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只要活着……”
馮毅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時有些癡了。
心裡不知怎得感到一陣疼痛,老者的話刺痛了他,他想起自己艱難求生被人欺辱的歲月。
是啊,只要活着便是好的……
可是……
一個聲音在心裡響起:無公義,吾寧死!!!
他猛地用力搖頭,再回神時,老者已遠去,消失在寒風刺骨的巷尾中。
“馮大哥,我們還去不去?”
兩個楊家子弟問道。
馮毅想了想,想起心中那個聲音,深吸了一口氣道:“去!”
他相信東家!
更相信公義!
他雖是訟師,可卻不是那種黑白不分的訟師,他一直立志要給苦主說話,如今雖不做訟師了,可記者這個職業比起訟師更珍貴!
若是他們記者都不敢發聲,都不敢調查,世道豈不是更黑暗?
小東家辦報的目的何在?
就是要替窮苦百姓發聲啊!
而且這個檔口上,縣君是一定不會罷休了,所以他必須進去。只有更多的黑暗被揭發出來,才能助東家一臂之力!
想到這裡,他肅了臉色,整理了下衣冠,在門口喊道:“請問孫家大郎是住這兒嗎?
“誰?”
須臾功夫出來一婦人,頭髮已花白,看着竟如老婦一般。
馮毅看得心裡發酸,忙行了一禮道:“我是寧波日報的記者,哦,對,就是報紙,報紙你曉得吧?”
他說着便從袖口抽出一張報紙,“姨娘可曾見過這個?我就是幹這個……”
“啊!”
話還沒說完,婦人便尖叫一聲跑開了,須臾功夫又兜了回來,臉上已去掛滿了淚水,整個人也在不斷抖着,一個年輕的後生追上來,道:“阿青嫂,您慢些!真是報社的人嗎?他們果然來了!”
說話間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出現在馮毅眼前,他一把扶住顫動不已的婦人,行了一禮道:“先生們快裡面請!”
進了院,馮毅四下打量着,只見院子裡掛着青菜,顯是家貧,雪裡蕻都嫌昂貴,只能用青菜代替。
在院中有一口井,還有一個石桌,不遠處的堂屋雖說不上富麗堂皇,可卻也齊整。可以看得出以前這戶人家談不上大富大貴,但起碼還是衣食無憂的。
入了屋,見了一個年約20左右的青年,腿上蓋着一塊破氈子,身上穿着一身泛白的青色襖子,手肘處還打上了布丁,見着他們進來,顯是神情激動,死命地撐着桌沿,用雙手的力量把自己支撐起來,嘴|巴張了張,話還未出口,眼淚已是掉了下來。
沒經歷過黑暗的人不知光明的可貴,對於阿青來說,這也許是他最後的希望。
抓着桌沿指骨已發了白,他哆嗦着脣,最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堂堂七尺男兒任憑眼淚肆無忌憚流淌。
2個楊家子弟與馮毅見了這一幕,心裡沒由來一痛。
兩個楊家子弟雖是出生四知堂,可卻不是主屋的人,也算是吃過苦。可他們再吃苦,起碼還得家族維護,只要踏實肯幹,起碼不會餓死,也不會遭人這般欺凌。
而馮毅雖是家貧,可起碼讀過書,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看到這家裡還算齊整的房屋,再看眼前青年的落魄,只覺沉悶。
階級就像一道無形的鎖束縛着這個時代的民衆,來自上層的壓迫讓人感同生受。也許他們說不出這是什麼原因,也許他們不知階級二字,可他們卻能感受到那股壓迫,密密麻麻的,無處不在,讓人透不過氣。
心思沉重地上前,扶住阿青,馮毅道:“小兄弟,受東家與總編請託,馮某特來了解你家的情況……”
頓了頓道:“你的事在下早有耳聞,只是不清楚箇中詳情,今日前來還希望你能與我等細說。你且放心,我等既來,便不會因勢大而放棄,我們時新報社就是爲民請願的報社……”
人因理想而變得偉大,哪怕在馮毅曾經的訟師生涯裡也曾有過不光彩,可這一刻人性光輝環繞,他目光堅定,聲音沉穩,他感到了一種責任。
這責任讓他感到沉重的同時也讓他熱血。他想起剛剛讀書那會兒自己的志向。
“爲天地立命,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這一刻,馮毅明白東家的心思。
沒人生來就該受壓迫,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東家就是那樣的人,有道理聽之,無道理哪怕玉碎也要拼死到底!
縣君麼?
馮毅眯眼,安慰住阿青後道:“楊家小哥,把總編送得東西拿來吧。”
“好勒!”
阿青嫂有些無助,直到兩個楊家子弟把車上的東西都搬進屋,纔回過神,道:“這如何使得?”
“嫂子拿下吧,這是我們副總編楊老先生的一點心意。”
馮毅道:“這位楊先生乃是某東家的書,某東家的名字也許你們也聽過,她姓楊,名滿月,人送外號任爾。”
“任爾?楊任爾?!”
阿青總算是回魂了,激動地道:“就是那個鬥倒定海縣縣丞,做菜一流的楊大家嗎?!”
馮毅用力地點頭,“你有什麼苦楚都可告訴我們,我們一定會如實報道的。”
阿青流下了眼淚,癱軟了下來,阿青嫂扶着他坐下,過了好半晌才抓起自己的頭髮,大哭道:“蒼天有眼!父親,您看到了嗎?有貴人要替您伸冤了!”
所有的講述好似泣血,一字一句都是小民的血與淚,被害死的父親,被打殘的雙|腿,被冠以瘋子之名的侮辱……
貧困,疾病,威脅如三座大山一般壓|在這個家庭頭上,每一個字都充滿了絕望,每一個聲調都帶着淋漓鮮血……
當馮毅走出孫家小院時,天色已晚,他站在巷口久久,終是不受控制地落下眼淚。
“雪,雪……”
楊家一個子弟忽然驚呼,“下雪了……”
公元1687年,紹武三年這場雪來得特別早,在深秋最後一日洋洋灑灑地飄向人間,好似在預示着什麼一般,令人悲慼。
馮毅仰頭望了天空久久,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們吃了回去吧,今天辛苦兩個小哥了,我請客下館子去,也吃點老酒。”
兩個楊家子弟心裡也壓抑,聽到這提議自然是應允。
一行三人拖着一輛騾車,就近尋了一個小飯館做下。
隨便點了幾個寧波家常菜,叫了一壺米酒便吃了起來。
酒過三巡,喝得都有些醉了,馮毅忽然吟唱道:“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口老酒悶下,喃喃道:“我等讀書到底是爲了什麼?”
兩個楊家子弟沒讀過書,可在這江南文化昌盛之地這樣的詩詞還是能聽懂的。感覺到馮先生心中的苦悶,便知他是替那個阿青鳴不平,不由也是心下慼慼道:“若不是命大,阿青就沒命了。如今廢了腿,活着也是折磨……”
“爲人子女不能替父報仇,這比腿廢了還要痛苦。”
馮毅搖搖頭,“若是我怕已是撐不下去了,也不知他怎麼熬過來的。”
“馮先生,今天報紙一出,城裡就炸開鍋了,但十一娘到底留了底線,只說是假縣君,若是我們把阿青的事報出來,那就是不死不休了。”
馮毅沉下臉道:“我們報社就是要替窮苦百姓說話的,豈能因爲對方勢大就退縮?再說這是總裁的意思,副總裁可是官場走動過的人,又是小東家的叔叔自不會害她……”
兩個子弟不說話了。心裡暗道:就八叔那混不吝的脾氣不拖十一娘後退就好了,他老人家本是大好前途,可就是彈劾侯景才混得這麼悽慘的,好麼?
可這話不好說,只能唯唯應諾。
正準備再喝點酒,邊上忽然傳來了其他客人的議論聲。
“我說,老兄,今天的報紙看了麼?”
“看了。”
“你怎麼看?”
“呵呵,又有熱鬧可瞧了。這下好玩了,就是瞎子都看得出那縣君定是真的,就是那惠熙縣君。嘖嘖,這下可了不得了,楊任爾真是神人,不鳴則已,一鳴總是這麼驚天動地,就差沒指名道姓的罵了,還諷刺吳王府沒家教,嘖嘖,她那膽也不知什麼做的,不是一般大啊!”
“可不是嘛?那個吳王妃雖不是惠熙縣君的生母,可自小帶在身邊,寵愛得緊,這下楊任爾捅了馬蜂窩了,可如何收場,這可不是小官吏,可是親王啊!”
“切!那個惠熙縣君爲害鄉里不是一天兩天了,若是楊任爾能給些教訓她也算是爲民除害!”
“可那吳王妃也不是善茬啊……”
“老哥哥悲觀了。呵呵,楊任爾也非吳下阿蒙,她現在可是四知堂的人,就算仁安那一脈現在比較落寞,可鏡湖,奉化的那幾支不可小覷;撇去這些不說,她可是靖海侯府未來的女主人,冷暮時那人護短,若是被他知道自己未來岳母受辱,怕是不會幹休。”
“你說得有理,冷暮時……那是閣老都要禮讓的人,區區一縣君……”
“呵呵,來來了,吃酒吃酒,這下寧波熱鬧了,今天城裡都炸開鍋了,都在談這事呢!來,我們爲楊任爾喝一杯,真是我寧波女中豪傑!此女就此一舉,必入縣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