晚上,袁長卿也莫名其妙地提到過兩次周崇——因爲周崇出力幫過他家,叫他覺得自己能力不夠……
忽然間,珊娘有點想笑,覺得那樣的袁長卿……很,有點可愛……
所以說,這一回五皇子周崇又做了一回不速之客,且他還當衆給了五老爺一份很有分量的賀禮,叫五老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最後還是來吃酒的大老爺地殷勤地巴結上來,逼着五老爺收下賀禮,將五皇子讓到了上首。
跟着珊娘一同出來見禮的林如稚忍不住問着珊娘:“五哥什麼時候跟你爹交情這麼好了?”
和大老爺一同過來吃酒的七娘聽到,扭頭看着珊娘笑得一陣壞眉壞眼,湊到珊娘耳旁小聲笑道:“還沒開席呢,這裡就多了個醉翁。”——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衝着珊娘曖昧地一挑眉。
而,像七娘這樣想像力豐富的侯家人顯然並不在少數。看着五皇子總想找着機會跟珊娘聊天,頓時便有許多的眼,帶着種種不明的意味落在了珊孃的身上。
於是珊娘終於感受了一回林如亭面對柳眉時的無奈。
再於是,當五皇子臨別之際,提議明兒和她一同去放鷹時,珊娘略皺了一下眉,然後想着有些話還是該當面問明白說清楚纔是,便點頭同意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跟在五老爺身後恭送着五皇子離開時,她眼角處隱約看到了袁長卿的小廝涼風的影子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