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前世時珊娘原也沒這麼牙尖嘴利,未嫁之前,她可是有名的溫柔賢淑人。之所以後來變得這麼尖酸刻薄、脾氣暴躁,還是在她發現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拉近她和袁長卿之間的距離以後。袁長卿那裡對她越是冷淡,她這裡脾氣就越是暴躁;她越是暴躁,就把袁長卿推得越遠……一番惡性循環後,連她的兒女都受不了她的強勢霸道,又何況袁長卿。再然後,她還沒回過神來,就這麼從人人稱道的賢淑十三娘,變成了對外人圓通玲瓏,對家人卻格外犀利刻薄的袁侯氏……
珊娘撫着額,從手腕下方偷偷窺向五老爺和五太太。
五太太看着她一陣眨眼,一時看不出那臉表情是震驚還是什麼。
五老爺則衝着珊娘一陣瞪眼兒,半晌,才輕咳一聲,回頭對五太太道:
“珊兒說得有理,該怎麼罰,我們……我和太太,得好好商議一下。”
說着,他一轉身,竟破天荒地過去拉住五太太的手腕,帶着半強迫性質地,將五太太拉進了一旁的側花廳。
五太太怔怔看着五老爺,似一時沒回過神來一般,就這麼被五老爺拖走了。
五太太那裡雖沒有什麼過激反應,五太太的丫鬟明蘭卻似乎嚇得不輕,忽地一轉身,竟不顧上下尊卑,伸手就抓住了珊孃的胳膊,“姑娘,求您救救我們太太……”
珊娘頓時被她那蒼白的臉色和泛紅的眼眶給嚇了一跳,忙也扭頭看向五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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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只見五太太那裡自始至終低垂着頭,叫人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能看到一截掩於衣袖下的蔥白指尖——驀地,珊娘又想起老爺書房裡的那幅觀音像了。
而再看看五太太的步伐。雖然她看似是被五老爺強架着,可那邁出去的每一步都踩得很穩,莫名就叫珊娘覺得,太太這會兒怕還沒有明蘭慌張呢。
“放心。”
雖嘴裡說着“放心”二字,她到底也沒那麼放心,便安慰地拍拍明蘭的手,掙脫她,向着五老爺和五太太追了過去。
其實要說起來,珊娘和五老爺全都誤會了五太太。五太太雖然稟性弱了點,也不愛跟人交際,卻並不像他們以爲的那麼膽小怕見人——不然纔剛回來的珊娘也不會那麼容易就接近於她了。
五太太的性情,說白了,不過是較爲敏感自卑,且又十分不擅長應對那種強勢的人物,和有衝突的場面而已。偏五老爺強勢不說,還脾氣急,一着急就愛拍個桌子。他這裡一拍桌子,五太太那裡本能地就以爲肯定是她做錯了什麼事,因此下意識就畏懼地退縮開來。而她這裡越是退縮,五老爺那裡就越是覺得自己失敗,脾氣也變得愈加急躁;他越是急躁,五太太就越是退縮……
便如前世時的袁長卿和珊娘那般,久而久之,這對夫妻間也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以至於老爺那裡只要一拍桌子,太太這裡直接就能把衣袖抖出道水波紋來……
側花廳裡,這會兒老爺還沒有拍桌子,所以五太太倒還能強撐着。
而顯然五老爺果然不是袁長卿那種不可雕的朽木,珊娘這裡才稍稍提醒了一下他注意說話時的語氣,如今五老爺再跟五太太講話時,只恨不能學一學那後世的氣聲唱法,生怕出氣兒的動靜大了,不小心再把五太太給嚇着。
偏他這樣的輕聲慢語,卻是看得五太太一陣心驚,不明白五老爺這突然變化的由來。
不過誤會歸誤會,太太膽小這一點,五老爺倒也沒誤會,因此,他雖嘴裡說着要“跟太太商議一下”,倒也不是真要逼着太太開口。何況旁邊還有個前世做慣了“全乎人兒”的珊娘,在老爺太太間做着緩衝,那堂上一時倒也算得和諧融洽。
雖然五老爺不想那麼快就結束這場融洽的“家庭會議”,可俗語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何況會議的議題原就只有那麼一點點。再不情願,“會議”也終有結束之時。
於是,老爺太太“商議”的結果是:
侯瑞關三個月禁閉,每天車接車送,放學後就回家呆着,不許出門!
侯玦每天多寫五十張大字,不寫完不許睡覺!
監督人:珊娘。
“……”早就表示不會多管閒事,卻不小心仍是多管了閒事的珊娘表示:她就知道會這樣!
見“商議”完畢,始終在苦思着老爺變化由來的五太太立馬就站了起來,一副恨不能拔腳逃命的模樣。
五老爺那裡頓時就本能地叫了聲:“且住。”
只是,拿話拖住了人,他卻又一時想不到該說什麼了。
而作爲一個有眼色的庶女,見嫡母站起身要走人,珊娘早殷勤過去,扶住了太太的手臂。
看着原先還算挺懂事的女兒這會兒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五老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麼一生氣,他忽然想起來一件大事,猛地一拍桌子,瞪着珊娘道:“你竟敢給我逃學?!”
——得,又拍桌子了!
於是,被老爺喝斥着的珊娘沒被嚇到,五太太又被嚇到了。
看到五太太又瑟縮起脖子,五老爺恨不能那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他強逼着自己和軟下聲氣兒,貌似對珊娘,其實是對五太太柔聲解釋道:“你也別怪我生氣,你們兄妹三個,原就只有你是最不需要人操心的,偏你竟也學着你兄弟逃學,我和太太怎麼能不生氣?!”
太太:“……”——真沒天理了,拍桌子生氣的人明明是你,拖上我做什麼?!
珊娘看看太太,再看看老爺,忽然一陣眨眼。之所以逃避去書院,不過是她對袁長卿仍存着些心結,如今人都當面遇上了,那些逃避自然也就變得毫無意義。只是,前世的她把太多時間花在學習上了,此生有機會重來,便是沒了袁長卿,她仍是不想去上學。而老爺這口氣,顯然是不同意的……
珊娘這機靈鬼兒眼珠一轉,學着林如稚,回身就抱住了太太的胳臂,刷着綠漆裝着嫩,叫了聲:“太太……”
這女人吧,哪怕再柔弱,只要旁邊有個比自己更柔弱、更需要保護的,便算原本是棵菟絲花,也能臨時撐直了脊樑。何況五太太從來不曾有過這種被人依賴的感覺,如今忽然被珊娘作小女兒狀地抱住手臂,太太心裡那隱藏着的母性忍不住就冒了頭,雖仍是不敢明着頂撞五老爺,到底還是含着不滿偷橫了五老爺一眼。
五老爺那裡分分鐘都盯着五太太呢,豈能看不到這一眼,頓時被五太太看得骨頭一陣發軟。
五太太卻是再沒想到,她偷偷看向五老爺的眼,竟叫五老爺逮個正着,且五老爺看着不僅不像生氣,竟還一副骨頭都輕了三分的模樣,五太太不由又是一怔——今兒老爺這是怎麼了?!中邪了?!
且不管這五老爺到底是中邪還是中了美人計,總之,五太太實在想不明白五老爺這是怎麼了,便先丟開那個人,側身問着珊娘,“你是個好孩子,應該不會無緣無故不去上學,若有什麼緣故,便跟老爺直說,想來老爺也不會強逼於你。”
於是,五老爺心裡當即決定,不管珊孃的理由正當不正當,只衝着五太太這句話,他就準了珊孃的逃學。
珊娘那裡卻是吭哧了半天,也沒能替她那休學的要求編出一套合理的藉口。
偏就這樣,五老爺居然還點着頭道:“嗯,你既然不想去,不去也罷。”
五太太:“……”
她忍不住又橫了五老爺一眼。
接到眼風的五老爺愣了愣,頓時秒懂了太太眼裡的不贊同,當下話風一轉,改口又道:“不過你年紀輕輕的,不去上學在家做什麼?!”
珊娘立馬抱着五太太的手臂又是一陣刷綠漆:“我可以幫太太管家啊,省得勞累着太太。”
五老爺忽然就是一默。因爲他覺得,這主意好像還不錯。
只聽得五太太難得地開了口,輕聲道:“家裡的事,哪裡煩勞得到你,你該好好學你的纔是。”說着,默默嘆息一聲——二三十年前,五太太可是一心盼着可以去女學上學的,只可惜她家裡不願意替她出那份學費。
而五老爺在娶五太太之前,就已經知道她小時候被繼母苛待的境遇,如今看着五太太那帶着遺憾的眼,便是不知道當年的詳情,作爲一個想像力頗爲豐富的藝術家,他也能生生給腦補出一出《求學記》來。頓時,那看向五太太的眼帶着多少心疼,回頭看向珊孃的眼裡就帶着多少譴責。
於是,五老爺很沒原則地一拍桌子,衝珊娘喝道:“你明兒就給我上學去!”
——得,好不容易壯着膽子開了一次口的五太太,那衣袖終於還是被嚇出了一道水波紋……
晚飯前,老爺那裡突然給春深苑裡送來好多玩器面料首飾什麼的,叫珊娘看了好一陣納悶。桂叔細眯着老鼠眼多了一句嘴,“不僅姑娘有,太太那裡也有。”
好吧,珊娘表示,應該收下,好歹她不能白客串一回紅娘不是?!雖然其實她一點都不看好五老爺和五太太。
然後,晚間,泡在柏木大浴桶裡的她又聽到一個消息,馬姨娘捱了老爺一頓訓斥後,被遷到偏院裡關着不讓出來了……
作爲一個待字閨中的未成年少女,其實有些事是不該珊娘知道的。可這家裡就這麼一點點大,何況她身邊不僅有個愛嚼舌頭的五福,還有個“侯府萬事通”三和,以及,從那做慣了當家主母的前世帶來的種種“惡習”,以至於有些事便是她沒有刻意去打聽,仍是這麼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了。
比如,老爺回來後就沒進過馬姨娘的院子。當然,也沒進過太太的院子。
再比如,雖然老爺沒去看過馬姨娘,馬姨娘倒是三天兩頭主動去探望老爺,還給老爺送去一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湯湯水水……嗯,那個,那些奇奇怪怪的,有着奇怪功效的湯湯水水,好像最後也沒能派上作用……
當然,這條原不該珊娘知道,但她還是不小心就知道了。且她還聽說,廚房裡田媽媽那一系的人,背後沒少嘲笑這沒能得逞的馬姨娘……
話說,隨着她對五房情況越瞭解,珊娘就越覺得,那些傳聞……怎麼說呢?不能說傳聞全是錯的,可在某些細節方面,卻是有着極微妙的差別……便如,人人都說五房老爺太太不問事,可她接手家事後才發現,那些關鍵的位置其實還是牢牢把握在老爺手裡的,至少也是由老爺所信賴之人掌控着,便如這叫人無法定義的桂叔。
而至於馬姨娘這所謂的“寵妾”,至少就珊娘觀察下來,也沒覺得五老爺怎麼“寵”着這位馬姨娘。
這一回馬姨娘之所以挨老爺訓斥,卻還是她自個兒“作”的。所以後世才說,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戰友——雖然這句話很委屈豬。總之,也不知道這馬姨娘怎麼就蠢到這種地步,纔會在老爺面前哭訴,說二爺之所以被人扔進河裡,全都是大姑娘挑唆的,是大姑娘說二爺對大爺沒有兄弟情分,二爺纔會……嘚吧嘚吧……
這蠢馬姨娘竟把那天珊娘當衆喝斥小胖墩的事跟老爺搬弄了一番。可老爺也不是個蠢的,三兩下一追問,竟叫馬姨娘把之前侯玦闖珊孃的院子,被珊娘罰跪的事也交待了。
老爺的臉色當時就很不好看,罵着馬姨娘道:“我道珊兒在西園裡都沒有學壞,偏養在跟前的兩個兒子竟都長歪了,原來是被你們這些無知婦人給教壞的!”——得,五老爺竟把自個兒的責任一推三二五。
泡在浴桶裡的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陣冷笑。至少這一點上,袁長卿要比她爹強,他從不推諉責任,便是不常進內宅,他對兒女的管教卻仍是很上心,以至於爲了兒女之事,常常和她起爭執。
那時候的她,怎麼就那麼堅信,自己是對的?!也難怪兒女不親近她,而親近袁長卿了……
誒!珊娘用力一拍水面。已經註定是跟自己無關的人了,想他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