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天性比較喜歡依賴別人,這種人只要不太過分,一輩子就會順風順水。
而有些人則傾向於獨立自強,即便到了最窮途末路的時候,也未必能接受對別人的依賴。
尤其是,當他們曾選擇依賴,卻一次次被對方棄如敝履之後,他們對旁人的信任感就會無限降低,最後變得完全與外界一切可能隔絕。
五姓七望,似乎就是如此。
雖然說他們曾經做過很卑鄙的事情,但也並不是一定要將自己時刻獨立在外的。只是,他們曾經無數次面對政權更迭,無數次踩着自家子弟的鮮血看到什麼叫靠山山倒、靠人人走,從此再也沒有了世界的概念,只懂得什麼叫做家族。
這個時代,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領會到其中的風采。
“鄭大少,”秦錚問道,“假如有另一條出路,鄭家會如何選擇?”
鄭瓊永認真思考了半晌,道:“懷疑、猶疑,乃至於最終錯失良機。但請秦少注意,錯失良機的結果是不過不是,是可以接受的,但萬一這良機變得不那麼良了,結果可能是毀滅性的。”
“這個時代的選擇很多,未必每一種選擇都帶着毀滅。”秦錚笑道。
鄭瓊永也笑起來,道:“你知道鄭家是如何看待你的麼?”
“願聞其詳。”秦錚也很好奇。
鄭瓊永道:“賭徒,十足的豪賭之徒。不過你的運氣是真的好,逢賭必贏,最終盆滿鉢溢。”
“我從不做無把握之事。”秦錚正色道,他不喜歡別人將自己的打拼看作是運氣。
鄭瓊永說:“的確如此,秦少可謂一步一算的人物,若說你是賭徒,或許大部分人都是不信的。但我請問秦少,當初從外面回到菊城時,你可有一絲一毫的籌碼?”
“沒有。”
“那你今日所得的一切,不就是由當日一無所有的孤注一擲而來麼?”
秦錚愣了,他沒想到鄭瓊永居然會從這個角度來找破綻。
這種說法的確可以接受,但是有點接近於詭辯。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由一窮二白開始的,所以每一次開始的確都帶着賭博的性質,運氣是一方面,審時度勢也是一方面,最終他們一步步走向成功。而這中間,或許他們是算無遺策的,可是若從最開始的狀態去講,的確……一切皆是賭局。
不過,鄭瓊永並不是爲了找秦錚的破綻而來的,他這番話中大有深意。
“你們根本不怕,最起碼與我合作一點擔憂都沒有,對麼?”秦錚終於想明白了鄭瓊永的心思,笑了起來。
鄭瓊永點點頭,道:“誠如秦少所說,鄭家自夜歌事變後,便一直在研究着你。在我們的研究中得到了很多結論,比如你是一個對世家抱有否認態度的人,也正是由於此,五姓七望始終站在你的對立面上,似乎毫無妥協的餘地。但是,我們還發現,秦少做事的確秉持一顆良心,只要與你誠心相交,即便帶着功利心,也可以被委以重任……前提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絕對不要害你。我說的對不對?”
秦錚點點頭,能夠不被對立矇蔽客觀的評價態度,鄭家這一點就遠勝崔家。
鄭瓊永道:“若因此而論,五姓七望和秦少之間似乎還是可以談談的,只可惜,我們說不動其他人,唯有自己來找秦少了。”
“那找過之後,感覺如何?”秦錚問道。
鄭瓊永非常肯定地點頭,道:“可信,而且越來越可信。”
若以秦錚在菊城、夜歌乃至燕京的作爲,鄭家或許還有很大疑慮。今日的菊城,人們不聞有世家,只知道所謂的聯盟,而在夜歌,即便軍門也逐漸淡化了他們在世家聯盟中的影響。燕京沒有秦錚的具體參與,但崔家現在內外交困的處境讓無數世家對秦錚生出了戒備之心,儘量不惹,但一旦招惹,便會雷霆一擊!
可是,鄭瓊永看到的不止這些,他還看到了今日的九原。
原來秦錚並不是一定要對世家做什麼的,原來秦錚並不是以根除世家影響力爲目的的。他的想法很簡單,只要能夠達成目的,一切規則都可以妥協,世家依然可以存在,世家依然可以繼續繁榮昌盛。
最直觀的證據,就是九原氏族並沒有被打破。
那麼,鄭家是不是可以以此爲依據與秦錚好好談談呢?鄭瓊永的目的就在於此。
說了這麼多,無非就是不希望自己的家族泯然衆人。秦錚看明白了這一點,就發現其實五姓七望絕非牢不可破,也絕非不可爭取,事在人爲。
“鄭家打算如何?”秦錚問道,“若與秦錚合作,恐怕第一個反對的就是崔家,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扛住這種壓力?”
鄭瓊永搖搖頭,說:“在你能全面阻截崔家之前,鄭家只能暗地相助,不可能站在明面上。”
聽到這裡,秦錚諱莫如深起來。
不願意站在明面上?那要你們何用?雖然我秦錚是個好人,你們也認爲我有良心,但爲你們開闢一條全新的出路,你們卻連臉都不願意露,說不過去吧?
看到他遲疑,鄭瓊永立刻補上了條件,道:“當然,我們不可能在暗地裡靠着秦少獨自奮戰。正如之前所說,五姓七望絕非鐵板一塊,而五姓七望中如我鄭家一樣進退維谷的並不是沒有。如果秦少願意,鄭家願意爲你爭取更多的盟友,但有一條必須說清楚,千年同盟,鄭家可以爲你造勢,卻絕對不做無間道。”
秦錚仔細思索了一下,似乎還很不滿意。
這時,蘇婕妤卻按住了秦錚有些焦躁地不斷敲擊的手,笑了起來。
“鄭大少,我能不能再加一條?”蘇婕妤笑道。
鄭瓊永點頭,道:“女公子但說無妨。”
“鄭家和你拉來的人可以不拋頭露面,但若秦少與五姓七望的矛盾激化,到了擺上檯面的那一天,你們該當如何?”蘇婕妤提出了最尖銳的問題。
對啊!口說無憑,你鄭家說願意支持我們,願意幫我們爭取更多人,可這種事兒是人心,難測至極,誰知道是不是緩兵之計?如果有一天全面開展,五姓七望一定會聯合在一起,到那個時候,鄭家是否會繼續說什麼不願做無間道,不願破壞千年同盟的友誼,“假意”與五姓七望聯合,然後對秦錚一系痛下殺手呢?
沒本生意最好做,蘇婕妤指出的就是鄭家這佔了便宜卻依然可以反水的做法。
“是呀,到那一天,你們會如何?”秦錚贊同蘇婕妤的想法,他也不是因爲五姓七望任何一家都影響巨大,就會被這小小蜜棗給甜得找不着北的人。
鄭瓊永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如果我願意如秦少這裡爲質,秦少是否放心?”
秦錚和蘇婕妤全都愣住了,不由面面相覷起來。
如果這是真的,那可是太放心了!
鄭家大少是什麼樣的存在?或許論及能力,未必就高過陳霸先、小喬,也未必就高過蘇婕妤甚至源修竹,但是他們的影響力,在燕京之時秦錚就已經瞭如指掌。
“不會又是一個鄭龍騰吧?”秦錚笑起來,當初鄭龍騰投效,差點把秦錚坑進去的事情,同樣是鄭家做的。
鄭瓊永哈哈大笑,道:“養蠱選主之法,五姓七望從來不屑一顧。夜歌鄭家只是旁系而已,爲了自身之壯大,不得不使出這種連人性都不講的法子。秦少,我滎陽鄭氏也是千年華族,求得是穩定向前,而不是異軍突起,如果也搞出天有二日、山有二虎的事情,分崩離析指日可待。”
“但你來做人質,會不會讓鄭家選擇其他人接替你的繼承地位?”蘇婕妤繼續追問道。
鄭瓊永臉上現出了尷尬,道:“女公子多慮了。鄭家若真心與秦少結盟,那在秦少身邊的我自然就是鄭家獨一無二的未來,而若鄭家選擇了其他人接替我,也就代表他們存有二心,到那個時候,秦少大可以不把鄭家當作朋友對待。”
要的就是這句話!蘇婕妤在秦錚手背上輕輕敲了兩下,示意可以了。
秦錚伸出手去,笑道:“既然如此,還請鄭少與鄭家諸位多多指教。”
“不敢,”鄭瓊永笑着和他握手,“既是附庸,又是人質,秦少可就是我不能違逆的靠山了。”
秦錚點點頭,他很喜歡這種感覺。
於是,原本似乎只是順路的鄭瓊永,跟着秦錚一路到了夜歌,然後住進了紅袖添香。而蘇婕妤則住進了久違多年的蘇家別墅,她本是個喜靜不喜動的人,夜歌也是很少來的。
他們到達夜歌時,正是週二的中午,劉傑娜和李思萌都不在家,別墅中顯得分外清閒。秦錚打開了自己的房門,看到那張從離開後就未曾變動過的牀,忽然覺得有種安心的感覺。
一直以來,他的生活都太過七上八下了,唯有進入這種學生狀態,看到自己作爲學生睡得牀鋪時,才能感到一點點安寧。
一雙柔弱無骨的小手忽然環住了他的腰肢,一顆臻首靠在他的肩頭,蘇婕妤說道:“很久沒有看到你的神色如此安恬了。”
“再等等,”秦錚道,“很快,我們就會變得永遠安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