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璃陷入了真正的昏睡之中。
君無瑕懷抱着她,隔一會兒就摸一摸她的脈,看似平靜的臉上卻隱藏着某種擔憂,這種擔憂甚至在他的手心上凝出了一層細汗。
然而傾容夫人並沒有打算給他多少時間,不多時,便派了人來打開了牢門。
是一個臉色蒼白,看上去很是滄桑的瘦高老頭。
“夫人要見你們。”待掃了一眼蘭璃此刻的狀況之後,又淡淡對旁邊的女弟子說道,“你揹她吧。”
女弟子訝然:“我?”
“不是你還能是我麼?”老頭一臉嫌棄,“我這老胳膊老腿兒的,哪能經得起折騰。”
“……”女弟子不情不願地走進去將蘭璃負在背上。
“小心點兒,”老頭順手扶着蘭璃的背穩了穩,“摔壞了不好和夫人交待。”說完又衝着另一邊吩咐道,“你來把他推出去。”
***
甫一接觸到外界的光線,君無瑕還有些稍稍的不適應,但當那個冷厲的聲音乍然響起,他便忽然來了些精神,也懶得去計較光線不光線的問題了。
“站住!”那個冷厲的聲音如是說道。
聲先至,人後現。
這是對方內功修爲深厚的象徵。
隨即,君無瑕耳旁一陣輕風拂過,他知道,是那兩個帶他們出來的女弟子被點了穴,而下一瞬,自己被點的大穴已被解開。
身法輕靈利落。
“洛千變,”傾容夫人眉梢微擡,看着此刻正站在君無瑕和蘭璃中間的瘦高老者,眼中是控制不住的興奮,“你果然來了。”
老者忽然輕聲一笑,這一笑,全然不同他之前滄桑低沉的聲音,反而透出幾分清朗瀟灑。
“勞煩踏雪仙子費心思抓了我兩個徒弟,我怎麼好意思不滿足你?”毫無掩飾的原聲,已經明明白白顯示出與這張臉的不匹配,“不知找我有何貴幹?別告訴我你暗戀我啊,那樣我會爲難的。”
伏在別人背上的蘭璃此時昏昏然睜開了眼睛,半晌,有些沒看清楚狀況。
卻聽傾容夫人冷笑一聲:“誰要與你廢話,我問你,鏡青衫在哪兒?”
“哦——”洛千變拉長了聲音,一臉恍然,“原來你要找青衣裳啊,怎麼,當初沒打贏他,記仇到現在?”說着不由打了個冷顫,“所以我說女人太可怕。”
不等傾容夫人說話,他又續道:“別怪我多管閒事,好心提醒你一句,其實你的武功是不錯,不過和我們比起來嘛也就只能是這個水準了。先別說我的四象無極和青衣裳的乾坤歸元神功了,就說蕭惜墨的風華無影劍,還有那誰的那什麼,你能有多少把握贏過誰?只會欺負晚輩有什麼意思,你說你好好的一個人,長得也不錯,怎麼說當年也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美人,就是性格太要強,喜歡沒事找事,實在不怎麼讓人喜歡。”
“誰稀罕你喜不喜歡!”一向高傲冷漠的傾容夫人,此刻竟然像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一般,輕易地便被對方撩撥出了怒火。
蘭璃看了一眼君無瑕,忽然有些恍惚地明白了爲什麼他那麼不喜歡聽別人說和正題無關的話……
“還不信啊?”洛千變勾了勾手指,“來來來,別說我當真不知道憐香惜玉,先讓你三招。”
話音未落,掌風已至。
“一招。”
“兩招。”
“三招。”
“三招到了,我要還手了。”
……
蘭璃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不禁感嘆師尊大人就是師尊大人,自己收拾不了的對手,他只用了十招就給拈了。
“你瞪着我幹什麼?”洛千變笑道,“早說了你不是我的對手,你以爲四象無極是誰都能破掉的?不過是小徒弟還沒學到家罷了。方纔留了幾分力,切磋嘛,別太當真,我也不記仇。”
“還來?!”洛千變一邊出手抵禦,一邊騰出空來嘆道,“果然和當年一模一樣啊。”
然而這一次傾容夫人的目的卻並不是他,在錯開洛千變的站位後,她一個虛晃,旋身便飛到了君無瑕身邊,一掌拍開了旁邊上來的蘭璃,然後變掌爲爪,扣住了君無瑕的頸脖。
不再如先前的戲謔調侃,洛千變的眼神瞬時冷了下來。
“姬雪雁,就算是女人,也不該濫用自己的性別特權。”他說,“我不可能一再讓着你,他是我徒弟,你是什麼?”
“我本就沒要你讓,”傾容夫人,姬雪雁,此刻依然不失傲氣地道,“你只要告訴我鏡青衫的下落,我自然不與你們爲難。”
直到這一刻,在她而言,所有的一切依然是自己在掌控,而不是別人。
她也不會讓旁人掌控自己。
洛千變淡淡看了她半晌,問道:“你找他做什麼?”
“他欠我一場決鬥。”姬雪雁道,“當年你也在場,他分明答應過我來日再找他一決勝負。但他消失了,他痛快地贏了我一場就消失了,我怎麼可能放過他?”
洛千變皺了皺眉,“勝負對你來說就這麼重要?”他說,“那剛纔我也贏了你,你怎麼還會想着放過我呢?”
“……”她遲疑了須臾,說了五個字:“他毀了承諾。”
洛千變沉默地看着她,忽然,一笑:“是啊,讓堂堂踏雪仙子朝思暮想,卻從此杳無音訊。怎麼不讓人生氣呢,哦?”
姬雪雁的臉色霎時變得十分難看,脣角僵硬地扯起:“你胡說什麼?”
“男女之間的那些事,我要是跟你說我不懂,你信麼?”洛千變不以爲意地揚脣一笑,“當年心儀青衣裳的女子也不是一兩個,你麼,不算稀有,也不用不好意思。只不過你這個人心高氣傲,自覺美貌武功都是江湖上少有,所以不肯彎一點點腰。嘴巴上不承認,目光卻追着他跑,真以爲我看不出啊?只是既然你喜歡的是青衣裳,怎麼後來又和蕭惜墨在一起了?”
鏡青衫?蕭惜墨?蘭璃雖依然緊張地注意着姬雪雁扣在君無瑕脖子上的手,但腦子裡已經快被這些突如其來的信息給震驚到斷層了。
姬雪雁仍直直盯着洛千變,卻半晌沒有接話。
“其實你和誰在一起我並不怎麼關心,我和蕭惜墨也沒交情。不過如今依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推測出來一些事,你聽聽看我說得對不對。”不等她答話,他已兀自道,“當年你沒等到青衣裳的回眸一顧,卻得到了蕭惜墨的另眼相待,你爲什麼答應與他相好我不好說,但多半也有些移情作用吧?再之後呢,逍遙公子那是什麼樣的男人,女人的心在不在他身上,自然很快能被他察覺,於是你們之間有了裂痕,然後終於分開了,他回到蕭家娶了別人,心高氣傲如你又怎能容忍他棄你而去,所以你將這份仇記了多年。難怪,難怪你哪裡不去非要在靈州和蕭家打對臺。折騰他兒子,你覺得很有意思吧?”
“不要告訴我你對青衣裳沒意思,”洛千變阻斷了她正欲出口的話,“沒意思你畫了他的畫像成天供着是什麼意思?連一點灰塵也沒有,誰會對仇人那麼講究?連我也沒有這種美德。”
話音落下,氣勁已彈指而出。
凌空打在她身上,震退數步。
“你看,我說了,我對仇人不講究美德。”洛千變一手把住君無瑕的輪椅,居高臨下地看着打了個趔趄險些坐倒在地的姬雪雁,而四周已聚集起來的女弟子,在對方實力的震懾和自家夫人的制止下,沒有一個敢衝上前來。
蘭璃也趕緊一個箭步衝上來,“毒梅花你沒事吧?”
“沒事,”君無瑕似乎根本沒覺得自己會出什麼事,“其實某些人早就可以出手了,就是話多。”
洛千變忽然咳了一下,望天。
“我與蕭惜墨之間,是他對不起我。”姬雪雁因爲被洛千變的內勁所傷,站穩後亦是一陣輕咳,但她的神情仍然沒有絲毫軟弱。
“當年我相信他的情意,委身於他,可時日一長他卻對我頗多挑剔,最後離我而去,”她冷笑一聲,“這便罷了,我也不是非要和他在一起,所以當時連我已經懷有身孕的事情也沒有告訴他,就是不想讓他看輕我。但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纔出生三個月,便被狼叼走了,連一塊屍骨也沒有留給我!”她說到這兒,明顯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但他呢?他卻美人別抱,家業昌旺,還同別人再有了孩子。憑什麼?!我看見他就恨,看見他那個和他長得很像的兒子就更恨!他們姓蕭的活該有這種報應!”
蘭璃聽到後面眉頭已經皺起,不由出聲道:“你說蕭惜墨不是好人,我看你也未必就是善類。依你的個性,當年他離開你肯定不會是毫無原因的。你只會將過錯歸到別人身上,可依我看你卻根本不曾面對過自己的錯處,若你真是對蕭惜墨全心全意,今時今日又怎麼還會對鏡青衫念念不忘?你自己要強不肯告訴他有孕的事,最後因爲自己的疏失失去了孩子卻又見不得他閤家安樂,若說這些還算是你們之間的感情私怨的話,那你對蕭忘塵做的又算什麼?”她想起這些日子看在眼裡的那些事,越想便越氣,越想便越爲蕭忘塵不平。
於是她依着同爲女子的心思,說出了最後一句:“你根本就不用找鏡青衫了,就算你打贏了他,他也不可能喜歡上你。”
姬雪雁驀地愣住。
洛千變訝然擡眉看了蘭璃一眼,然後轉向君無瑕,嘆道:“看不出這丫頭還挺會誅心啊。”
君無瑕也看着蘭璃:“生氣了。”
但姬雪雁卻轉眼便又恢復了原本的神情,看着洛千變,問道:“別的事我不想與你們這些外人多言,你只要告訴我,鏡青衫在哪兒。”
洛千變不由失笑:“你可真是執着。”言罷,目光微沉,問道,“你真想知道?”
姬雪雁望着他,不說話。
“好吧,你等了他那麼多年,不給你個結果你是不會甘心。”洛千變頓了頓,再開口時,卻帶出明顯的悵然,“他死了。”
“不可能!”她幾乎是瞬間便喊了出來。
“爲什麼不可能?”洛千變道,“他只是個凡人,不是神仙,是人就會有生老病死。這些年來你費盡心機打聽到了他一絲一毫的消息麼?”
“那是因爲他有意……”
“得了吧,”洛千變似不耐地直接打斷道,“他還和我約好了每年比試一次呢,結果這些年一次都沒出現過。要不是從蓮教的人口中得知他二十年前爲了鎮壓教內第二次內亂,一人力戰五大高手,最終力竭身亡,我還當他是怕了我……”
他眸中閃過一絲寂落之色,看的姬雪雁心中又是一震,臉色倏地蒼白一片,嘴脣微顫,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樣的武學奇才,我再也不曾見到過了……”洛千變嘆了口氣,目光落在蘭璃身上,見她眸中露出驚訝之色,他不由怔了怔。
“不可能……他怎麼會死,不可能……”姬雪雁像是再也沒有聽進去任何話,只不斷地喃喃重複着不可能,腳下一個不穩便跌坐到臺階上。
不過轉眼,原本看上去風韻依然的美人便像是瞬間失去了光彩。
蘭璃看着她的模樣,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鏡青衫是她的師父,她自然知道洛千變說的不對,但眼下,她覺得,她實在找不出向姬雪雁解釋的理由。
“走吧,”洛千變只看了眼前這個失魂落魄的女人一眼,便乾淨利落地轉了身,“去救蕭家小子的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