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下
名門貴妻番外篇之許熙(二)
番外篇之許熙(二)
煙花三月下揚州。
春日的揚州,楊柳依依。
偶爾想想,或許從我登上馬車的那一刻開始,命運已經註定了這一場邂逅。
那一年,我也不過是八歲的孩童,難得從學堂裡那嚴厲的先生手中解脫出來,自然要好生樂呵樂呵。那時正是外祖父的壽辰,父母親和我,還有二弟,舉家來賀。趁着大人們忙着寒暄和應酬的時候,我偷偷帶着小廝,溜出了府邸。
那時還是第一次見到外面的世界,只覺得什麼事情,都顯得那般新奇。
八年來的榮華富貴,竟讓我覺得很悲涼。
都說男兒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可從小到大,我就在府上那麼巴掌大的地方,來往於書院和廳堂之間,一成不變。一睜開眼,所見的,就是滿屋子的丫鬟,鶯鶯燕燕,連她們的容貌,我也不曾仔細看過。
道路兩旁是擁擠的小攤販,還有花枝招展的女人,濃妝豔抹,立在道旁,也不知在做些什麼。人羣熙熙攘攘,我如同新生的孩子一樣,對於這個陌生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後來起意要去大運河看看,爲着吟誦過的那些詩詞裡面,總對這條河有些說不盡的溢美之詞。
喧囂而美麗。
就在離大運河不遠處,我竟和小廝走散了。
心裡一陣發虛,可走了一小會,就見到了波光粼粼的大運河。
兩岸種滿了楊柳,隨風飄搖。漫天都是白色的飛絮,輕飄飄的落在水面上。
那一刻,我忘記了走散的恐懼。
只是可惜,樂極生悲,一個不小心,竟跌倒在地。看着膝頭刺目的鮮血,竟一時按捺不住,哭了起來。現在想一想,那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哭泣。因爲那個時候,有個人對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這句話,我不知多少次在書裡見過,可是從來沒有哪一次,我的記憶如此深刻。
以至於這麼多年,我還是忘不了那個人,說這句話的語氣,和神態。
不錯,就在那時候,我見到了一個女孩子。
說實話,我從前並不大會看女子的容貌,可是見到她的那一刻,我相信她是我見過的,這世間最美麗的女子。明眸皓齒,烏鴉鴉的頭髮,還有淺淺的梨渦。看這一身衣飾,大概也是哪家的小姐,興許是和我一樣,溜出來玩耍的。
想到此處,油然而生出一種惺惺相惜之感。
而她在我面前蹲了下來,近看時,只覺得她的眼睛,似琥珀一般的透亮。
只知道我渾身都無法動彈,就那樣癡癡的看着她。
她的視線卻落在了我的膝蓋上,還颳了刮我的臉,“男孩子哭起來很醜哦。”她的指尖帶着絲絲的涼意,滑膩的如同美玉。我立刻揮袖擦乾了眼淚,只是不想在她面前,太過難堪。她低下頭,掏出帕子,掀開了我的褲管,“你流了好多血。”竟是那樣的的乾脆。
而我聽見她身後的小丫鬟倒吸了一口氣,“小姐……”
男女七歲不同席。
這些大道理,我都明白。
想必她從小也受過這種教育。
可是那時,陰錯陽差也好,頭腦發熱也好,我只想就這樣靜靜的看着她。只一眼,我便知道,她同我一樣,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戶人家出身。只因爲那帕子,被她絞成了一團,系得亂七八糟。
可是說也奇妙,之前那鑽心的痛楚,漸漸模糊。而我竟荒唐的渴望,這傷口能深一些,能大一些,這樣她就能在我身邊待得更久。“還痛不痛?”她擡頭問我。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眸,說不出話來,許久許久,才聽見自己的聲音,低不可聞,“很痛……”
不是第一次說謊,可比任何一次,都令我煎熬。
我不想欺騙她。
可若非如此,我有一種預感,她很快,很快就會離開我。
我是如此的眷念,她在我身邊的這種感覺。
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爲什麼。
只知道我的心,在此刻,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多久,我就瞧見四五個婆子朝着這邊急急奔了過來,我知道,那是尋她的人到了。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只知道我蔑視了所有的禮法和規矩,開口問她:“你叫什麼名字?”我知道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人海茫茫,若是連她的名字也不知曉,那極有可能,我們就此錯過了。
她的笑容,似三月的桃花般明媚,“我叫沈紫言。”
沈紫言,我在心裡默唸了半晌,在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急急說道:“我叫許熙,住在金陵城……”時已是黃昏,人聲鼎沸,我的聲音,很快就被人潮淹沒。也不知她是否聽清了,只知道她離去的時候,回眸一笑,我那時終於明白,什麼叫做,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而她終於消失在來來往往的人海里。
我看着大運河彼岸的煙火,心裡綻開了一朵朵旖旎的花,突然很想很想,同她一起離去。
回到舅舅家以後,那一晚,我出乎意料的並沒有擇牀,睡眠如此的深沉。而我再次見到了她,不過可惜,是在夢中。夢中她一身嫩鵝黃色的小褙子,分花拂柳,衝我微微一笑。那時我只道她太過美麗,令人驚鴻一瞥,再難以忘懷。
沒有人知道,在揚州逗留的日子,取巧也好,哀求也好,我每日必然要去大運河走上一遭。一呆就是一整天,我的父母只道我是魔怔了,被這大運河的風景迷住了。唯有我自己知道,我眷念的不是這條河,而是在等待一個人。
只是那個人,始終沒有再出現過。
後來我漸漸明白,那便是千百年來,世人不齒卻又隱隱期待的,愛情。
在那個十五歲的午後,當我在雪浪紙下不知多少次描繪下她的容顏時,我就想,這就是愛情了啊。只是並沒有覺得歡喜,反而有無限的蒼涼,從腳下繞出來,將我的心團團繞住。這麼些年,這麼些年,連見一面,也成了奢望。
而我的心,空蕩蕩的,若有所失。
我無數次想,過去了這麼多年,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可是心底有一處告訴我,無論她變成何樣,在我心裡,永遠是那個巧笑嫣然的少女。
書上的知了,一聲一聲,擾亂了心緒。
許燾進門時,我隱藏不及,竟被他窺得了雪浪紙上的那個人。
他謔笑不已,連連追問是誰。
或許只是想找個人傾訴而已。
這麼多年,我是如此的想念她。
以至於,到如今,我的心是這般蒼老。
伴着炎夏的灼熱,我溫聲細語的,對他說,她的故事,和她的過往。本以爲聽到的會是一片嘲笑,可他出奇的認真,還鼓勵我要繼續等待下去。
他不知道啊,等待一個看不見將來,看不見過去的人,是一生的蒼老。
可是我並不後悔。
幾乎翻遍了揚州城,可仍舊沒有她的消息。揚州城姓沈的人家本就不多,來來去去那麼幾戶人家,我將底細摸得一清二楚。可我不想放棄,只是全天下這麼多沈家,她到底,在何處,始終是我心頭,解不開的九連環。
環環催人老。
三年過去,狀元及第,心中沒有絲毫的喜悅。
人前笑語瑩然,而人後,唯有我自己知曉。這一生,縱然位極人臣,也無法填補心中的缺憾。所謂榮華富貴,不過轉頭一場空。與榮耀同時而來的,還是一戶戶人家的說媒人。明示也好,暗示也罷,我心中只有那一片明月光。
父母始終不解,我爲何如此執拗。
可只有我自己明白,一個人的心,只有那麼大,哪裡容得下那麼多人?
午夜夢迴,屢屢想起年少時和她的初遇。時日久了,有時候也懷疑是一場夢境。可這時候,看一眼她留下的帕子,又覺得如此真實。隨着時間過去的越久,我就越發的想念她,連一向支持我的二弟,也開始動搖,勸解我放開手去。
我唯有苦笑。
說我癡也好,傻也好,人生難得有值得一個癡傻的人,何樂而不爲?
渾渾噩噩間,聽見父親說,要去空明寺還願。
不過是例行的事情,就那樣百無聊賴的,到了空明寺。
山門前滿是人羣,見了我,都發出嘖嘖稱讚聲。我只是微微的笑,心如古井水,不起一絲波瀾。而就在那萬千人羣中,我不經意朝着遠處望了一眼。只一眼,我便相信,這種命中註定。
我竟又見到了她。
她一襲白衣,立在山門前,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眉宇間有淡淡的哀愁。
就是那個人啊,不會認錯的。
哪怕過去這麼多年,她的容貌,已經和往昔大不相同。
可是我心裡的悸動,卻無法隱瞞。
我們,又見面了。
沈紫言。
接下來的一切,出乎意料的順利。在空明寺內,我們難得的說了幾句話。只有我自己曉得,看似平靜的面上,掩藏了多少波濤洶涌。她似乎不記得我了,望着我時,目光溫和而陌生。
心頭有一處,微微的刺痛。
轉念想一想,又覺得慶幸。畢竟過去這麼多年,能在這裡遇見,已經是上蒼的恩賜。
哪怕將我忘得一乾二淨,那又有什麼關係?
只要她還在這裡,那便足夠了。
後來見到了福王府的三公子,靠近的那一刻,也不知是直覺還是什麼,竟覺得隱隱有一股敵意。他身後跟着的,自然是綺夢樓的西晨風,只是不知他們此行是爲何。世人皆以爲,杜懷瑾是有着斷袖之癖,玩世不恭的富貴公子,可我分明窺見了他背後的抱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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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昏庸又多疑,在這種情況下,或許醉生夢死,是最好的掩藏。
事實上,在這朝堂上,哪個人,不是帶着面具做人?
只是這一次,照舊是和她匆匆分手。
向空明寺的住持打聽,才知道原來她就是沈尚書的女兒。我唯有苦笑罷了,沈尚書和我父親,是關係甚好的同僚,少年時就曾經聽說過這個名號,只是想不到,一直尋覓的人,遠在天涯,近在咫尺。
也不知是該嘲笑自己的愚蠢,還是怨恨上蒼的捉弄。
在揚州城遇見,卻沒有想到,她根本不是揚州人。
她同我一樣,皆是揚州的過路人罷了。
後來得知她母親過世了。
我想她一定很傷心,只是我沒法去安慰她。
名不正則言不順,我又有什麼資格呢?
好容易等了三年,她出孝了。我似看到了黎明前的光明,一顆心雀躍起來。
略施心計,便讓母親答應勸說父親去沈家求親。畢竟我已到了婚配的年紀,沈家又是門當戶對的人家,父親也答應的很爽快。只是回來時,口氣有些踟躕,說沈尚書心中或許有了別的人選。
我的心似死了一般,終於有一日得知,沈府的乘龍快婿,就是那日在空明寺見過的杜懷瑾。
天意弄人。
明知不可能,卻還是忍不住,一次次的想,若能娶她爲妻,這一世,我定然要好好待她。只是可惜,我沒有那個機會了。
雖然知道不可能在一起,卻還是忍不住爲她擔心。到底是頭一回踏入了綺夢樓,想要看看,這個杜懷瑾時常來的地方。裡面的人,形形色色,個個都極不簡單。一身紅衣的西晨風,便站在樓梯上,看着我,一步步踏上來。
他的眼中,是妖媚的笑意。
我想,他或許,已經知道我的來意。只是我們誰也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這一日便這樣安然度過。我也沒有想到,竟遇見杜懷瑾被襲。我在馬車上,透過窗子,冷冷看着他遭遇埋伏,又看着他一次次殺出重圍。
可是,寡不敵衆。
縱使杜懷瑾身手再好,也敵不過這麼多人的輪番襲擊,更何況,那些人,個個身手不凡。
他的衣衫已被鮮血染紅。那一刻,我聽見自己心底有個聲音說,他不能死。他死了,誰來替我照顧她?於是冒着風險救他,事實上這從來不是我的性子。沒有人知道,我溫存的笑容背後,是一顆只爲着利益而行事的心。
可能是那一刻我太過沖動,竟問他:“你可喜歡她?”他似乎有一剎那的怔忪,然而還是點了點頭,“是。”得到這個答案,我鬆了一口氣。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沒有撒謊。若不能相伴在她身邊,看着她過得好,我也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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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發展,漸漸超乎了我的預料。
在這件事情之前,我原本以爲這一生就這樣三心二意的活下去了。可是杜懷瑾找到了我,他說欣賞我的才華,要我幫忙做一件大事。我知道冷眼看着他在我面前,意氣風發。到底是福王府的三公子,尚有着一顆赤子之心。
奪嫡一事,稍有不慎,就是株連九族之罪。
也不知他哪來的自信,相信我不會背叛他,更不會將這個消息泄露給旁人。
鬼使神差的,我居然答應了他。或許在心底某一處,我是相信眼前這個人的。又或者,我是不想他失敗,不想讓她也跟着陷入困境。在見到當時的六皇子,也就是現在的皇帝之時,我知道,我的選擇,沒有錯。
後來我漸漸發現,其實我們是一類人。
也多虧了這個人,我才終於會意過來,爲官者,能爲他人謀福祉,也是一件多麼令人高興的事情。而我開始頻頻往來綺夢樓,只是因爲在那個地方,可以望見滔滔的秦淮河,還能偶爾聽說她的事情。
只知道在西晨風口中,杜懷瑾百鍊鋼化作繞指柔,竟真真愛上了一個女子。據他說來,這在從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口氣雖帶着幾分戲謔,可他的眼中,是滿滿的歡喜。我只是靜靜的吃茶,望着窗外的眼中,卻也漾開了一絲絲喜悅。
後來或許是杜懷瑾看出了什麼端倪,也或許是我隱藏的不夠好。那一日在綺夢樓,他當着她的面,勸我放手。我面上從容,心裡卻黯然,若真是能說忘便忘,這世間,哪裡來的這麼多煩惱?
可我不想她煩心,於是假意應了。
日子就這樣平平靜靜的過去,到了年關下,幾乎忙得不可開交。這時卻聽說,福王府的三夫人,有了喜信。
我立在院子裡,擡頭看着天空,湛藍湛藍的天際,漂浮着幾朵白雲。
心中頓時涌上一股說不出的感覺。
我想起了我們的過去,紫言。你一定不會知道吧,紫言,我竟偷偷,眷念着你,這麼多年。明知她即將爲人母,心裡還是放不下。我知道,一種叫做執念的東西,貫穿了我的前半生,也極有可能,覆蓋我的後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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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了杜子寧做義子以後,在他溫書的關口,偶爾我也會瞅上幾眼,初時在他臉上看不見半點她的蹤跡,可時日久了,竟發現他也她也有幾分相似。我盡心盡力的教她的長子唸書,心裡暗自竊喜,我們的距離,如此之近。
花開花落,多少風流年少。
這一世,我永遠不會後悔,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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