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看了太后一眼,呆在原地沒有挪步。太后眼角餘光見着皇后要走不走的樣子,臉色更是難看,“我和皇上有體己話要說”皇后又看了皇上一眼,見他沒有挽留自己的意思,只得訕訕然下去了,心裡卻在盤算,若是太后在皇上跟前說了自己壞話可怎麼着。
不過,轉念一想,皇上這些年對太后雖然敬重,可是沒有那種母子間的親暱,也極少說話……
這樣想着,心裡微鬆。
太后看着一臉病色的皇上,眼眶微溼,柔聲問:“你怎麼樣了?”皇上還是第一次聽到太后如此柔和的語氣,微微一愣,隨即抑制不住的咳了幾聲,太后忙掏出帕子替他擦拭嘴角,已偷偷問過太醫,心知皇上不過就是這兩日的事情了,心裡一陣酸楚。
白髮人送黑髮人,各種滋味一齊涌上心頭,倒叫太后止不住的落下淚來。
一滴濁淚剛好落在皇上乾瘦的手背上。
皇上癡癡看着那滴淚,心裡頓時不是個滋味,或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又或許是臨終前的真情流露,突然直直的看着太后,“母后,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和四弟病了,那時候我去永樂宮找你,你正抱着四弟吃藥,看也沒有看我一眼……”
太后一怔,往事歷歷在目,那時候皇上又是羨慕又是落寞的眼神叫她心如刀尖扎過一般,忍不住淚盈於睫,“那時候你是太子,我和你父皇都對你寄予厚望,不想將你教養成嬌生慣養的性子,只盼着你能成才……”
皇上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的坐了起來,動作太突然,叫太后猝不及防,“我一直在想,我哪裡比不上四弟,爲什麼你和父皇一直寵着他,他要什麼有什麼,我卻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這話從一個五十來歲的人口裡出來,怎麼聽怎麼彆扭。
太后嘴角微嗡,開合數次,終究是沒有說話。皇帝方纔連喘氣都吃力,這下見太后娘娘無話可說,卻平白來了力氣,滔滔不絕的說道:“四弟喜歡兵法,父皇就讓他去戰場上歷練,四弟喜歡書法,父皇就暗中命人從各地收集名家字帖來讓四弟臨摹……不知道多少次,你們總是在我面前提起四弟,總是說四弟多能幹,多聰明……我總是被訓斥的那一個……”
說話及此,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還是喘着氣說道:“你們眼裡從來都只有那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四弟,什麼時候纔會顧及到做長子的我?”皇上雖是五十來歲的人,可臉上堆滿了皺紋,竟似比往日又老了十來歲的模樣。
太后抿了抿脣,沒有說話,想到自己這個大兒子將不久於人世,索性讓他將心裡話全數說出來,也免得他帶着什麼遺憾離去。雖是如此想,還是心如絞痛,兩個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福王是幼子,太后雖然心裡偏疼些,可先皇要歷練他時,也從來沒有攔着,只是沒想到居然讓皇上留下了這樣的印象。
不是不疼惜他,而是他是太子,有些責任是必須要擔當的,哪能放任他肆意妄爲?
太后此來本是想和皇上說說泰王之事,今日見着他難得的說了真話,也就任由他繼續說下去。“那時候我是太子,可是四弟和三弟,總是一起玩,從來也沒有看上我一眼。反倒是二弟,總是偷偷和我一起玩,想不到到最後父皇將他流放到了邊疆……”
太后聽着這話,冷眉頭微蹙,“泰王可從來就沒有安過什麼好心……”“安沒有安好心我不知道。”皇上又氣喘吁吁的咳了幾聲,“我只知道小時候他是我唯一的玩伴,可是你和父皇都不喜歡他。”
太后又是氣惱又是心酸,“可惜那個你唯一的玩伴,現在想要謀反了”此話一出,叫咳嗽不止的皇上頓時目瞪口呆,難以置信的反駁,“你們都騙我……”太后從牀沿上站了起來,“他當然是你的好玩伴,這些年進獻了不少美女,暗中招兵買馬,藉着抗擊蒙古兵的名義剋扣軍餉,當然是你的好兄弟了”
皇上呆呆的說不出話來……
然後眼裡的光華,卻如同落日的餘暉,一點點散去。
太后背對着龍榻,只聽皇上喃喃自語:“你們都不喜歡我,從小就不喜歡我……”太后頓時老淚縱橫,咬了咬牙,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座華麗的寢宮。
沈紫言見杜懷瑾和沒事人似的,懶洋洋的一口一口抿着茶,也不知他哪來的閒情逸致,倒叫自己生出一股杞人憂天的感覺來,自嘲的笑了笑,“你難道就不擔心?”“擔心啊。”杜懷瑾眉眼都沒有動一下,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我如何不擔心了。”
沈紫言頓時語凝。
是不是,有些時候,擔心也不能表現出來?
杜懷瑾脣角微勾,“只怕現在皇后娘娘已經吃了皇上一頓排頭呢。”沈紫言對他轉移話題的能力已經習以爲常,也就順着他的話頭接下去,“怎麼這麼說?”杜懷瑾笑得高深莫測,“皇后娘娘是個按捺不得的性子,好容易皇上醒了,這麼好的機會,哪裡能錯過,自然要提一提過繼之事了。”
沈紫言想了想,也覺得有幾分道理,會心一笑,搖了搖頭,不再說話。怎麼總覺得杜懷瑾現在看着皇后娘娘的眼光就如同看着一個跳樑小醜一般……
二人又說了一陣,杜懷瑾去了書房,沈紫言想着左右無事,派人和杜懷瑾說了一聲,去了福王妃處,將杜懷瑾交待過的話又重複了一次:“……只怕到時候不能去黃家了……”福王妃也是個玲瓏人,聞言臉色變了變,很快又恢復了常色,立刻屏退了衆人,低聲問:“是不是又有什麼消息傳出來了?”
沈紫言搖了搖頭,“這倒沒有,只是想着皇上好得好蹊蹺。”福王妃默默想了一陣,“這樣也好,現在也不能和黃家走得太近,免得又生出什麼閒言碎語來。”沈紫言只覺得局勢這樣反反覆覆的變來變去,叫人心裡沒個定數,有些不安。
也不過略坐了坐,就到了午時,福王妃看着衆人擺飯,有些愁眉不展。沈紫言也是心事重重,看着來來往往的丫鬟婆子,沒有說話。
杜懷瑾已面沉如水的走了進來,“你們都下去”這還是杜懷瑾第一次命令福王妃房中的人,瓔珞等人驚詫的互看了一眼,只見福王妃擺了擺手,也就忙退了下去。杜懷瑾頓了頓,深深看了沈紫言一眼,才說道:“娘,皇上駕崩了。”沒有任何鋪墊,就這樣開門見山的說了出來。
這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沈紫言聽着心裡還是咯噔一跳,不由自主的望向福王妃。福王妃端着茶盞的手停在空中不動了,過了好一陣才長長的唏噓了一聲,“這消息現在傳出來沒有?”
“還沒有。”杜懷瑾神色十分凝重,口氣裡帶着幾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味,“只怕明天就會昭告天下了。”天子駕崩,對朝廷的影響幾乎可以用地動山搖來形容,而且皇帝還沒有立下太子。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一場奪嫡之爭勢在必行。
六位皇子,只怕從此以後就你爭我奪,不得安寧。
杜懷瑾見着臉色發白的母親,暗暗嘆了口氣,終究是將另一個消息忍了下去。福王妃沉默了一陣,突然問:“太后娘娘現在如何了?”這正是杜懷瑾要說的,“太后娘娘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白髮人送黑髮人,難免有些傷心,現在身子也有些不好,幾個太醫一刻不停的守着呢。”
福王妃眼中頓時一黯,嘴角微嗡,半晌沒有說話。
一頓午膳在幾個人默然不語中度過。
待到回了自己的院子,沈紫言立刻就回了內室,掩上了門。
“娘比我們想象中更堅強。”沈紫言很快就下了定論,“這樣的事情,娘雖然是第一次經歷,可已經比你預料的好得多,我看到了後天奔喪的時候,大可以讓娘幫忙。就是皇后娘娘那邊只怕沒那麼容易打發。”杜懷瑾點了點頭,“皇后娘娘現在不過是秋後的螞蚱,沒有了皇帝的庇護,她也蹦躂不了幾日了。”
“不是還有泰王麼?”沈紫言忖度着說道:“正如你所說,皇后娘娘在後宮經營多年,黨羽極多,只怕沒有那麼容易剷除。”杜懷瑾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你看着吧。”沈紫言看着他神秘的笑容,心裡撲通一跳。
那日進宮的景象又浮現在眼前,“皇后娘娘在太后娘娘那裡也安插了人,會不會有什麼危險?”“你太小瞧太后娘娘了。”杜懷瑾胸有成竹的抿了一口茶,“太后娘娘掌管後宮多年,什麼事情沒有見過,怎麼可能被區區一個皇后娘娘拘住。”
沈紫言心裡卻有些沒底,若真是如此,那皇后娘娘怎麼敢膽大妄爲的往太后娘娘身邊安插親信。杜懷瑾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一般,淡淡說道:“太后娘娘那麼做,也必然有自己的理由了。皇后娘娘不過是個外強中乾的,現在皇上駕崩,皇后娘娘就是那去了刺的玫瑰花,只能任人拿捏了。”