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興八年,丁未羊年。
開年之後朝堂上最大的一件事是江南東道常平司使元結上了一道奏摺,懇請再派一支船隊遠洋。
元結是當今天子最早的黨羽,春闈五子之一,安史之亂爆發後的這些年,他並未太多地參與權力之爭,而是接連出鎮了河東、江南等要地,屬於實幹派的臣子。
他之所以暫時還未拜相,反而是因爲與天子的私誼太近,不願使人非議天子任人唯親。他這些年已積累了足夠的經驗與資歷,一旦回京必定入中樞。
可他作爲天子心腹留任江南東道,實則擔負着巨大的使命,決定要辦成一件對大唐影響至爲深遠的大事,那就是遠洋。
薛白早在登基之前就開始籌備此事,而過去近十年的時間裡,朝廷已爲此投入了不計其數的財力人力,可始終沒能夠看到結果,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懷疑天子是否在這件事上犯了錯誤。
元結的奏摺遞到政事堂,果然遭到了反對。
這次,薛白沒有太過強硬,表示了他支持元結的態度之後便放由宰相與羣臣們商議。
他已是個爐火純青的帝王,有了更多達到目的的手段,不再會與臣下硬碰硬。
而臣子們如今也十分敬畏他,不再會像以前一樣出於其它目的而反對他,而是實事求是地考量。
畢竟,這種持續巨大投入而看不到結果的事,對於百姓也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在這樣的氣氛下,卻有一個非常隱秘的消息在重臣們之間悄然流傳開來。
三月初三,被派往江南東道的御史中丞皇甫冉回到了長安。
皇甫冉亦是天子心腹,春闈五子之一,與元結也是至交好友。
他歸朝之後上奏支持元結的建議,並堅定地認爲遠洋必然會有極豐厚的回報,用的是“一本萬利”的字眼,可在奏摺中卻絲毫不提及理由。
此事本就議論紛紛,皇甫冉的奏摺雖再次引起軒然大波,甚至有御史彈劾他爲了逢迎聖意,不顧百姓負擔,稱之爲佞臣。
爲此,崔祐甫私下見了皇甫冉一面。
“你也是久在官場之人了,豈能犯這種錯?以你與元結的私交,不問緣由地支持他,有失公允,何況你還是御史臺的主官。”
“自有緣由。”皇甫冉道,“但暫時卻不便透露。”
崔祐甫問道:“有何緣由連宰相都不能知曉?”
“陛下自然會告知右相。”
聞言,崔祐甫一挑眉,感到此事的不同尋常。
若有隱情是李泌知曉的,不該瞞着他纔對,除非,是特別重要的大事。
“茂政,你我相識相知這麼多年,我的人品你信不過嗎?”
“絕非信不過崔兄,只是……”
皇甫冉顯得十分爲難。
他以前曾在洛陽龍門一帶求學,受過崔家的恩惠,彼此確實有交情且互相信任。
思來想去,他還是開了口。
“其實,不提此事並非爲了保密,而是我們還未探查清楚。”
“何意?”崔祐甫愈發好奇了。
皇甫冉道:“我這次歸京,給皇甫淑妃獻了一個禮物,是一串以碧綠色寶石製成的首飾。皇甫淑妃認爲太貴重而不收,可它並不貴重。”
“爲何?”
“崔兄若到右藏庫,一看便知。”
崔祐甫依舊不解皇甫冉藏藏掖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遂在數日後,想辦法親自去了右藏庫。
他以往也來過,這次來卻發現後方有一個倉庫被鎖上了。畢竟是宰相,他找來度支使將那厚重的門打開,不由愣了愣。
裡面的景象,既富貴,卻又儉樸。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堆積成山的金礦石,上面還帶着泥土,像是從地裡挖出來的破石頭般被隨意丟在那。
轉頭,是一塊塊巨大的綠寶石,想必皇甫冉說的首飾便是從上面敲了幾塊下來製成的。
目光掃過,紅色的瑪瑙,白色的象牙,比人高的珊瑚,十餘張完整的犀牛皮……鋪滿一地的銀塊與銅石成了這裡最不值錢的東西。
崔祐甫看着它們,呆立了很久,離開後第一時間去找到李泌。
李泌聽了他急促的腳步聲,擡起頭來,道:“看來你已知曉了。”
“怎麼回事?陛下說的海外寶地,找到了。”
“海上從來不缺寶地,重要的是值不值得費力去找。”
“莫賣關子。”崔祐甫道,“這是有船隊回來了?爲何不昭告天下?”
李泌目露沉思,沒有馬上回答。
崔祐甫大步上前,往他桌案上看去,只見上面擺着一張大地圖。
那地圖很破,上面的圖案與字跡十分雜亂,墨水的顏色深淺不一,該是在數月到數年間一點點畫的。
“這便是船隊畫的地圖?”
“不錯。”
崔祐甫眯了眯眼,先從大唐往西看,手指一點,道:“這是大食。”
他當然知道大食,還知大食如今也正處在強盛之際。
因朝廷已經平反了高仙芝的冤案,而高仙芝對當年怛羅斯之戰的敗跡一直耿耿於懷,收集了大量的情報遞迴長安。
“疆域倒真是廣。”
崔祐甫的目光繼續往西,又看到了一個像“巴格達”一樣被以大字標註出來的城池,名爲“君士坦丁堡”,他略微有些訝異,但並未有過多的關注。
再往西,地圖上簡單勾勒出了兩片巨大的土地,上面除了“新大陸”之外什麼都沒寫。
終於,崔祐甫皺起了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圓的。”
李泌吐出兩個字,拿起桌上的地圖,將它首尾卷在一起,於是,一道道線條重合了起來。
他喃喃道:“我們所在的這一方天地是圓的,我的‘天圓地方’是錯的。”
這個理念他們並不是第一次聽聞,薛白早已試圖把它灌輸給一些人。
但以前李泌、崔祐甫等人對此是不以爲然的,認爲只是天子的異想天開。
直到這次,歸來的船隊證實了它。
李泌的聲音很低沉,因爲他現在有種萬物崩塌了的感覺,他過去所信奉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錯的。
“不可能。”崔祐甫道,“地怎麼可能是圓的?”
他低下頭,腳下的土地是如此的平整。
李泌拿出一個鞠球,道:“對於一隻螞蟻而言,這個鞠球也還算平。試想,鞠球若更大,大到一望無際,大到周長數萬裡、數十萬裡又如何?”
崔祐甫亦是極聰明之人,自然就能明白,但他很快發現了不對。
“若如此,在下面的人如何不會掉下去?”
“我們總覺得東西是往‘下面’掉的。”
“難道不是嗎?”
李泌隨手從桌上拿起一個蘋果,一鬆手,蘋果“啪”地掉在了地磚上。
他問道:“你看,他是向下掉了嗎?”
崔祐甫道:“不錯,向下掉了。”
“掉在哪?”
“掉在地上。”
“是啊,它往地上掉了。”
李泌又拿出兩塊磁石,把一塊放在手掌之下,另一手拿着另一塊,從上方一點點的接近。
一聲輕響,手掌上的磁石被瞬間吸到了上方。
崔祐甫愣了片刻,明白過來。緩緩伸出手,拿起那顆鞠球,道:“你是說,這顆球吸住了一切。”
“陛下說,這叫‘重力’。”李泌道,“我一直以爲他是隨口說着玩的。若是真的,那就……”
對他而言,這些若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崔祐甫一時也無法消化這樣的顛覆認知,搖了搖頭,把思緒拉了回來。
“朝廷不公佈船隊回來了的消息,便是因此?”
“這是一部分原因。”李泌緩緩點點頭,道:“朝廷還沒準備好向世人告知此事,但還有別的原因。”
崔祐甫想了想,問道:“是擔心民間爲求財而擅自遠洋,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船隊去時,有船隻一百六十艘、一萬五千餘人,歸來時卻只有不到三十艘船、一千餘人。除了海上的風浪大,容易迷失方向,食物與飲水不足,還有當地土著的敵意,以及瘟疫。因此,大量的船工都是死於瘧疾,遠洋風險巨大,便是朝廷要再次組織船隊前往,也得做更充足的準備,不宜讓民間知曉。故而,此事尚不急着公諸於世。”
~~
轉眼又到了夏天,朝中依舊有官員反對造船遠洋之事,認爲國庫已負擔不起,但有些變化已在悄然發生着。
洛陽,壽安縣。
崔家的錦屏別業比以往蕭條了一些,但崔家作爲最先支持天子變法的世族,終究是得以保全。
這日,崔洞被家主崔璩喚到了面前。
“你與皇甫冉交情依舊不錯吧?”
“是。”
之前皇甫冉去往江南巡視,崔洞還去送了行,作了一首詩,名爲《送皇甫冉往白田》,詩曰“江邊盡日雉鳴飛,君向白田何日歸。”
崔璩沉吟着,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着,又道:“那你可知,不久前皇甫冉又上了一封摺子,建議允許商旅參與造船遠洋一事?”
“不知。”崔洞應道,他對這些不感興趣。
崔璩便拿出一封報紙,丟給了崔洞,道:“自己看吧。”
“天地是圓的?!這不可能……”
崔洞先是看了頭版,當即搖頭要批駁這種顛覆他認識的理念。
然而崔璩根本不在乎天地是圓是方,道:“看後面一版。”
崔洞翻過報紙,見後面的版面上說的是江南東道海政衙門向商旅募集一千萬貫,也可以是等價的人力與商品,甚至經驗技能,而船隊所帶來的財富將依投入的比例“分紅”。
“這是?”
“你怎麼看?”
崔洞道:“這等傻事,竟有人願意做?”
“我們做。”
“叔公?”崔洞訝然,大爲不解。
崔璩不像是在開玩笑,眼神深沉,緩緩道:“我得到一個機密消息,此事確實是一本萬利,因此,我要你去找一趟皇甫冉,探問清楚……”
他雖沒說消息是何處得來的,但底蘊這般深厚的世家大族,自然在朝中有各種各樣的故舊,本是耳目最爲靈通的一批人。
一個月後,崔洞就在皇甫冉的安排下,前往江南東道。
舟車勞頓到了華亭縣,他意外地發現前來的世家大族、巨賈豪門並不在少數。有些名門雖然不是派子弟出來,卻也派了家中管着經商的人來。
崔洞與這些人交談,得知他們都與朝廷重臣有所瓜葛,無怪乎能得到這樣機密的消息。
……
在華亭縣待了七日,崔洞趕回壽安,向崔璩回報了他的所見所聞。
“確實是發現了金礦,就在船隊登岸沒多久。但他們也受到了當地人的襲擊,再加上瘧疾,死傷慘重。”
末了,崔洞道:“崔家以禮儀傳家,不必參與這等逐利之事,風險太大了,走一趟船不知要死多少人。”
但崔璩的回答卻很乾脆。
“死些人算什麼?要想做大事,死人,這是最基本的付出,我們最不怕的就是死些人。”
“可是崔家……”
“沒甚可是的,既然輕易便能找到金礦,值得冒些風險。”崔璩喟嘆道:“自新法施行以來,族中田畝與佃戶銳減,這般下去,家族難免衰弱,須有魄力放手一搏,才能延續祖輩留下來的福廕。”
“是。”
崔洞雖依舊認爲崔家不宜放下臉面操持商旅賤業,但知自己攔不住此事,遂不再多說。
“你再去找皇甫冉一趟。”崔璩親手拿出一個匣子來,道:“直接把錢帶去吧。”
他做事頗有魄力,當年說支持薛白就放棄利益表態支持,如今這麼大的事,一旦決定了也是立即拿出錢來。
崔洞接過,正要告退,轉身走了好幾步。
“慢着。”
崔璩忽然喚住他,又問了一句話。
“真的有船隊回來了?”
崔洞雖反對此事,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訝道:“叔公爲何這麼問?”
崔璩將他的驚訝盡收眼底,緩緩道:“事不預則不立,欲成事,必先考慮好一切可能。比如,萬一此事是個騙局。”
若沒有數十年的人生經驗,做不到如此謹慎。比如崔洞就毫無這種防騙意識。
可崔洞仔細一想,就知崔璩這是過份擔憂了。
“叔公是擔心元結矇蔽天子?放心吧,此事根本就不可能有假。”
“爲何不能?”
“黃金、奇珍異寶,我都是親眼所見,也看到了發瘧疾的船隻,他們還帶回來了一些俘虜,打扮怪異,言語奇特,與過往所見蠻夷皆不同。誰都布不出這樣一場大戲,那許多東西,編也編不出。”
崔璩聽了點了點頭,道:“是老夫多慮了,去吧。”
~~
僅在兩個月後,江南東道海政衙門便收到了諸多世家大族的募款,再一次開啓了轟轟烈烈的遠航準備。
國庫的巨大負擔被轉移到了公卿世胄頭上。
這是朝臣們完全沒能想到的。經過變法,天子與公卿世胄本已成了水火不容的關係,可這次公卿世胄們卻是鼎力貫徹了天子的意志。
當然有人能想明白其中的關節,暗忖只要利益所致,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但不得不承認,終究還是這些公卿世胄消息靈通、眼光長遠。
漸漸地,在遠洋發掘了大量金礦之事開始瞞不住了,一些細節隨着時間被一點點披露出來。
時間很快到了三年之後。
正興十一年,庚戌狗年。
崔洞再次動身前往華亭縣,這次,他感覺自己受到了怠慢與敷衍。
在海政衙門喝了第三壺茶之後,他終於憤然拍案,怒叱起來。
“讓管事的人出來見我!”
又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一雙官靴邁過門檻,有個青袍官員不緊不慢地過來。
崔洞轉過頭,在見到來人的那一刻,臉上的不悅之色僵住了。
“硯方?”
“江南東道海政司主簿袁志遠,勞崔郎君久等了。”
崔洞聽說過這個書僮之事,知道他在前些年考中了進士。當然,這些年朝廷不斷增加中榜的名額,進士在崔洞眼裡已是愈發不堪了。
相應的,門蔭官員在朝中的比例也一直在降低。
“我看你們是在故意迴避我。”
崔洞並不與袁志遠多寒暄,公事公辦地道:“你可知三年來崔家往這裡送了多少錢,結果呢?船隊派出了兩批,爲何至今沒有一人歸來?!”
“崔郎君息怒,遠航本非一朝一夕之事。”
袁志遠盡力維持着不卑不亢的神態,可開口時還是不自覺地微微聳肩,出賣了他心中的緊張。
他重新請崔洞坐下,道:“海上風浪大,並不是說只要有船隊平安返航,其它所有船隊都能順利。”
“那難道崔家出的錢全打水漂了嗎?!”
“當然不會,我們打算再派一支船隊出海。”
說着,袁志遠拿出一份卷宗,道:“船坊如今有了新的造船技術,將以鐵製甲板代替舊有的木料,使大船更抗風浪,只是,還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
“再投?”崔洞憤而打斷了袁志遠,道:“別再說了,我不會聽的!”
“郎君,我不會害崔家的。”
袁志遠又開始給崔洞計算一旦有一支船隊歸來,崔家將獲得豐厚的回報,完全可以覆蓋此前的投入。
同樣的內容每次變着花樣地說,崔洞很不耐煩,而且他也不信任袁志遠。
可當崔洞想說出那句“崔家不幹了”,卻無法下定決心。
崔家已爲遠航付出太多了。
一開始崔璩也沒想到此事的投入如此巨大,隨着一次次往裡填人力物力,崔家已經變賣了大量的田產,許多族中子弟爲此鬧着要分家。
而三年前出海的船隊很可能不會回來了,若不再派一批船隊出航,當年的投入有可能就白費了。
“郎君,想想那些金礦。”
末了,崔洞冷哼了一聲,道:“此事你還做不了主,帶我去見元結。”
兩個月後,崔家賣了錦屏別業,錢財送到元結手中,元結盛讚了崔璩的魄力。
安撫了崔家,元結招過袁志遠,誇他此事做得不錯。
袁志遠卻有些惶恐,道:“使君,消息只怕是壓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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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結微微一嘆,道:“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
袁志遠應喏,退了出去。
有個消息,他其實早就知道,但卻沒有告訴崔洞,因此心中稍有些內疚。
很快,他壓下了這份愧疚,想到了當年阿姐的死,不認爲自己有理由提醒崔洞。
“兩清了。”袁志遠喃喃道。
就在錦屏別業賣出之後十天,一個對崔家如同平地驚雷的消息傳到了壽安縣。
得知消息時,崔璩正在教訓族中帶頭鬧分家的子弟,一開始沒聽清。
“什麼?”
“說當年船隊歸航之事是假的……”
“呵。”崔璩道,“這等謠言,老夫聽得多了。”
“有知情人說漏了嘴,當年並沒有船回來。那些船員都是找人演的,黃金寶石都是從別處搬的,就連那俘虜也是崑崙奴扮的。”
“恐怕這知情人才是假的。”崔璩道:“我能信他?此事朝廷不承認,旁人如何說都沒用。”
“阿郎看這個。”
被遞上來的是一封報紙,乃是東都的《新思報》,這報紙雖是民間辦的,但一向實事求是,所報之事從來都是經過仔細考證,就連崔璩也頗爲信它。
報紙以很大的版面講了關於遠航船隊歸來的疑點,是報社的主編姚汝能親自執筆。
姚汝能不知如何找到了一份很早以前的公文,乃是顏真卿關於遠航一事的對奏,其中提到天子執意遠洋的目的在於名爲“玉米”與“土豆”的高產糧食,而遠航船隊歸來之後,世人還未見到這兩物。
看到這裡,崔璩依舊不信,認爲有可能是天子搞錯了。
他接着往下看,姚汝能這些年一直在尋找遠洋歸來的船工,然而,關於遠洋的各種傳聞雖然一直層出不窮,但姚汝能從未見過真正的去過新大陸的船工。
寫這樣一篇文章,姚汝能不會有任何好處,但妨礙天子的遠洋大計,卻有可能落得重罪。崔璩看罷,心中已信了八成,臉色漸漸衰敗下來。
“玩了一輩子的鷹,最後被鷹啄了眼啊。”
“叔公。”崔洞見崔璩如此頹廢,不由安慰道:“這麼大的事,朝廷不可能騙我們。依我看,姚汝能必是信奉‘天圓地方’,不相信天是圓的,才胡編亂造。”
“你還不瞭解當今天子的性情嗎?他要做的事,無論如何都必須做成,前兩批船隊不能回來,朝廷不堪重負,羣臣反對,他不甘就此放棄,因此設了個局坑我等,至於那些海外奇聞,他能寫出《西遊記》,有什麼是編不出的?”
崔璩說到後來,喉頭一甜,竟是噴出一口血來。
“叔公!”
崔洞連忙上前去扶,卻被噴了滿臉的血,再一看崔璩,已是面如金紙、氣若游絲了。
沒過幾天,崔璩撒手人寰。
從此,博陵崔氏在壽安縣這一支也漸漸開始散了,族人都鬧着分家,還有不少人把在海政司的股權賤賣了出去。
作爲替崔家奔走此事的人,崔洞在其後很長一段時間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叔伯兄弟與他反目成仇,本該相扶相持的族人們罵他、恨他。
爲了平息衆怒,他變賣了他所有的私產,宅院、田舍、收藏,待到連書籍字畫都賣了,他向友人舉債,補償了族人們在遠航之事上的投入。
他拿到手的只有那越來越不值錢的海政衙門的券書。
“讀書讀傻了,人家說‘天地是圓的’你也信。”
當把最後一筆錢交出去,有族人把券書丟在崔洞臉上,譏諷了他一句。
崔洞沒說什麼,俯身拾起那落在地上的券書,想了想,張開手掌。
“嗒。”
券書又落在地上。
他再拾起、放手,如此數次之後,他才小心拍掉券書上的塵土,轉身離開。
崔洞再一次去了華亭縣。
他闖進海政衙門,只見袁志遠正在與別人大談着遠洋的收穫,他遂上前,一把拎住袁志遠的衣領。
“崔郎?第三批船隊已經出海了……”
“該死。”
崔洞罵了一句,一拳便打在袁志遠臉上,將他打翻在地。
“崔家救你養你,放你去搏前途,你不思報答便算了,卻反過來害我!”
“船隊會回來的。”
袁志遠也不還手,抱着崔洞的腿,以背部承受着擊打,嘴裡喊道:“這次連林濟也去了,他一定會回來的。”
“蠢材。”崔洞還在罵。
但他知道林濟是誰,林濟當年與袁志遠一起過了童試,一起在壽安縣學讀書,是正興七年的狀元。
因都是壽安縣人,崔家對這個狀元十分關注,還派人調查過,知道林濟有濟民社的背景,是當年天子在偃師縣就開始培養的人,可謂天子嫡系。
“林濟年紀輕輕中了狀元,萬人矚目,風光無限,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他怎會去遠航?”
袁志遠說着,想到船隊出航時,甲板上那個堅定的背影,漸漸紅了眼眶。
作爲平生摯友,他曾經極力勸說林濟不要登船,可當時林濟決心已定,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我要去,我信陛下所言的一切,在天地的盡頭還有一方廣闊天地,當今世人不信,我便要爲陛下證明給世人看!”
崔洞搖頭,喃喃道:“我賠進去的一切,不是他一條性命能補償。”
“那就讓他帶回滿船的黃金,讓你知道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
“呵。”
崔洞冷笑了一聲,心想,否則自己還能怎麼辦?
他放開袁志遠,轉身走了出去。
從這天起,崔洞變了。
他定居在了華亭縣,不再寫詩、不再清談,改掉了很多世家公子的習慣,他鑽研地圓說、讀當今天子的言論,改變了以往的態度,開始信奉這一切。
漸漸地,他竟是成了當今天子最虔誠的擁躉,堅信並宣揚着遠航一定會成功。
他過去的朋友對他十分失望,認爲那個高冠博帶、文采風流的崔洞已經消失了,成了一個盲目而庸俗的人,相聚之後,每每搖着頭評價一句。
“他瘋了。”
如此,又過了數年,崔洞已成了一個離羣索居的怪人。
而這些年間,那些前往西洋貿易的近程船隊也帶來了不小的收穫,世上已少有人再談論那些遠洋的船隊。
~~
正興十六年,元結返回長安述職,薛白在宣政殿召見了他並屏退左右。
兩人已許多年未見了,薛白看着元結兩鬢的白髮,嘆道:“次山兄也老了啊。”
“臣身雖老,心不老。”
“朕欠你一個宰相之位。”
元結道:“沒能爲陛下辦好遠航之事,臣無顏回朝。”
“你還信朕嗎?”
從他們的對話看得出正興八年船隊歸來之事確實是他們僞造的假像。
這些年,謊言漸漸被拆穿,薛白並不放在心上,因他知道早晚必然能有結果的。
最難受的人反而是元結,每每要徘徊在相信與懷疑之間。
“信。”元結道,“陛下放心,這些年海運貿易漸興,朝廷在海政上的投入很快就能收回來。”
薛白笑了笑,道:“你我所求的不是這點利益,而是大功業。”
說過此事,薛白話鋒一轉,卻是提起了幾個世家子弟。
“朕聽聞崔洞如今還在支持海政?”
“是。”元結道:“但崔洞如此,乃別無選擇而已。”
薛白道:“他做了對的選擇,既然信朕,要不了多久,他會有巨大的收穫。”
元結不知天子是何心思,想到之前以新法打壓世家,沉吟道:“倒是讓他撿了個便宜……”
“就讓他得,無妨。”薛白道:“就由他開始,讓世家貴胄們把目光從土地上移開,看看更廣闊的海洋。”
這纔是薛白布局的最大原因。
他對付世族的手段並不僅是打壓,還有引導,以利益將他們從兼併土地引導到探索海洋,纔是解決積弊,開拓未來的出路。
朝廷缺的並不僅是遠航的財力物力,而是改變。
而此時,第一批像崔洞這樣的世家子,還處在喪失了固有優越生活的沮喪中,絲毫不知自己將迎來怎樣的潑天富貴。
~~
這年冬月初九,元結還沒返回江南東道,海邊有漁民看到了天際有大船緩緩駛來。
“又有商船回來了!”
人們呼喊了幾句,紛紛往港口趕去,將各種菜餚、果蔬、糕點擔了放在路邊叫賣,準備向那些船工們狠狠賺上一筆。
一開始,人們都習以爲常,認爲這是從西洋歸來的船隻。
直到有人忽然喊了一句。
“林濟?是你嗎?!”
時任海政司使叛官的袁志遠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忽丟開了手裡的文書,大步朝那邊趕去。
有人轉過頭來,顯出一張黝黑的臉,根本不像當年那個年少成名的狀元郎。
袁志遠愣了愣,一瞬間有些失望。
可等他定睛再一瞧,臉上頓時展露出了狂喜之色,不等大船停穩便踩着索梯爬了上去,撲過去與林濟擁在了一起。
接着,林濟身上散發的一股惡臭入鼻,袁志遠差點嘔了出來。
“哈哈哈。”
兩人大笑不已,而當年他們相繼中了進士時也不曾有過如此狂態。
“來。”林濟拍了拍袁志遠的肩,“帶你看看。”
“早便看到你們的船吃水很深。”
兩人腳步很快,蹬蹬蹬地便走下艙底,中間袁志遠走得太急,還絆在繩索上摔了一跤,手在一塊大石頭上擦破了皮。
他撐起身來,才發現像雜物丟在地上的是一大堆銅礦石。
再往貨艙看去,只見裡面堆滿了金銀。
林濟卻對這些不屑一顧,直接帶着他繼續往前,直到推開一扇艙門。
“這是?”
袁志遠愣了愣,意外地發現這間艙房上方竟是有陽光照下來。
他低頭看着地上滿地黑乎乎的東西,道:“這是土?”
“別動。”
林濟見袁志遠要伸手去挖地上的土,連忙攔住,道:“我種了作物。”
“作物?”袁志遠眉毛一挑。
“再跟我來。”
林濟興沖沖地又推開一個艙房的門,裡面堆着的是一個又一個的麻袋。
他解開一個麻袋,從裡面掏出一個東西直接往袁志遠嘴裡塞。
“吃。”
“這是?”
“我也不知道。”林濟道,“但也許就是陛下說的高產作物。”
“那我嚐嚐。”
袁志遠也是心大,一聽這話,張嘴便咬。
“啊!”
不多時,袁志遠大呼起來。
“嘶……好痛,嘶……嘴脣燒起來了……嘶……”
~~
開春,長安南郊,少原陵。
“這叫‘土豆’,這叫‘玉米’,這叫‘花生’,這叫‘紅薯’,至於這個,就是個柿子。”
杜五郎手持着一把小鏟子,在菜園裡挖了土,之後與家人辨認着剛送來的新奇作物。
薛運娘不由驚奇,問道:“五郎怎麼全都認的?你以前見過嗎?”
“也算見過。”杜五郎撫着長鬚,緩緩道:“陛下以前畫給我看過。”
說着,他看了眼身後的兒女們,又與薛運娘道:“往後我們的孫輩,便用這些作物當小名吧,好養活的很。”
“阿爺,我可還不想成親,阿姐都還沒嫁人呢?”
“阿苽人呢?”
“殿下也要來看阿爺種土豆,阿姐去迎他了。”
“那我有失遠迎了啊。”
杜五郎隨口感慨了一聲,心裡想的卻是“種土豆有什麼好看的,一國儲君,正事不幹,跑來瞎晃。”
不一會兒,杜菁帶着李祚過來。
兩人都已成年,一個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個長得魁梧英俊,並肩走來,彷彿一對璧人。
薛運娘見了,臉上不由自信地泛起笑意來。
杜五郎卻是皺了皺眉,讓小兒子杜葵去擠到兩人中間將他們隔開。
其實他與天子早已恢復了當年的友誼,但對於權力鬥爭的畏懼已然深入內心,使他不願意讓女兒與東宮來往過甚。
前些時日,他還在寫了一幅字掛在書房。
內容是“謹小慎微,如履薄冰”。
眼看李祚隔着杜葵還在與杜菁說話,杜五郎上前,道:“殿下。”
“叔父。”
李祚彬彬有禮地行了禮。
他每年都會來少陵原幾次,與杜五郎也是相熟的。杜五郎不好行君臣之禮,遂道:“你是二姐的乾兒子,喚舅舅就好。”
李祚頗有急才,應道:“若叔父願入朝爲官,必不失國舅之禮。”
杜五郎也就是在小一輩面前擺譜,實則根本不敢做此招禍之事,連連擺手道:“我與你說笑的。”
“是。”
李祚只應了一個字,卻能夠通過神態表現出想讓杜五郎當岳丈的心思。
杜五郎招架不住這年輕人,搖了搖頭,道:“種土豆吧。”
他這些年閒居田園,種莊稼果蔬頗有一手。讓人意外的是,李祚竟也對這些事不陌生,談起這些作物怎麼種頭頭是道,想必是與薛白學過。
別的作物都種完,杜菁拿起一棵紅色的小果子問道:“這是什麼?”
“辣椒。”
杜五郎正想回答,李祚已經搶先說道。
“說起這辣椒還有樁趣事,船隊纔回來,海運司使判官袁志遠便咬了一口這辣椒,辣得嘴巴冒煙。”
聽了這話,杜菁不像旁的小女子只會笑咯咯的,而是偏頭一想,道:“他遭此小厄,卻讓你記得他的名字,值了呢。”
她這性子,不太像杜五郎與薛運娘,倒是與杜妗有幾分相似。
李祚會心一笑,從杜菁手裡接過那棵辣椒,剝開了,道:“辣椒與土豆不同,種子在裡面。”
杜五郎當然知道,搶過那種子,種了下去。
待他扭頭,正好見杜菁聞了聞李祚的手。
“呀,好嗆,這東西真的能吃嗎?”
李祚道:“杜叔父最擅長研究吃食了,可知這辣椒怎麼吃?”
“試試吧。”
杜五郎擦了擦手,從他的菜棚裡摘了些菜,領着衆人去生火作飯。
研究新的菜譜算是他閒居生活的樂趣之一,今日這些新作物送來,除了種一部分,他早就躍躍欲試,想鼓搗些新菜了。
讓廚娘殺了一隻雞,洗了些土豆,杜五郎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把那辣椒也切些來吧。”
這些菜他也是第一次做,可腦海裡卻總能回想起年輕時與薛白閒聊的場景。
很快,隨着噼裡啪啦的聲音,鍋裡騰起一陣白煙,嗆得在外面等的年輕人連連咳嗽。
李祚卻很開心。
少陵原杜宅,是他如同牢籠的東宮生活之外最放鬆的地方,只有在這裡,他才能如普通人一樣說笑,聞煙火氣。
不一會兒,菜便好了。
不多時,菜餚做好端了上來,衆人也不分尊卑長幼男女,在一張圓桌邊圍坐下來吃飯。
自從薛白走向了權力巔峰,他過往的一些習慣與觀念反而在杜五郎這裡保留了下來。
“這真的能吃嗎?我不會也冒煙吧?”
杜菁看着那盤香噴噴的土豆燒雞,眼睛裡透出了警惕之色。
但她卻是衆人中第一個伸筷子夾了土豆的人。
吹了兩口氣,把那裹着湯汁的金黃土豆放入口中一嚼,她眉毛一挑,顯出了訝然之色。
“好吃嗎?”
杜五郎不急着嘗,而是等着女兒的反應,微有些緊張。
只見杜菁用力點點頭,非常肯定地道:“好吃!”
杜五郎這才浮現出了笑意。
這天他心情好,待到夜裡,旁人散去,李祚說想請教他一些學業上的問題,他也答應下來,還難得拿出一瓶酒來,打算與李祚對酌幾杯。
“你酒量如何?莫不是與陛下一般?”
李祚道:“也就是酒量,我比父皇略勝一籌。”
他這話聽着像是謙虛之言,待兩杯下肚之後,他臉上泛起紅暈,人也微微搖晃起來,杜五郎便知他說的是實話。
此時不讓李祚再喝已經晚了,杜五郎還想把酒收走,李祚卻是把酒壺奪過來,自酌了一杯,雙手捧着敬向杜五郎。
“叔父,此事本該由父皇與你提,但男兒大丈夫……自己的事自己作主!”
李祚說話已有點大舌頭,但眼神中卻也帶着清醒與堅定。
“請杜叔父同意將阿苽姐許配給我!”
“你喝醉了。”
“沒醉。”李祚愈發堅定。
杜五郎撫須不已,暗忖果然不該與這小子走得太近。
他是不情願嫁女到東宮的,杜家已經在這方面栽了兩次大跟頭,對這等富貴避之唯恐不及。
可只悔當年沒搬家到更遠之地。
思來想去,他計上心來,長嘆一聲,拍着李祚的肩,道:“我找人算過一卦,杜家出不了皇后嬪妃,如此,你還敢娶阿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