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渾渾噩噩,昏迷的時間更多。
昏迷時,腦子裡夢到的都是以前的事。
有些我記得,有些是第一次。
我還記得我看到的關於我病情的報告,寫得是因爲受到了巨大打擊精神崩潰,通過心理治療,自然選擇遺忘了最痛苦的事。
我忘了,可我全都想起來了。
或許是因爲我最近總在面對Joy的親人,我總是無可避免得想知道有關她的事。
她纔是真正把我從狼窩中救出來的人。
還把那麼重要的事託付給我,我卻忘了她。
這天我比較清醒。
依然沒有見到溫勵。
盛靈在。
只有她自己。
我爲了自己終於看清一個人而非常開心,但她一直都在哭。
我努力地張了張口,發出了一個“啊”。
欣喜若狂。
她也愣住了,破涕爲笑,說:“阿姨你能說話了!”
“嗯。”我就不告訴她,我依然很難受,彷彿說句話就要擡重物一樣吃力。只想享受這樣難得的能力,“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呀。”她擦着眼淚,說:“我先告訴醫生叔叔。”
她跑去按了鈴。
高高興興地坐了回來。
我問:“溫勵呢?”
“他在和我爸爸聊天。”她急急地說:“你別擔心,我爸爸有辦法,他有辦法解毒!”
“喔……”
醫生來了,觀察了我一下,笑着說:“看樣子病情有了突破,我們要替她做全面的檢查,也許新藥能幫助她恢復一點!”
恢復一點。
我似乎明白了。
我問:“我中了什麼毒?”
“是一種新型合成毒,不過你不用擔心,這種毒有其特質的解毒劑。我們正在根據毒品的成分研究解毒劑,你的病情暫時控制住了,你能開始講話就是最好的證明。”
“謝謝。”
醫生走後,盛靈趁着護工沒進來,積極地說:“阿姨,等下我老爸進來,你就告訴他,說你喜歡他,你要嫁給他,我再幫你講講,他就會幫你想辦法了。他能搞到解毒劑的!”
“沒事。”我又開始累了,“醫生叔叔有辦法。”
“他們的辦法不好用的!都研究了兩週了!”她氣鼓鼓地攥緊了拳頭,說:“我老爸能搞到他們的解毒劑!”
“喔……”我真的好累,又難受。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她焦急地說:“解毒劑很難搞,我老爸要找紀香姑姑才能搞到手,可她不肯講,要他讓位子。殺了她都不管用,她藏起來了……”
“不用。”我拼盡全力得說:“醫生真的會有辦法。”
她扁起了嘴巴,哭了出來。
我想摸摸她的頭,卻沒有力氣。
溫勵和阿狸進來了。
溫勵看上去瘦了很多,且神色疲累。
但他走到我身邊時,臉上出現了淡淡的笑容。
我擔心自己等下又會失聲或昏迷,忙問:“你要甩我了嗎?”
他一愣,立刻回答:“不會。”
“那就好……”
阿狸並沒有進來,盛靈跑了出去。
我問:“聽說我中了毒?”
“嗯。”
“你……”令人惱火的倦意又來了,“別擔心,醫生剛剛來過,說我……還好。”
“嗯。”他依然沒有碰我,只是坐了下來,溫柔地看着我。
我心裡不由害怕,說:“我夢到Joy了。”
“嗯。”
他依舊那樣看着我,很感興趣的樣子。
“夢到我沒有殺她,我想用圍巾勒她,可是我沒下去手。”我看着他震驚的臉,不由自主得笑了出來,“開不開心?”
他半分鐘纔回神,“你、你是說你想起來了?”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說個話都這麼難受,“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會,娜塔拉已經答應給你解毒劑。”
“哦?”
“我和她談了。”他顯然更感興趣Joy的事,又把話題引回來,“所以你沒有殺她對不對?是嗎?”
“你用什麼方法……換到解毒劑?”
他神色一僵。
我閉了閉眼,心裡已經懂了。
不由感到一陣巨大的失望,“出去。”
“聽我解釋……”
“你只說是不是要跟她結婚?”我不由冷笑,“還說不甩我。”
“我要先騙到解毒劑。”
“夠了!”我說:“滾。”
“那我先出去。”他站起了身,表情很痛苦,“等你身體好了我們再聊。”
“滾!”
我就知道會這樣。
我真是造孽啊。
我把一個天之驕子變得要低頭去找不如他的人討生活。
我還把他變成一個忘恩負義務是仇恨的冷血動物。
不僅如此,我現在還逼着他娶那樣一個惡毒女人。
照他剛剛說的話,他準備去幹他最噁心的事。
沒錯,我相信誰有解毒劑,誰得到最終好處,誰就是下藥的人。
而我不覺得是阿狸。
許是因爲動了氣,我沒有立刻暈過去。
而是無力得躺在這裡,胸口悶悶的疼。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覺得我毀掉了溫勵。毀掉了最好的那個他,如果沒有我,他或許可以更輕鬆得對付娜塔拉。如果他愛上的是另一個富有的女孩,可能情況會好上很多,因爲我是軟柿子,纔會被人如此這般得捏,從而讓溫勵跟着我受控。
我真的好討厭這種感覺。
可我現在連手都擡不起來,根本沒辦法從這裡跳下去。
就這樣氣悶得躺了很久,阿狸來了。
可能是因爲我吃不成東西,身上吊着營養液,這幾天也沒有人試圖讓我吃過什麼。
說話都這麼累,很難說我有沒有拒絕的力量。
不過很奇怪的是我只覺得累,並沒有太多感覺。
阿狸在病房的椅子上坐下來,臉色也很糟,問:“感覺還好嗎?”
我說:“你能跟我說說……我的病嗎?”
他沒說話。
我心急地催促,“我又知道自己情況的權利吧?”
這句說得太急迫,我又開始難受。
“是被人投了毒。”他終於吐了口,“是合成藥劑,很少有。不會直接致命,只會讓你一直躺在牀上,經常昏睡,症狀就是你現在的樣子,無法進食,失去視覺和聽覺。毀容、脫髮,拖延的越久,毀容越嚴重。”
這麼恐怖……
“別怕。”他迴避着我的目光,低聲說:“會救你的,真的,我們都在想辦法。也儘量不會拖你。”
我說:“盛靈讓我找你。”
“是,但……”
“你不要誤會。”我忙說:“我是想說,不用替我考慮。我……就算是活着也沒有用。”
“別說這種話。”他有點急了,說:“我承認我不捨得答應紀香的條件,想想些辦法把藥套出來,但如果下一週還是沒有辦法,我就答應她。”
“不是。”我真的不是以退爲進什麼的,“阿狸,我……活得太累了。”
他低下了頭,說:“很多人活的比你還累,只是你沒發現。我知道你想對得起所有人,可沒有什麼能夠十全十美。”
“我知道,可不能昧着良心,我……”我感覺越來越吃力,“之前是我衝動,讓溫勵跟我走了。我覺得他被我改變了,現在他要去騙藥,你也這樣打算。如果沒有我,就都沒有了。”
“你覺得Leo是個善良的人?”
“嗯……”
“有的人壞在明處,有的人在暗處。他是比較善良,但他也同樣在經營過程中擠垮了許多公司,不動聲色地收拾了許多競爭對手。”他看着我,認真地問:“你怎麼能相信,一個重利輕別離的商人,會是個善良的人?那是留給家人的,不是留給所有人的。”
“可是……”我竭力想要把我現在最糾結的部分解釋清楚,“就之前的那段日子,我已經能感覺到他很擔憂。他說他是覺得很激動,能證明自己。可他原本不用證明,現在我發現自己好像沒有殺Joy,卻又遇到了這種事。他說叫我不要怕,其實……”
“他當然會怕。”阿狸很聰明得理解了我的意思,耐心地說:“他的前途本來一眼就能看穿,未來的生活一直都侷限在他的圈子裡。面對未知誰都怕,況且誰都知道貧賤夫妻百事哀。可這不是你現在放棄的理由,再說你有什麼權利放棄?決定權在我們手裡,不想活了,也等爬起來再說。”
我說不過他,只好保留意見。
我得承認,我的確已經失去希望了。
覺得所有的改變都朝着一個糟糕頭頂的可能性。一開始,我還很愚勇,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
可我現在已經沒有力氣了。
覺得我還是死了的好。
我連Joy託我轉交的圍巾都弄丟了。
最後我和阿狸誰也沒能說服誰。
聊過之後,我也很疲倦,很快又昏迷。
這次我夢到了Joy的房間,我跟她一起坐在裡面,她介紹年少的溫勵給我認識,說:“他是我哥哥,從今天開始,囡囡,他也是你哥哥。”
如果這是真的就好了。
我在那個夢裡,很悲傷得想着。
無比確定那只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
再醒來,依然不知道時間。
只覺得病房的光線很亮,推測是過了一天一夜。
我之前之所以有精神,是因爲醫生打了藥給我,可看得出,已經沒有效力了。因爲我這次昏睡的時間更久,醒來再度不能說話,也聽不到聲音,甚至看不清病房裡都有誰。
就像子衿一樣,成了植物人。
這種感覺其實不算糟,有種天地寂滅的錯覺。
又過了不知多久,我確定自己看起來恐怖又噁心,完全失去了照鏡子的慾望。
直到這天,有醫生來了,在我的手臂上,注射了東西。
那時我正好醒着,也感覺不到疼,只覺得身體在發脹。
隱約看到他們動着嘴皮,不知道在說什麼。
但很快我就知道了,他們還是搞來了解藥。
我的身體開始恢復,最先看清了東西,找回聽覺,找回語言,找回觸覺。
開始體會到疼痛和飢餓。
整個過程很快,一星期後,我能下牀了,只是因爲營養不良搖搖晃晃。
照鏡子時,發現自己變得像鬼。
護士對我解釋說:“想要完全恢復還需要一段時間,現在已經比之前好很多了。”
我看着鏡子裡的自己,頭髮脫落了一大半,臉皺着,青一塊紫一塊得遍佈全身。
好惡心。
溫勵來看我,被我拒絕了。
阿狸再也沒有來。
我整天渾渾噩噩,無數次得想殺了自己,又下定不了決心。
直到這天,看到了報紙。
是出去轉轉,在垃圾桶邊看到的,露出了一個小小的邊角。
看來解藥還是溫勵提供的。
他娶了娜塔拉。
她穿着婚紗的樣子美極了。
我都沒穿過。
那天我天
臺邊坐了好久,看着樓下。醫院樓層不算太高,但也足夠摔死一個這樣的我。
扭頭的時候發現醫生和護士正在慢慢地接近我。
我跟他們回了病房。
發了一會兒呆,溫勵就來了。
他每次都很有禮貌,我不讓他進來,他就折回去。
結果這天他破門而入,衝到我面前,問:“聽說你又在自殺?”
我矢口否認,“沒有。”
“醫生說你在天台上。”
“我去看看風景。”
“別這樣。”他也知道癥結在哪裡,握住了我的手,說:“我已經在僱人殺她,相信我,很快就會解決。”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怪他?
但就是不高興。
比起現在的結果,我更希望我死了,因爲一場彷彿被詛咒的感情,很努力地掙扎到了生命的最後一秒。
我希望是那樣的。
溫勵開始焦急,說:“溫柔,你說句話好嗎?”
“我不是溫柔。”我說:“溫柔已經死了。”
他也認同,沒吭聲。
我連名字都沒有。
不想叫那個僅代表性別的囡囡,我連代表家族的姓氏都沒有。
怎麼會活得這麼悲劇?
溫勵坐到了我旁邊,握住了我的手,說:“我知道這樣同樣對你造成很大傷害,可我不能看着你死。看到你每天都在昏睡,醫生卻無能爲力。任何新的藥品都維持不到二十四小時。快速病變也讓研製新藥的可能性幾乎爲零。”
“我知道。”
“你不知道。”他很委屈地低下了頭,“如果易地而處,你也會和我做同樣的選擇。我知道你心裡也許在想,你死了也比現在的樣子好。但我希望你活着,希望我們都活着。該死的是娜塔拉。”
“你不是想把她送進監獄?”
“也許讓她死更容易。”他低低的聲音,裹挾着咬牙切齒的恨意,“我已經不想再收集證據,讓她去死吧,這是最直接的懲罰。”
我望着他,沉默。
也許他即使做了和阿狸同樣的事,我也會繼續愛他,更不可能不講道理的埋怨和責怪他。
可我心疼他變成這個樣子。我還記得他很久以前,告訴我他叔叔覺得他過於仁慈,而他覺得他沒什麼錯。
我覺得他本來應該是那樣的,不是阿狸說的那樣,那樣他自己會更快樂。
真想回到一開始,在那間燒烤店,我應該聽懂他的潛臺詞,當晚就陪他睡。
如果那樣,我或許會得到一筆錢來救子衿,而我們彼此都不會愛上對方。也就不會改變自己原有的生活軌跡。我還是那個愚蠢的,在貧困線上,雖辛苦卻快樂得掙扎。
他也還像一開始那樣,光鮮、英俊、驕傲得俯覽着我們這些底層人。
這件事完全變成了一道分水嶺,成功得擊敗了我的所有念想。溫勵似乎也是,那天之後他沒有再來過,只是一直在背後安排人照顧我。
病好之後我的身體還是很弱,但至少看起來是個正常人。
新的頭髮長出來了,參差不齊,感覺很變態。
我乾脆去美髮店剃了個禿子,戴了頂假髮。假髮質量不錯,暫時沒有人發現我。
剃頭髮的時候,那帥哥一直在微笑得對我說:“新的頭髮一定會比現在要好,大約兩年就會長成你本來的樣子,到時候你可以到我們店裡來,再燙一個更美麗的髮型。”
“謝謝。”我說:“到時我會找你。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出院後我才知道阿狸早在那天聊過就回國了,我這次出事是完全保密,連莫妮卡姑姑都不知情。
我料想溫家的人是知情的,至少也聽從了娜塔拉的意見。就像阿狸提醒的那樣,他們並沒有公開取消婚約的事。
也就是說,婚禮在外人看來,並沒有經過任何變動。
而我和溫勵的私奔計劃,那些可愛的小黃鴨子,都只是做了一場夢而已。
很奇妙的是,溫家依然沒有宣佈Joy的真相。
我在大病初癒不久,就被要求去溫家見面,他們一如從前得接待了我。那天也不知是湊巧還是不湊巧,趕上了一場規模宏大的party,溫勵和娜塔拉呆在一起,看起來伉儷情深。
我應付了一圈,覺得有點累,找了個角落去休息。
溫太太來了,問:“身體還好嗎?”
“還好。”
“看起來太瘦了。”她說:“有人對你動用暴力了嗎?”
我盯着她的眼睛,問:“你認爲什麼纔算暴力?”
“你知道的,你那樣對待Joy,我們不能讓Leo承擔那樣的名聲。”她低聲說:“只要你和Leo徹底分開,事情就徹底結束了。”
我終於忍不住,我是個loser,實在學不會虛僞:“說得總是很好聽,卻想要我的命。如果不是溫勵一直在保護我,我肯定已經死了,對不對?”
“不。”她蹙起了眉,演得跟真的似得,“我們的確討厭你,非常討厭,但其實我們也理解你做出那種選擇的理由,況且Leo不希望你受傷害,我們沒有想過要殺你。”
“那就是娜塔拉要殺我。”
“她很善良。”她替她打包票。
“如您所見,我和溫勵已經徹底分手了,從今以後再也沒有可能性。”我說:“如果真的這麼想,就說服你老公,讓他放我回國。作爲回報,我會送你們一個令所有人都瘋狂的消息。”
她愣了一下,說:“你……”
“否則我會繼續糾纏溫勵,直到善良的娜塔拉殺了我。”我說:“會鬧得人盡皆知,讓所有人都知道,她那麼優秀,丈夫依然不愛她,玩弄她。我有這個本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