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門前,內宮城樓巍峨高聳。
一個身影直直墜下,令所有人的心都墜了千斤。
你願意爲你的江山犧牲所有,我願意爲你犧牲所有。就讓我我替你的江山去死!只願死後天下太平,萬世永昌;只願來生,再不要記起你!
那是愛?是怨?是烈?是絕望?
夜風中,火光裡,虛空上,她飄飛的樸素衣袍早已染上數不清的血跡,在漆黑的夜裡格外刺目壯烈。她雙臂張開,直衝向下,決然得令千萬壯士都不由膽寒。
爹,娘,哥哥,我早已身中劇毒,免不了一死。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以死換得天下太平,家國安康,我願已足。
皇上,這麼多年,其實是我太固執,才讓自己的人生成爲一個笑話。您是帝王之材,怎會因爲我停住腳步。通往龍椅的道路,是一條血路,也是一條不歸路。無論是什麼當在您面前,您都要一擊殺之,不能手軟。我想從您那裡找到一絲真情,終究是我幻想了。如今一躍而下,生死兩茫茫,我們已經兩清,只願來世不要相見。
一眼終生誤……
熙兒,琨兒,還有一直扶持我走下去的盈盈……
墜落中,衣袂獵獵,她飄渺的聲音恍若隔世般傳來。
“對不起……”
顧盈盈噴出一口鮮血,淚眼朦朧地從馬上墜下。
燕婷,燕婷……
那年秋日,秦王府的亭子裡,你說你的愛。我聽了以後,心中一陣悲涼嘆息。後來,看着你在他的妾室之間斡旋,我爲你覺得不值。你生下熙兒的時候,如同進了鬼門關,這一切只因爲你是李筠的妻子。蔚紫薇和親,我看着李筠和她,矛盾非常。你說,不是她,也會有別人。我當時只想說,你可不可以離開,帶着孩子遠走高飛?
寂寂深宮會吃人,你爲何還要走下去?可是你寧願爲了他,被人吃的連骨頭都不剩。你從來不爭寵,不是因爲你不會,而是你不屑。其實我們都有一種傲氣,覺得手段得來的,不是真實的,最終也會被手段搶去。只可惜,你本身就是李筠的一個手段,又談何勝利?
燕婷,我明白,你最後那聲對不起,你爹,你母親,你哥哥,熙兒和琨兒,還有我……
若有來世,別生在王侯將相家,我願你投胎武林,或者一個平凡的家庭,找一個真心待你的人,過一輩子。
若有來世……
“盈盈,盈盈,”李曜一個旋身,接住從馬上跌落的顧盈盈,掌心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她體內,“你要振作,這時候怎麼能倒下,你要爲皇后報仇!”看着顧盈盈下巴上的血跡,他的神色急痛。
顧盈盈躺在李曜懷中,許久才伸手摟住他的脖頸,聲音帶了哭腔:“曜,攻城……殺渤海叛賊,爲皇后報仇!”最後五個字,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出來的。
李曜擁緊懷中女子,聲音帶着內力傳開:“殺渤海叛賊,爲皇后報仇!”
“殺渤海叛賊,爲皇后報仇!”
“殺渤海叛賊,爲皇后報仇!”
……
悲憤的喊聲響徹九霄,連宮牆也爲之震撼,大軍向前攻去,奮勇衝殺,無人可擋。
哀兵,必勝。
泰興二年七月十三丑時,御林軍在皇上、韓王、聖陽郡王和忠勇侯的率領下,殺入兩儀門,圍剿叛軍,大獲全勝。
渤海叛賊頭目,海德威死於毒,屍首被斬碎成九塊。慶陽長公主、紫薇貴妃,協同三皇子李元乾從安禮門出逃,被殿前司左統領婁晏青阻下。
婁晏青一身鎧甲已經染上斑駁血跡,髮絲有些散亂,看着眼前叛賊,雙目染上血紅:“你們以爲,你們玩聲東擊西,就能逃走嗎?你們派人假裝從玄武門撤逃,實際上卻來了安禮門。”
“是又如何,”慶陽長公主高傲地故作鎮靜,“援軍很快就到,到時候——”
“哪來的什麼援軍!你唬三歲小孩可以,你唬我?我妹妹死在你們手上,我今日就要你們血債血償!”婁晏青冷哼一聲,銀槍斜出,直奔敵方而去。
雙方開始激戰。
刀槍相拼聲中,一陣飄渺詭異的笛聲傳來,白衣女子站在城樓之上,紫玉笛放在脣邊,明明是翩然如仙,卻暗含殺氣凜然。
喪魂笛,破敵曲。
叛軍一時間陷入更大的困鬥之中。
黑衣男子順着女子腳邊的天蠶絲細繩,藉助輕功,從城樓飛下,不過轉瞬,就加入戰局。無人可擋的精純內力和變幻莫測的出招,一時讓人難以招架。
大梁戰神,玄素合璧。
李曜一個回身,將婁晏青的側方敵軍全部接下:“晏青,我只助攻,最後大招,交給你。”
婁晏青知他明白自己一心要爲妹妹報仇,心下動容:“涵哥,我們永遠都是好兄弟!”一槍刺出,正中手無縛雞之力的慶陽長公主。
蔚紫薇懷抱稚子,看見離自己不遠的慶陽長公主鮮血噴涌,淚水流了下來。手中匕首再度擊殺一刺,她明白,自己已經到了絕路。
激戰突然停了下來,蔚紫薇和寥寥數人被圍在中心。顧盈盈的破敵曲也停了下來。
“乾兒,母妃對你寄予厚望。誰料想,連護住你都做不到。”她一個咬牙,匕首割斷了稚子的咽喉。
衆人見狀,無不倒吸一口涼氣,愕然驚在當場。
她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
蔚紫薇拿着匕首,舉到自己眼前,就這般看着,忽地笑了:“婁燕婷,我終究是鬥不過你。因爲你爲了他,可以連性命都不要。不要命的人,我怎麼鬥得過……我終究還是輸了,渤海渤海,歸故里……”
玫紅色的衣衫流淌出鮮血,匕首上閃耀着渤海出產的寶石,赫然在她的胸前。懷中,她死死抱着自己的稚子,輕聲呢喃着渤海語。
“孩子,孩子,下輩子,讓你做完完全全的渤海人,歸故里,歸故里……”
晨曦的光輝自天邊蔓延開來,大地一片殷紅血色,不知是朝霞萬丈的晨光染紅的,還是二十萬兒郎性命染紅的。皇宮,屍首延綿,堆積如山,血流成河。
顧盈盈走下城樓,握住李曜的手:“曜,可不可以,陪我去找燕婷?陪我去找她……”她有些六神無主,不知是太過疲累,還是悲痛欲絕傷了元氣,抑或是喪魂笛內力損耗太多。然而她的每一個動作,都無比堅定。
婁晏青一語不發,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首,帶着士兵超兩儀門而去。
李曜擔憂地看了一眼顧盈盈,想要勸阻,卻知道說什麼都沒用:“好,我陪你。”說着牽着她的手,跟上婁晏青。
兩儀門前,屍首堆積如山,血肉模糊。
婁晏青蹲下身,趴在屍體堆裡面,一具又一具地翻。
妹妹,妹妹……
當年,你執意要嫁到秦王府,我和爹爹都勸過你,說,婁家的女兒不必做政治犧牲,嫁一個如意郎君便好,何苦去那吃人的地方。
你說,你不是因爲政治,也不是想要犧牲,他便是你的如意郎君。
如今,你還是成爲了政治的犧牲品,他依舊在那裡,高高在上;而你,卻陷於此處,連屍骨都找不到。
你,何苦……
顧盈盈在另一個方向,也在翻看屍體,白衣已經染上鮮血和塵土,不成樣子:“曜,爲什麼我總覺得,燕婷會活着?我給她準備了那麼多東西,她應該會活着的。可能我找到的,不是一具屍首,而是,而是還有氣的她?”
“盈盈,別胡思亂想了,盈盈……”李曜忽地抱緊她,心痛得無以復加。
也許,叫她回長安,就是一個錯誤。可如果不回來,那後果會更加……
轉身之際,一個明黃色的身影映入眼簾。
李筠看着如同修羅場的兩儀門,有些恍惚。
他走上前幾步,也開始俯下身,從屍體堆裡面翻找。
大婚之日,他有些薄醉地走進婚房,紅燭下,他挑起喜帕,見到那端莊嫺靜的女子。一擡頭,她對上他的眼,裡面流露着純淨的愛慕之情,如同多年的夙願終於達成,那是無比滿足的幸福快樂。
他,記住了那雙眼睛。而後,在那永遠不曾改變的守望中,他才漸漸發現,他也失去了自己。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子,卻從不爭寵。起初他是有些惱怒的,因爲,爭寵代表着在意他。而後他漸漸明白什麼是物極必反,她太在意他,所以才從不爭寵。她希望他能關注她,不是因爲她做了什麼,而是出自真心。
那時候,他終於意識到,她是不同的,和以往他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
只是,他很清楚的明白,自己從小到大的堅持和理想是什麼。於是,他很快有了自己的抉擇。
後來,他終於排除萬難登上帝位,她母儀天下,風華氣度綽約迤邐。他本該和她攜手笑看江山,可是他卻對婁家生了忌憚。
婁賀蘭掌兵部,婁晏青掌兵權。蔚紫薇和渤海的野心漸漸顯露。
他,選擇了獨力面對。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