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是趕考的日子,往貢院的路上人一定很多,所以五老爺原也沒打算讓珊娘和五太太去送考,只計劃着由他和侯瑞兩個人去送袁長卿的。 如今有五皇子的車駕替袁長卿保駕護航,袁長卿便勸着五老爺也不要去了,老爺想想也就應了,只叫侯瑞跟着一同去送他。
一家人送着袁長卿出了門,老爺一回頭,突然發現門房裡坐着幾個帶刀侍衛,不禁一陣好奇。
珊娘趕緊衝五老爺打着馬虎眼兒道:“應該是跟着五皇子的人。”又道,“纔剛不是說,等五殿下回來後還要送我們去如意坊的嗎?怕是他嫌人多帶着不方便,才把人留下的吧。”
老爺也沒多想,便點着頭,被珊娘忽悠進了二門,一邊還道:“我們又不要趕考,還怕被人衝撞了怎的……”說到這裡,老爺忽地一頓。直到這時他纔想起來,他還有一筆舊帳沒跟五皇子清算呢!
於是他閉了嘴,心裡默默籌劃着等五皇子回來,要怎麼教訓這險些帶累了珊孃的小王八犢子!
珊娘卻是不知道他心裡所想,只牢記着袁長卿的吩咐,拉着老爺太太去看她新種下的那一院子花花草草。
以那後世的話來說,五老爺夫婦就是一對文藝夫妻。而藝術都是相通的,在梅山鎮時,便是家裡只有那麼一個小小的花園,都沒能擋住老爺一顆熱愛造園佈景之心,如今看着珊娘那幾乎是胡亂堆砌在一起的花花草草,老爺立時技癢起來,指點着那些花草,一會兒說這裡太密了,一會兒又說那裡太疏了,一會說這裡可以藉着地勢造個小景,一會兒又說那裡種叢山石菖蒲更有風韻。
老爺原就是說風便是雨的性子,說到興致起處,乾脆越過珊娘,指揮着丫鬟婆子們就要去撬珊娘一直沒捨得破壞掉的那一地鵝卵石拼花。
珊娘心裡藏了事,可以說原只是心不在焉地聽着五老爺說話,直到這時她才反應過來,忙不迭阻止了五老爺。
父女二人正說着話,花叔忽然親自從外院進來了,對珊娘稟道:“袁家派人來了。”
說到那個“人”字時,花叔略頓了一頓。等珊娘出去,看到來的竟是十來個健僕壯婦時,才明白花叔爲什麼會那麼微妙地停頓了一下。
珊娘好歹也在那府裡住了一段時日,因此倒也認識,那爲首之人是老太太跟前很是得用的一個鄭姓婆子。
見她出來,鄭媽媽上前向她請了安,又帶着絲高傲對珊娘道:“之前的事其實都是一場誤會,老太太是心疼二爺,才一時急躁,誤會了大爺。偏大爺氣性大,竟這麼不管不顧地從家裡搬了出去,倒惹得老太太氣上加氣。不過到底老太太心慈,只記恨了大爺幾天就後悔了,原想着立時叫大爺大奶奶搬回來的,偏又想起來大爺今年是要下場的,怕這時候搬家倒鬧得大爺不能靜心讀書,所以老太太那裡才忍耐了下來,想着等大爺考完了再說。不過老太太心裡始終記掛着大爺的,知道今兒是大爺下場的日子,老太太早早就打發了我們過來給大爺送考,只是誰也沒想到,路上竟堵成了那樣,倒耽擱了時間,叫我們沒能碰上大爺。臨來時老太太還說,這三天怕是就大奶奶一個在家裡,擔心大奶奶害怕,叫我們務必把大奶奶請回去呢。”
又擠着笑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老太太這裡都已經擺明了態度了,大奶奶和大爺也不好老是這麼跟長輩倔着。且怕是大爺這會兒心裡也悔着呢,怎麼說這時候鬧出跟家裡長輩不和的傳聞,對大爺的名聲也不好。倒不如大奶奶今兒就趁勢跟我搬回去吧,等大爺考完了出來,見奶奶都已經搬回去了,也算是給大爺一個臺階了不是?”說着殷勤地上來要攙扶珊娘,嘴裡又笑道:“奶奶這就跟我走吧。”
珊娘頓時細眯起眼,飛快看了五福一眼。
五福立時橫出一步,“啪”地一巴掌拍開鄭媽媽那快要碰到珊娘衣袖的手,豎着眉喝道:“放肆!奶奶也是你能碰得的?!”
鄭媽媽一怔。要說之前袁長卿鬧着要搬家時,在前面打頭陣的一直是袁長卿自己,珊娘一直隱在人後,倒少有人知道她算計袁二的手段。且袁二醒後,也沒好意思告訴人他挨珊娘打的事,所以袁家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小瞧了珊娘,只當她是個身嬌體弱好推倒、臉皮還薄的新媳婦,只要稍微騙上一騙,再嚇唬兩句就能乖順了。鄭媽媽便是這麼想的。
於是她默默冷笑一聲,揉着手背看着珊娘道:“大奶奶這是不肯搬回去嗎?大奶奶就不怕這時候鬧出大爺頂撞家裡長輩的事,對大爺的名聲有什麼不妥?”
珊娘懶得跟她說,便又扭頭看向三和。
三和上前一步,衝鄭媽媽微笑道:“瞧這位媽媽說的,天下人的眼睛可都睜着呢,要不媽媽去街頭上打聽打聽,看看大家都是怎麼說的?”
鄭媽媽一滯。這正是老太太氣得要死的地方。老太太活了七十多歲,還是頭一次在輿論上吃這樣一個大虧。活成人精的老太太一向比誰都知道,比起真善美,人心反而更願意相信假惡醜。之前她就沒少利用人的這種陰暗心理來興風作浪,偏這一回竟輪到她自己攤上了這樣的事。傳言裡說的許多事,她明明都沒有做過,偏不管她怎麼聲嘶力竭地替自己辯駁,都架不住人心更願意往陰暗處想,連她之前積累下的好名聲,都被人說成是“沽名釣譽”,直把老太太氣得險些吐了血。
想着臨來之前老太太的交待,想着她在老太太面前拍着胸脯表的態,鄭媽媽不禁冷笑了一下,看着珊娘又道:“老太太請大奶奶搬回去,原也是爲大奶奶着想。大奶奶是新媳婦,家裡大爺不在,一個人住在外面難免會被人說三道四,對大奶奶的名聲也不好,我勸大奶奶……”
她的話音未落,就只見眼前黑影一閃,緊接着,耳旁響起“啪”的一聲脆響,竟是被人當面甩了一耳光。鄭媽媽還沒能反應得過來,肚子上又捱了一腳,頓時人往後一倒,竟就這麼坐在了地上。
她愕然擡頭,便只見從後面上來一箇中年文士。那文士穿着打扮都甚是文質彬彬,偏那細長的眉眼間帶着股戾氣。
見她擡頭看着自己,五老爺又是一陣氣不打一處來。他原是不屑於打女人的,剛纔那一巴掌帶一腳,是聽着這婆子污言穢語竟暗地裡別有所指,他一時氣狠了才動的手,如今醒過神來,倒不好再對個女人動手了。他一回頭,恰正好看到五福的衣袖正擼到一半,顯見着也是想要過來揍那個婆子的,不過是叫他搶了個先手,便衝着五福一揮手,“打!”
五福答應一聲,提着裙襬上去就踹了那婆子好幾腳,罵道:“狗仗人勢!我們奶奶不言語,不過是不屑於跟你們這些混賬東西說話,偏一個個還蹬鼻子上臉了,竟敢指着奶奶說話!打死你個沒有上下尊卑的東西!”
老太太之所以叫鄭媽媽帶着好些健僕壯婦來,原是打量着袁長卿這裡沒什麼人手,若是能誑得珊娘搬回去更好,若是不行,來硬的也未免不可以。如今那些人見鄭媽媽被人打翻在地,頓時呼喝一聲便要上前。
五老爺豎着個眉纔剛要發威,眼前忽地又是人影閃動,被袁長卿留在家裡的四個小廝如一排屏風般,將五老爺和珊娘等人全都護在了身後。在他們的前方,原本站在廊下的花叔手裡跟變戲法一般,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把兩尺長的短劍來。
“誰敢上前?!”花叔沉聲大喝。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和那四個風一前一後,竟形成一個包圍之勢,將鄭媽媽和她帶來的人全都圍了起來。
雖說花叔是在漠洛河之前就因傷退伍了,並沒有經過那屍山血海的一役,可他到底曾是一名斥候,在戰場上真正見過血的,舉起短劍時,那一身抑不住的血腥氣,頓時鎮得鄭媽媽等人不敢有任何輕舉妄動了。
此時,守着大門的毛大聽到影壁後花叔的呼喝,知道事情不對,便拿了門後那碗口粗的門槓就衝了進來。在他的身後,他的兒子,今年八歲,看着卻像個十二三歲小小少年的毛頭見狀,忙也拎着根哨棒跟了上來。
再說那幾個在門房裡喝着茶的帶刀侍衛。當初太子命他們留下時,原早說過是防着有人來鬧事的。且這幾個也曾跟着袁長卿出門辦過差,都知道袁長卿的能耐,所以一個個心裡設想會來鬧事的人,應該都是些被收買的打手殺手之類的人物,卻再想不到,竟會是袁府那邊過來送考的下人們在裡面喊打喊殺了起來……幾人趕緊也提着刀衝了過去。
要說袁府派來的人,雖看着一個個五大三粗的甚是強壯,其實早已經不是老令公在世時,那種拉上戰場就是兵的家丁了。且如今袁府當家的主人袁禮袁四老爺,因老令公慣着小兒子,從小對他就沒個學業要求,以至於把他養成個文不能提筆武不能動刀的廢材。偏世事無常,最後竟叫這廢材承了爵。而一般沒本事的人坐上高位,若那心胸再狹隘一點,通常都是武大郎開店——看不得比自己高的。袁禮自己從來沒上過戰場,便也不喜歡家裡那些上過戰場的老人們,總覺得他們的強悍是在時時碾壓着自己,所以,經過他和老太太這十幾年來的清洗梳理,如今袁府裡早已經沒有一個曾真正曾見識過沙場血腥的老家人了。而便是沒有了那些老人,那些殺人的故事仍在府裡流傳着。如今面對真正的戰士——且不說其中還有幾個真是穿着御林軍的制服的——這些家丁們早嚇軟了腿。
正僵持着,門外又進來了一個人。
“喲,這是怎麼了?”五皇子周崇揹着手從門外進來,他自然不會認識袁家的這些下人,倒是早就認識花叔的,就問着花叔,“這是怎麼了?”
花叔冷哼一聲,道:“這幾個下人真是膽子肥得沒邊了,見我們爺不在家,竟想來劫持我們奶奶!”
——呃,好吧,刪刪減減,差不多也可以說鄭媽媽他們是想劫持珊娘回袁府的……
鄭媽媽常跟着老太太出門,所以可以不認識五老爺,卻不會不認識五皇子。加上世人對皇族原就懷有一種不可遏制的畏懼之心,如今見花叔告黑狀,鄭媽媽立時跪倒在周崇的面前一陣喊冤,道:“我們是老太太派來請大奶奶回府的。”
五老爺氣得險些又想上去踢人了,怒道:“都快上手綁人了,這叫‘請’?!”又道,“我還有事兒沒找你家老爺老太太算帳呢,我給我女兒的嫁妝,怎麼就成了你們老爺隨手送人的東西了?!”
卻原來,雖然袁長卿那裡忙着科舉下場應試,可該安排的事他仍是安排了下去(反正又不用他自己親自動手去做)。經過一個月的時間,他的佈局如今已經慢慢開始發酵了,五老爺前幾天才從老友那裡得知,吏部尚書得了他近年新畫的一幅雪景圖,且還想請他去做個鑑定。因爲老爺記掛着袁長卿要下場的事,便暫時把那件事擱置到了一邊,卻是再沒想到,今兒偏遇到袁家人又來算計珊娘,他一時氣憤加嘴快,竟給說了出來。
袁長卿原就沒瞞着珊娘,珊娘也知道她爹和袁長卿的那些算計,且也知道事情的進展到了哪一步,此時見五老爺差點說漏了嘴,忙上前一拉五老爺的衣袖,道:“老爺別急,那件事還要再求證一下,省得到時候說我們冤枉了好人。倒是今天的事很有些可疑之處。”她扭頭對五皇子道:“雖然這些人口口聲聲說是老太太派來的,可我卻懷疑他們根本就是冒用老太太的名義,想要來我家趁火打劫的。也虧得殿下應着大爺所請,留了幾位兵爺在我家裡,不然還不知道我們家會遭遇什麼樣的災禍呢!”又喊着花叔去找巡捕過來。
鄭媽媽等人頓時一陣喊冤。五皇子偷偷看看珊娘,然後一轉身,對鄭媽媽等人皺眉道:“冤不冤的,到堂上跟大人們說去,在這裡吵吵什麼?!”說着,叫花叔拿着他的名帖去報官,又命那些侍衛們把人全都押了下去。
珊娘這纔回頭對五皇子笑道:“今兒多虧你了。”又問着袁長卿進場的情況。
五皇子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最後,他頓了頓,不自在地看看仍在一旁默默運着氣的五老爺,拿手指摳着臉頰,尷尬道:“那個,十三……不對,我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了……那個,總之,對不住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傳起那樣的流言的……”
他不提這個話茬,五老爺一時都還沒想到,如今他這裡一提起來,老爺那憋了一肚子的無名火頓時就找着了出口,跟對侯瑞似的,上來就在五皇子的腦勺後面拍了一巴掌,罵道:“你個小王……”
他有心想罵他“小王八犢子”的,可等周崇一回頭,忽地看到他那一身裝扮——爲了減少路上的麻煩,周崇特意按照規制,把皇子的服飾和車駕全都搬了出來。
而……若是五皇子是小王八犢子,那當今上面坐着的那一位,又該是什麼了?!
何況,五老爺剛纔一時激憤,竟還沒輕沒重地拍了一顆皇族的頭顱……
老爺的手抖了抖,忽地沒了底氣,悄悄往珊娘身後匿了匿。
珊娘豈有不知道老爺這是色厲內荏了,只偷偷一笑,又藉着花叔說事,把五老爺支開,然後掉過頭來,一臉正色地看着周崇道:“我記得我之前就警告過你,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的,你卻沒當一回事。你許是覺得你那樣是瀟灑,是不羈,是豪放,可你心裡應該有數的,你能那麼做,是因爲你這身份。以你的身份,你自是做什麼都可以,你卻從來沒有想一想,你的舉止會對別人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之前就常聽人說你花心,說你見一個愛一個,可每回撩撥得別人動了心之後,你自己又躲開了……”
“沒有,”周崇趕緊搖手道,“我沒有撩撥她們,就是……就是,就是……她們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在想清楚你到底要什麼之前,可以先忍着不動手啊!”珊娘嚴厲道,“便是別人撩撥於你,你不接招,難道牛不喝水還強摁頭?!明明是你自己根本沒把別人放在眼裡,在你眼裡,一切都以你的喜好爲先,你喜歡,或你不喜歡,纔是你唯一考慮的事情,你從來就沒有想過,你的行爲會給別人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世人原就愛把錯處推往容易責怪的那一方,沒人敢惹你五皇子殿下,便只有那些撩撥過你,或者被你撩撥過的女孩子們倒黴了。虧得袁長卿是知道我的,若換了別人,你以爲我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周崇看看她,漸漸垂下頭去。從小到大,太后、大公主,包括太子殿下,他們一個個都憐惜他自幼喪母,只要他不是太過分,一個個都多是放縱於他,卻是少有人會說教於他,更少有人跟他提到別人的感受……
“你……”他從睫毛下方偷偷瞄了一眼珊娘,又不自在避開眼,道:“你跟袁大,可還好?”
“挺好。怎麼?”
“那個……”周崇又是一陣不自在,“那個,當初我跟你說那些話,是因爲袁大跟你都說,你們那個婚約只是個權宜之計的……所以我才……”
珊娘一皺眉,“權宜不權宜的,那是我跟袁大之間的事,怎樣都和你無關。所謂朋友妻不可戲,不管我們怎麼看待我們的婚約,這是我們的事,對於你來說,我當時就是袁長卿的未婚妻,你若心裡真敬重袁長卿,就不會幹出那樣的事!知道我當時爲什麼那麼生你的氣?我就是氣這個!袁長卿拿你當朋友,你心裡卻拿他當笑話!”
“不是的!”周崇趕緊搖頭,“之前也有過的,喜歡他的人,他不喜歡,我就去……”
他頓了頓,忽然感覺自己簡直渣得不行,不禁一陣自慚形穢,蔫蔫地垂下頭去,訥訥又道了一句:“對不起……”
他這模樣,頓叫珊娘有種錯覺,以爲眼前站着的是是犯了錯的侯玦了。那一刻,她不禁有些心軟。可想着前世時他那不佳的名聲,想着他身邊全都是些慣着他的人,她那好管閒事的毛病又發作起來,對周崇道:“我原都不想跟你講話的,不過是見你還知道道歉,可見你本性不壞。既這樣,那我乾脆逾越再多說兩句好了。之前我跟袁大確實是有些問題,可如今我卻是心甘情願嫁給他的。和你相比,他或許不是那種善解人意的人,但他絕對是個有擔當的人。他從不輕易做決定,可一旦做了決定,他輕易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絕不會說今天喜歡了,明天感覺不喜歡了就隨意丟開手。和他比起來,你其實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珊娘知道她這話說得有點重。但響鼓用重錘,以袁長卿的性情,他既然願意照顧周崇,那周崇在他心裡一定有不一樣的地位——她甚至覺得,或許周崇是袁長卿那寂寞的童年裡唯一曾有過的玩伴——總之,既然袁長卿願意照顧他,珊娘也願意去照顧他,哪怕稍稍刺激着他一二,只要能把這長歪了的孩子撥正過來……
當然,珊娘原也沒指望她這一句話就能叫周崇改了那紈絝稟性,但後來她卻發現,至少在對待女孩子的態度上,周崇簡直有着天差地別的變化——好吧,看來她的話果然是起了點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