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昀在君雙雙的墓前坐了很久。
直到日落西山, 金色的餘暉斜斜從天際那抹雲後映射過來,刺得他雙眼又是一陣痠痛。
有腳步聲漸近。
他沒有擡頭。
“你打算在這裡坐多久?一輩子?”
他眉間微動,驀地擡眸看向來人, 半晌後, 似乎早已平靜下來的他氣息中又帶微亂。
“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她已經不在了?”容昀問。
來人慢慢走到石碑前, 淡聲道:“告訴你又怎麼樣?能改變什麼?最多就是讓我看見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出出氣罷了。”
容昀眼神空洞地苦笑:“那你應該早些來出氣。”頓了頓, 又彷彿自言自語道, “我就可以早些見到她了。”
“容昀。”洛千變喊了他一聲,又默了默,才道:“小雙她當年離開青雲堡時曾經寫過信給我, 囑咐我不許去找你的麻煩。”
他說到這兒,似乎輕輕嘆了口氣。
“你應該明白, 她當年離開你並不是因爲生你的氣, 而是爲了不讓你爲難。”他說完, 忽然冷冷一哼,“但我覺得很不爽。憑什麼你們容家說要什麼就要什麼, 要了的不合意就再丟了另要一個?所以我故意說那些話來讓堵你的心。若依照我的性子,當年就要讓青雲堡雞犬不寧!”言罷,卻又道,“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個人還算有良心, 只有有良心的人才會覺得堵心, 不然今天我也不會跟你說這些。再說, ”他眼中流露出幾許失落的意味, “他們母子兩都不曾怪你, 我又還能說什麼。”
容昀始終一言未發。
“我娶了她之後,一直不肯同房, 最後是我娘在有一晚的飯菜裡下了藥。”
忽如其來的話語,讓洛千變微微一愣,但隨即他便意識到,這個“她”指的是誰,這句話又是在對誰說。
“你當年爲什麼不老實對小雙說這些?不管怎麼樣先找到她,然後跟她說你不過就是和那個女人生一個孩子給你們容家一個交代罷了。你說你浪費了那麼多時間是在做什麼?”洛千變覺得有些好氣,氣的連他自己也有些口不擇言,忘記了有些事從道理上你無法苛責,可是從情感上卻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而容昀卻搖了搖頭。
“你不明白。”他說,“這根本不只是一個孩子的問題。這件事對於我和她之間的感情和承諾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背叛。她不想讓我爲難,也想給無瑕一個健康的未來,和維護自己的尊嚴。所以她做不到鼓勵我,卻也不能阻止我,最後只好選擇退出。”
洛千變這次是真的有些愣住了。他一直以爲呆板世俗的容昀,原來竟然這樣瞭解他自以爲十分了解的人。
這個人不是沒有自己的堅持,只是他被太多的東西所牽絆,而無法那樣純粹的堅持自己所堅持的東西。
他因此失去了自己的此生摯愛,卻不能去怪責任何人,難道要怪命運嗎?如果不是君雙雙因爲在生君無瑕的時候傷了元氣導致再也無法生育,容昀必定拼死也不會再納妾,因爲他有足夠的理由去拖,去堅持。
可是……雖然能夠肯定他對君雙雙的感情,但洛千變還是不這麼認爲。
他不認爲應該理所應當地把今日失去的東西都歸咎給命運。
“如果當年小雙喜歡的人不是你就好了。”洛千變如是說,“或者她生無瑕的時候很順利就好了。”
容昀當然明白他話中的含義是什麼,但這樣的含義,卻讓他心頭又是一痛。
“容昀,”良久後,洛千變遙遙望着天邊那抹晚霞,語氣有些漂浮地道,“你信不信,你的兒子會比你過得好。”
他的語氣毫無疑問,而是一種肯定的宣告。
容昀想起了那個蘭家姑娘,擡眸,不語。
洛千變回頭看向他,一笑:“我很慶幸,這孩子除了聰明之外,沒有一點像你的地方。”
***
沒有一點像你的地方。
容昀站在寄思堂裡的光暈中,長久地凝視着掛在正中的那副畫像,凝視着那畫裡的女子。
洛千變最後說的這句話就這麼一遍又一遍迴盪他的耳畔,而每一遍的迴響都讓他心中苦澀更深一層。
慶幸也更深一層。
是的,他也同洛千變有一樣的慶幸。
又再深深看了一眼畫中人之後,容昀轉身走出了大門。夜色下,徑直向着及雅軒而去。
遠遠的,還未走進院子,他便見到了屋裡尚未熄滅的燈火。
君無瑕還沒睡。
正在給君無瑕鋪牀的莫問見到他有些意外。很明顯,容昀這時候來是有話要對自己的兒子說,於是一向識相的他也迅速就和秦牧一起都退了出去。
“能同我聊幾句嗎?”容昀看着君無瑕問道。
君無瑕沒有表示異議,相反,他的目光表現出的,是自己正在等着容昀說下去。
“你和蘭璃,”容昀頓了頓,改了口,“江湖上的人現在稱她鏡蘭璃。我想問,你和她,你們……”
“嗯。”君無瑕這麼應了一聲。
雖然不是第一次感受到他性格中直來直去的一面,但容昀還是稍微怔了一怔,才道:“但她現在是蓮教教主,你真的想好了?真的那麼喜歡她?”
“我和她認識五年多了。”君無瑕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麼一句。
容昀一怔,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又道,“可是你們兩個現在的狀況不比五年前,甚至連幾個月前都比不上。無瑕,如果你那麼喜歡她,帶她一起走吧。趁現在還有機會,退出江湖,去任何你們想去的地方過自己的日子。”
他想告訴他,這樣的機會不是常有的,有時候即便你想退出,但身邊的人也會不允許,所以這世間纔有那麼多無奈又有那麼多遺憾。
但君無瑕只是笑了一笑:“她還有些事要做。”
“什麼事?”容昀立刻警覺起來,因爲他實在很難對一個自己不瞭解的對手陣營中的領頭人給予完全的信任。
“找她爹。”君無瑕同樣用三個字做了迴應。
“鏡青衫?”容昀蹙眉,“他已經銷聲匿跡很多年了……可是找到之後呢?如果她爹要重新領導蓮教,或者要求她斷絕與你的往來,甚至與武林爲敵,與你爲敵呢?”不等君無瑕說話,他又似極爲憂心地道,“你確定她坐在那個位置上不會變?”
君無瑕的目光始終在他臉上逡巡,直到這時,才慢慢收了起來,重新帶起一抹淺淺笑意:“若是變了,我就想辦法再把她變回來。”
容昀問:“什麼辦法?”
他雲淡風輕地一笑:“比如,毀掉現在的她。”
容昀驀地怔住,卻又聽他道:“開玩笑的。”
容昀卻沒有放棄:“那你會怎麼做?同她站在一起?”
君無瑕反問:“真話很重要?”然後他從容昀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於是他似乎認真忖了忖,答道:“綁走她。”
“……”容昀怎麼也沒想到,所謂的真話,所謂真正的答案,原來就是這麼三個字。這三個字雖然聽起來兒戲,但他看着君無瑕的眼睛,卻覺得一點也不兒戲。
他是認真的?
“她不會跑嗎?”容昀發現自己居然在認真地和他討論這個看似兒戲的答案。
“那就意味着她已經做出了選擇。”君無瑕回答地很平靜。
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聽起來兒戲,但容昀乍然想到君無瑕一開始說的,要把那人再變回去。
如果變不回去呢?
那麼緣分也已盡。
這個辦法內裡的含義,就是這麼簡單。
他沒有再深究君無瑕說的是不是又是一個玩笑話,因爲他這些時日早已確然地瞭解到,這個孩子如洛千變所言,極有主見。
而且,他一點也不像他。
但是有一句話,容昀此刻卻不得不說。
“無瑕,我除了是你父親之外,還是青雲堡的堡主,和武林盟主。”
君無瑕凝眸看着他,似乎在認真思忖他話中深意。
“所以剛纔那些話,我是站在一個父親的立場對你說的。現在,我要以武林盟主的身份問你,倘若我要你繼承青雲堡,你會如何?”
君無瑕愕然道:“我?”但旋即他便了然,“因爲我和蘭璃的關係?”
“對。”容昀坦然道,“你不是對你們之間的感情很有信心嗎?我相信你的堅持,所以想把這個責任交給你。”
“你一點也不擔心我從中作梗,與她裡應外合?”君無瑕笑了笑,“是因爲覺得我無法掌握到實權,還是留有後招?”
容昀道:“如果你真的這麼做,那便無需我留有什麼後招。因爲想殺你的人,會有很多。”他長久地凝視着他,問道:“你要怎麼選?”
君無瑕沉默了片刻。
“好。”片刻後,他這樣微微一笑,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