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正是人間四月天。
錦州城內,飛花揚絮。
街上行人悠悠,偶有孩童人聲嬉鬧傳來,卻也透着歲月靜好的歡樂。幾個孩子正兀自沉浸在石頭剪子布的遊戲中,並未太在意從自己身旁匆匆走過的衙門捕快,更不曾擡頭看一眼他們臉上的神情。
那樣陰雲密佈。
急步跟在一旁的少年叫做樑方,他在前天剛剛二十歲生辰的時候,正式得到了這份職務。但他的經驗卻委實不足,只知今天這已是在向來治安良好,幾乎只有些雞毛蒜皮的小麻煩發生的錦州城裡出現的第二起命案了。
他心裡有些打鼓,也有些激盪,很複雜又帶着躍躍欲試的情緒。但當他擡頭看了一眼自己師傅何平的時候,卻發現對方臉上的表情與他的感覺似乎完全不同。
他看起來有些沉重,有些,心煩?
待走到街角處那間看上去有些旖旎的酒樓外時,樑方看了一眼那寫着“翠倚樓”的匾額,喉頭不自覺滾動了一下,臉上也有些發燙。
“師傅,”他一邊跟着何平往裡面走,一邊有些赧然地道,“那個,裡面那些女的,應該都不在吧?”
何平聞言頓住腳步,皺眉瞥了他一眼,“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想這些?想喝花酒你改天來喝個夠。”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樑方窘的臉更加紅了,“是我娘不許我來這些地方……”
“今天是來查案的!”何平道,“樓上那間廂房裡現在還躺着死屍呢,是考慮這些的時候麼?”
樑方有些怔,他覺得他師傅今天情緒不大對頭。
說完這些話,何平也不再看他,轉身便徑直往樓上走去。
出事的這間廂房叫做溫柔鄉,此時它的雙開紅門木正大敞着,門口圍了些想看又不敢看的無關人員,這陣勢讓何平更加心煩。
“官差辦案,無關的人該回房的回房,該繼續辦事的辦事,一個個衣冠不整地杵在這裡幹什麼?”
說話的工夫,已經一隻腳跨過了門檻。
地上凌亂散落着一些衣衫,桌上還有些殘酒冷炙,一看便知昨夜發生了什麼。
“昨天在這房裡的□□呢?”何平轉向門邊並未完全散去的人問道,“讓她過來,我有話問她。”
說完又走到牀邊去一把撩開紗帳,被子已經耷拉了一半在地上,另一半正搭在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身上。此刻他雙目圓瞪,眼白處滿是血絲,嘴巴大張着,有烏黑的血從鼻孔和口中流出。而他的雙手,正掐在他自己的脖子上,顯然是死前極爲痛苦。
何平在做捕快之前其實是在義莊做學徒的,錦州衙門裡就他一個捕快還身兼了點仵作的技能,加上年資長辦事沉穩,所以這件案子他便做了負責的二把手。至於一把手,則是他們知府大人的次子,不過這位二公子並不是第一個到現場的,這其中的道理,自然不言自明。
何平煩的,就是這件案子越棘手,他背的黑鍋就可能越大。當差二十幾年,他還是第一次有了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危機感。
拿出銀針刺進死者的肚腹探毒,卻同上一次一樣,銀針並沒有變得異常。
上一個死者是五天前發現的,一個普通的藥鋪老闆。死在前去藥鋪的路上,一條巷子裡。後來查出他老婆最近正爲了他要納小妾的事鬧得不可開交,所以自然的,他老婆也就成了頭號嫌疑人,但還尚未找到證據,這邊卻又出事了。
這麼相似的死狀,讓他隱隱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何捕快,”翠倚樓的老鴇扶着自家受了大驚嚇,現在還有些哆哆嗦嗦的姑娘走了進來,“你看酒兒都嚇成什麼樣了,你可得爲我們做主啊,你說出了這檔子事兒,這不是成心斷我的生路嗎?!”
何平並未理會她的哭鬧,只看着那仍舊驚魂未定的女子說道:“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他死了的?”
“今天……今天早上。”她說,“我醒了之後,他,他沒反應,我推他,看了他一眼……”已有些語無倫次。
何平回頭看了一眼牀上的死屍,又問道:“昨晚你聽到什麼異常的聲音沒有?”
她搖了搖頭。
這就怪了。何平眉頭微皺,正在心中考慮着什麼,卻聽樑方道:“師傅,二公子來了。”
何平擡起頭,便一眼看見了那個在他眼裡除了四肢發達,相貌端正之外便也沒有什麼別的長處的蔣家二公子蔣勝祖從門外走了進來。
心裡暗歎了一口氣,何平還是走過去恭敬地抱了個拳,然後同他講了大概的情況,說屍體還是要等仵作仔細驗過之後再看是不是要和上一個案件合併。
“你是說這兩個案子是同一個人做的?”蔣勝祖直截了當地問他,絲毫不覺得這句話說大聲了和說小聲了有什麼區別,更不會覺得在哪裡說有什麼區別。
何平皺了皺眉,卻也只好扯了扯脣角,“不,我的意思是要等仵作仔細驗過之後根據案件性質再看怎麼分配人手的問題。”
明面上的話雖然是如是說,但此時的何平內心卻已經有了一些預感。而這個預感,在回到府衙經過仵作的確定之後,得到了證實。
這兩人應是死於同一種罕見□□,而這□□的來頭,他們卻是全然不知。
“大人,”何平站在知府蔣文生的面前,察言觀色地沉吟道,“依屬下之見,這件事怕是和江湖人扯上了關係。或許,我們可以請鳳莊主出手幫忙。”
何平口中的鳳莊主,不是別人,正是蔣勝祖名義上的師父,在江南地界也有聲望的鳳陽山莊之主鳳鳴山。實際上,錦州這些年來的風平浪靜,跟鳳陽山莊的威名也有一定關係。而鳳鳴山與官府的關係也一向不錯,所以自小便憧憬着做武林高手的蔣勝祖在父親的關係下,也就被收入了鳳陽山莊做弟子。
只是他少爺脾性太重,吃不得真正的練武之苦,他爹孃也捨不得他吃這些苦。因此也就從沒有學到真正上乘的鳳陽山莊的武功,如今這一身只能說對付一般人沒問題的拳腳,也僅僅得自其帶教師兄的傳授。
不過有這幾層關係在這裡,蔣文生覺得,何平這個建議,提的很有建設性。
江湖人讓江湖人去對付,真是再適合不過。而最後的功勞,自己的兒子作爲第一負責的捕快,又是鳳陽山莊的弟子,自然是怎麼看都跑不出手心。
而何平也對這個提議很滿意,得到蔣文生首肯之後,他出門的步伐都輕盈了許多。
“走,小樑,師傅帶你去小酒館喝一杯,再下盤牛肉餃子來吃吃。”
“師傅你心情怎麼突然這麼好了?”樑方有些驚奇。
何平笑的意味深長:“不用背黑鍋,心情當然好了。有鳳陽山莊擋在前頭,咱們的腦袋也就不用別在褲腰帶上了,走走,喝一杯去。”
自鳳陽山莊加入夜間巡邏之後的五天以來,錦州城裡似乎重又迴歸到了往日的平靜。勾欄瓦舍一帶也依然是客似雲來,彷彿不過幾日前才發生的那樁命案並沒有給任何人帶來影響。
日子照常在過。
直到第五天的晚上。
這晚,二更已過,才被一場細雨浸潤過的長街在月光和從路旁屋舍濛濛透出的燈火映照下,似淡淡蒸氳着溼氣。
一隊巡夜的鳳陽山莊弟子從隔壁街才拐過來,便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疾呼:“客官——”
立時循聲看去,卻恰好見到一個藍衣女子三兩下步伐變換,便轉到了門外,手中牢牢掌着那隻因她一個趔趄而險些摔到地上的小酒罈。
整個動作快的只在眨眼間。
這是有很高明的輕功修爲的人才有的本事。但這個女子,實在面生的很。
領頭的鳳陽弟子朝一旁的師弟使了一個讓他去通知其他人的眼色,然後帶着剩下的人舉步朝那家掛着酒旗的小酒館走去。
“實在是對不起啊,”酒館老闆不好意思地賠着笑,“先前這門邊灑了點水,忘了提醒客官小心地滑。”
“不礙事不礙事,”微黃的光暈下,女子的側顏泛着薄薄的酡紅,然笑意卻飛揚,“老闆你下回煮水餃的時候多給我放兩顆便是。”
老闆笑着應是。
“這位姑娘。”說話間,鳳陽山莊一行人也已來到了酒館門前。
藍衣女子回首看了看他們,又四下裡環顧了一圈,最後瞭然地點點頭,笑道,“看來確實是在叫我。不過我好像在鳳陽山莊並沒有那麼大的名氣吧?你們認得我?”
見她竟然能一眼便看出他們的來頭,領頭的弟子表情就又深沉了幾分。
“姑娘應該不是錦州人氏,卻知道我們是鳳陽山莊的人?”心說那麼你必然是江湖人了。
她像是聽到好笑的事情揚起了眉,瞧着眼前這些人一致的紅衣白襯的裝扮,帶了幾分戲謔地笑意道:“你們這身,說實在的,想不扎眼挺難的。”
話音落下,不遠處已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擡眸一看,夜色中,約摸又有二三十個人朝這邊跑來。
“有話就直說吧,”她扯開手裡酒罈的布塞子,仰頭喝了一口,臉上的酡紅似乎又再重了幾分,但眼神卻依然清明,脣邊掛着一絲微笑,“怎麼,要請我回鳳陽山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